李凌
拉爬犁的小男孩
在洪納海村,時不時就有凜冽的風聲穿過。
而我要說的最生動的畫面,是三個小男孩和一架小小的爬犁。
其中兩個弓著腰,共拽一根繩。
而坐在爬犁上小男孩,
他把自己當著陸地上的船長,掌握著一艘船的童年。
童聲陣陣,小巷深處的寧靜傳得很遠。雪地上兩道深深的印痕,是兩道永不相交的軌跡,純真也越送越遠。
小巷兩旁的村莊,屋頂鋪滿吉祥。
冰涼的霧凇纏繞在那些光禿的樹丫上,仿佛久別重逢的戀人,
緊密抱團,不忍分離。
炊煙下靜悄悄的時光,散發著濃郁的煙火味。
白是大地所有的雪,雪是大地所有的白。
寧靜的上午,一駕小小的爬犁,沿著童年的方向,
開啟了一扇記憶之門。
雪原上的稻草人
雪原上的稻草人,其實更像斂翅的鷹隼,身上落滿白雪。
頭頂是無邊無際的藍,身后是漫向山頂的白,前面是村莊,是七情六欲。
空曠中,陽光帶領一群鳥兒,飛來飛去。
而突然離群的那只,就像時間的箭鏃,射在稻草人的肩頭,
收攏自由的野心……
看吧,那些踏雪的人,衣袂飄飄。
透明的風,從來就沒有來過,又從來沒有離去。
其實,沒有什么,沒有什么能夠留住那些短暫的美,
永恒只屬于自然,屬于洪荒。
而雪野是洪荒中的一面鏡子,
此刻,一些細微的細節,
稻草人傾斜的肩,有雪花紛紛揚揚,身體失衡的瞬間,
日子落地,覆蓋了正午。
古樸的農具
我依稀認得它們:
大斗、石磨、坎土曼、馬燈、腌菜缸、馬鐙、手鉆……
在這個上午,一一打量它們,就是在喊頌我的兄弟姐妹。
在那令人心醉和痛心的年代,它們鑲嵌著我的多半個童年,
盡管那時它們也竭盡全力,耕地、刨土、打糧,顆粒歸倉。
照亮路程,打制家具……讓每一個日子都豐富飽滿。
當然,還有那碩大的大斗,自然也埋下仇恨的種子。
而我卻再也無法把它與“五體不勤”互為映照,
那些已經走進記憶的場景,不過是陪襯,
陪襯著日子由遠而近。
而這些古樸的農具,它們也不愿再開尊口。
它們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干完了自己要干的活兒。
就像風燭殘年的老人,表面的平靜下面,暗暗流淌的血液,
有血雨腥風,也有艱難困苦,有改造自然,也改寫歷史。
有撲朔迷離,也脈絡可循。
即使渺小,只要它們停留過的地方,就會生長五谷。
無論是在高處還是低處,也構筑了自己精神的高地。
只要我們凝神靜氣,就會發現,
它們身上仍然炊煙裊裊,
散發著濃郁的奶香。
緩慢生長的青松
我說的是,在特克斯大坂,那些緩慢生長的松,還停留在從前,
而我已兩鬢染霜。
似乎它們的耐心,就是為了反復等待一個人一次一次的邂逅,
等待一個人由幼年到中年,然后慢慢變老。
它們的隱忍,就是為了迎接時間的砥礪。
看吧,緩緩向上的山坡,整齊列陣,迎來送往一個又一個寒暑,
迎來一場又一場風雪。
我知道,它們緩慢的過程,是在深扎根基,一雙雙看不見的手,
緊緊相握,抱團抵御風霜和嚴寒。
身披風雪,卻掩飾不了內心的火熱,蒼翠的樹冠,面不改色。
每一個松濤蕩漾的日子,都是它們在朗誦故鄉。
雪原空寂,一聲寒鴉將思緒引入了遼遠。
收藏和孕育,那些生存和生活不易的心房上,
已經備好了詩歌,女人和酒。
如果它們還好好地活著,
還能走在藍天白云下的故鄉,還能與傲雪之松,
共享日月精華,以及自然深刻的教諭,
是多么幸福!
而我仍然不能停留,人生歲月的疊加,與這些松樹無關,
生理年輪隆起的背景,才能堅實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