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勞作的農民，間或一個游蕩者（外九首）

多么早啊，天還沒有亮

父親就到地里點豆子

挖個眼，然后手里的豆種漏進去

再用腳埋上，卻并不踩實

父親的臉上自在而安詳

就像種過多少茬莊稼的土地

對于我出現在他面前

一點也不驚訝

正如當初我離家時，他平靜地說

“玩夠了，總是要回家的！”

父親，這個被禁錮在土地上的囚犯

用佝僂而沉默的身影回答我

“自由不過是

對自由的渴望與幻想而已。”

我和父親平行地走著

我不再抱怨青春遭到踐踏

也不再懷有仇恨

我就是他播下去的種子

痛苦地翻身、掙扎，并破土而出

下 山

我喜歡一個人爬山

從后山上

昨夜的雨化為山泉

蚯蚓一樣

腳下的枯葉

猶如往事

被踩得滋滋響

下山的時候

有幾個村民攔住我

看有沒有

偷山上的竹筍

我身上空無一物

他們不知道

我就是山中的竹子

已悠然下山去

海島上

細雨喚醒了黎明。寺廟

暈黃的燈光傾斜著

透過綠皮的橘子，看見遠處

教堂的三角形屋頂

海島在下沉

對此，誰也沒有察覺

結漁網的母蜘蛛不知疲倦

而丈夫正跟足療店的狐貍說笑

樹上的露天廣播扮成了海螺

傳播陸地上的國家新聞

海島在下沉

對此，誰也沒有察覺

身上的鱗片像海底的銀幣一樣

閃著幽光

藏于腋下的腮散發著咸腥味

隨時回到海里去，回到痛苦的深淵中

海島在下沉

對此，誰也沒有察覺

桂花樹

有一年，我在

一個叫武學園的地方住下來

院子里有棵桂花樹

妻子說，等到秋天桂花就開了

每天下午我去幼兒園接孩子

然后等妻子下班

晚飯后在附近走一走

秋天沒到，我們卻搬離了那地方

至今，桂花樹的香氣

還一直在我腦子里

泥瓦匠的孩子

“我也有過一個孩子，

是個男孩，

十歲那年淹死了。”

泥瓦匠跟我談起

多年前的事，

臉上平靜，遠離了悲傷。

“每次我都把他砌進墻里，

抹上白泥，一遍又一遍，

這樣就看不到他的臉了。”

屋檐上的水珠

微明的天光

感覺不是傍晚而像早上

母親在鍋屋里燒火

潮濕的麥穰冒出了濃煙

似糨糊一般，在濕熱的上空

不愿散去

屋檐上的水珠洞悉一切

母親被煙熏得咳嗽起來

還流出了眼淚，她朝屋外看去

被雨打濕的蘆花雞躲在樹下

耷拉著翅膀

露出了它的窮酸相

他們交換悲哀的眼神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父親扛著梯子從集市上穿過

扛著梯子的父親

要穿過集市

中山裝敞開著

小腿肚子上的毛沾著泥巴

熟人見了打聲招呼

并熱情地把煙夾到他耳朵上

準備出糞用的鐵锨

掛在梯子的后面

剛買的地瓜苗掛在前面

今天要下到地里

肩膀上的梯子是要苫屋用的

夏天母親將不會再抱怨

人越來越多

父親扛著梯子艱難地行進

引起了人們的不滿

有人提議父親把梯子豎起來

順便爬上去

看看天上的風景

而有人則叫他把梯子舉過頭頂

讓火車在上面飛跑

他們嘲笑著父親

小偷卻趁機偷走了鐵锨頭

接著又順跑了地瓜苗

甚至還替父親把梯子扛著

順手取下他耳朵上的煙自己點上了

一動不動的父親

扛著一架虛無的梯子

像電影膠片一樣

定格在擁擠的人流中

耕 種

我不再是個農民

可手里的筆

比鋤頭還要笨拙

在我憎惡的田地里

耕種自己

潦草且荒蕪的一生

就像每年糟糕的收成

已被我預言

我們曾經如此貧窮

父母在水田里插秧

孩子捉了螞蟥放在腿上

故意讓它吸血

他的身體干癟如稻殼

看到有汽車駛來

就興奮地一路追趕

尾隨著，鼻子貪婪地吸食

他覺得尾氣太好聞了

即使再多的告誡也不聽

那時真的是很窮啊

就連有毒的東西

都那么稀有

石 頭

對不起，母親

人生過半我才明白

我們欣喜播下去種子

收獲的卻是石頭

你被疾病抽空了的身體

裝滿了石頭

困乏潦倒的兄弟

吞咽的依然是石頭

我絕望而流不出淚的眼睛

也成了石頭

就連這世人的心啊

都是石頭

冰冷隔絕著冰冷

邪惡洞穿著邪惡

作者簡介：朱慶和，1973年生于山東臨沂，畢業于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詩人、小說家，江蘇省作協、南京市文聯簽約作家，現居南京。曾與李檣、林苑中、軒轅軾軻、育邦等編輯文學民刊《中間》，與韓東、于小韋、劉立桿、李檣等創建“他們”文學網。公開發表詩作200余首、中短篇小說30多萬字，并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詩選刊》及年度詩選、小說選等多種文學選本，著有詩合集《我們柒》、電子詩集《苜蓿于水草》、小說集《山羊的胡子》，曾獲第三屆紫金山文學獎、首屆雨花文學獎、金陵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