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夜雨
進入黃孝陽的寫作首先遭遇的不是小說文本自身,而是作為小說靈魂支撐的文學觀念。也可以說,不探清黃孝陽寫作路數的觀念來源,我們就無法深入小說內在,針對文學世界的復雜與多樣報之以理解之同情、同情之理解。小說在文本中的行進實際上遵循著兩種路徑,一是小說自身內部的邏輯走向,這依賴于作家對小說期待性的整體把握和操作的具體手藝;二是,在小說行進之前、行進過程中,甚至是行進完成之后,小說的織體始終與作家內在的生命經驗相糾纏,這種生命經驗一部分要從作家個體對世界的認知理解層面轉化到小說的文本層面,而這一轉化機制的關鍵在于作家的小說觀如何發揮效力,也就是在作家看來,什么是小說?小說怎么寫?在黃孝陽的寫作時空,他所念茲在茲的是所謂“量子文學”,如他所言:“我深信,只有從各個方面全方位地了解世界,從宏觀的經典物理和微觀的量子物理角度,從數學和詩的角度,通過各種力、場、粒子,通過善與惡等等,我們才能最終了解文學,了解我們自己,了解我們的家--宇宙背后的意義?!睂嶋H上,這觸及到小說或者文學的根本問題--小說與現實如何對應。小說選取怎樣的視角進而對我們的生存現實進行怎樣的審美選擇?而視角的選擇既反映了寫作主體的價值判斷與選擇,同時選擇的發生也隱現了主體參與現實的一種主動姿態。因而,從某種程度上,小說是一種態度。
正如小說《眾生·設計師》,“眾生”、“設計師”兩種形象的并置,我們不禁要問:“誰是眾生?”“誰又是設計師?”從最初的寫作起點出發,無疑,作家本人就是操作手藝的“設計師”,小說文本就是被“設計”的對象,小說人物就是作家觀察與表現的“蕓蕓眾生”。但讀完小說,我認為這種并置所含蓄的內容應當更為豐富,不僅僅是“設計”與對象之間的主客互動。作者所要表達的不是人作為個體的命運,不封閉于自我個體,而是從一種更為廣闊更為普遍的路徑探討人存在的意義。小說由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講述林家有如何從鄉村步入城市、如何因為婚姻、金錢關系自殺的故事,第二部分講述天才少年寧強愛上自己的老師,并且設計一個“彼世界”的系統來講述自己的愛情故事。兩部分看上去既相互對立,又內在關聯。獨立在于兩部分的敘事邏輯不是互通的,關聯在于二者形成了一個敘事的“鏡面”,從表層結構到細部深處互相“觀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生互現。
在小說中,黃孝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破壞者”,他要打破的是秩序井然的敘事規矩,以及這種敘事規矩所對應的塵世之中的生存秩序,從更深處而言,他要打破的是那些植根于我們文化心理血脈中的時空觀念。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不是線性的、單面的,而是纏繞的、多維的、立體的,只有認識到世界的多維,并且將這種認知提升到與自我的生命體驗相平行的高度,我們才能充分理解人在橫向與縱向上的復雜性、深刻性,才能最大程度地對人的行事邏輯及情感需要抱持理解與同情。小說的兩部分看似相互獨立,卻又融為一體,那么小說是如何完成這一形態的內在塑造的?其實,小說的結構可以概括為一個“鏡面”,第一部分林家有的故事與第二部分寧強的故事形成互看,每個人物都被賦予了一個主體位置,在小說的表達程序中都擁有了一個話語地位,這既是一種敘事的多維技法,又是借助小說看待他者的敘事姿態、平等觀念。第一部分開始,林家有跳樓自殺,而后變成一只鴿子,借助鴿子的視角來講述林家有的妻子何小碗與領導通奸、王詔如的三種人格。接著敘事視角發生轉換,“我”講述林家有、林家生由不幸到發達的生活經歷。小說如抽絲剝繭一般,故事粗糙的外表層層褪盡,人物的面孔與內在越來越清晰和真實。每一次視角的轉換既是敘事的位移,又是敘事的補充,而空間位置的改變實際上是內心位置的改變,是不同的觀念態度的左右。小說的整體就像一個碩大的俄羅斯套娃,小說的每一部分作為敘事的裝置在敘事的程序之中不斷顯現發生作用。第二部分,隨著寧強與王詔如關系的明朗,作家的寫作意圖也隨之清晰可辨?!扮R面”的設置不僅僅在于呈現一種生活的多面形態,每個人都處在他人的觀照之下,更重要在于通過鏡面的反射,我們作為一種存在能夠認識到自我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辨證,人既是蕓蕓眾生,又是“眾生”一個,在這種辨證之中,人的渺小與偉大就會突顯出來,人的真實與虛偽也會隨著敘事的不斷勾連、補充而浮現,說白了,人是互文性的。但黃孝陽并未讓“鏡面”的展開線性化、平面化,而是隨著“套盒”的層層揭開,敘事的鏡頭慢慢推向遠景,將現在推向過去,又從過去飛向未來,小說的觸角逐漸深入,小說的形體也逐漸豐潤具體起來,也正是因為如此,雖然小說的時空變換頻繁,卻給人一定程度的可信度、踏實感。第二部分實際上是一個愛情故事,但小說并不落俗套,而是將人物從此在時空轉移到“彼世界”,在一種距離感的錯覺中對人物的幽微之處進行考察。
“現實主義”從十九世紀產生,此后不斷被冠之以各種名目進行演繹,關于什么是“現實主義”,怎樣操作“現實主義”,莫衷一是。在我看來,小說的本質就是“現實主義”,小說的唯一主題就是現實?!艾F實主義”作為美學概念的沉淪不是它自身的落后,而是我們對文學認知的狹隘?!艾F實主義”作為問題反應的是小說的認識論問題,是小說與現實一致性保持的問題。而我認為黃孝陽寫作意義就在于他帶給我們一種認識小說與現實的新路徑,那就是時空觀念的多維與立體。瓦特在討論“現實主義與小說形式”時認為,“哲學上的現實主義的總體特征是批判性的、反傳統的、革新的;它的方法是由個體考察者對經驗的詳細情況予以研究,而考察者至少在觀念上應該不為舊時的假想和傳統的信念的本體影響。”說到底,“現實主義”不在于表現的內容,而在于如何去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