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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我離開你一意孤行

2016-05-14 08:12:45塔塔貓
花火B 2016年6期

塔塔貓

作者有話說:

我最近迷上朋友做的蔓越莓餅干,覺得口感和酸甜都適中。她告訴我:“只要有一個人喜歡吃,就會一直做下去。”我說:“好巧,如果有一個人喜歡看我的小說,我也會一直寫下去。”于是便寫了這么多年。寫作于我,雖不擅長,亦無天分,但我仍然努力,從未放棄。只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落寞、挫敗與艱辛都消失不見,只剩馬背上的少年和他曾經頹廢的夢想。

(1)

2011年6月,一輛南行的火車慢騰騰地停靠在康格鎮的中轉車站。

彼時,小鎮正被梅雨季節的濕漉侵蝕,天空陰沉,幾不見光。

二十五歲的遠路拎著灰撲撲的背囊從車上下來。起初,他只想下來看看,或許可以在月臺買一杯茶,捧著熱乎乎的茶時,又想著或許可以試著走走車站旁的水洗石路。

他越走越遠,直到那輛火車離開,他都沒有再返回。

身旁有兩個等待接人的女孩共用一副耳機,其中一個問:“你有什么夢想?”

“我想去廣州,我想聽他的演唱會。”

“我也是,我也是。”

遠路停在那里靜靜地聽著,喃喃自語:“這里離廣州也不遠,十小時便到了。一張車票加一張演唱會的門票就算貴,省省就能湊到了。夢想,還可以這么簡單啊!”

第一次被人問及夢想時,遠路還只是六歲的孩子,縮在母親溫柔的懷里,他說長大以后要給媽媽買很多很多的衣服。

母親笑道:“那需要很多很多錢。”

于是,遠路逢人便說:“我長大之后要有錢,很多很多,山一樣多。”

母親病故之后,父親為了安慰他,便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

只是那地方到底多遠?竟然遠到日日夜夜都見不著人。

遠路傷心很久,直到父親托人從香港馬會給他弄來一匹退役的老馬。那匹馬的名字叫星海,有兩條腿曾經骨折,它的速度非常慢,卻無法阻止一名小男孩想要騎上它找到媽媽的愿望。

多年之后,當遠路真正成為一名職業賽馬運動員后,他的馬仍舊叫星海。

只是,他永遠都無法實現當年那名小男孩的夢想。

遠路坐車來到長街,他在路邊閑走,突然有人從身旁撞了他一下。

嗬,那力氣還不小。

他回頭看見一名穿青色布裙的年輕女孩,不是那種典型南方女孩的長相。

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額頭又光又亮,濃眉月牙眼,神采奕奕。她瘦瘦小小的,那一身寬松的青裙像是掛在身上,下擺露出兩條細長的小腿,仿佛一把半收半開的油紙傘。

她懷里抱了一撂廣告紙,此時散落一地。

遠路半蹲下身幫忙撿了幾張,看在眼里不禁笑了:尋人啟事、尋狗啟事、租屋啟事、美容美發、疏通水管……

這是傳說中的小廣告?

“貼這個能賺錢嗎?”

“貼一晚十五元到三十元不等,看貼多少。”女孩脫口而出,隨后,小臉微微一紅,有些不滿地解釋道,“不是我貼的,剛剛在電線桿那里撿的,我收起來,免得他們貼得我家門上全是。”

說完后,似乎是怕他不信,她捧著手里沒掉的那些跑到垃圾筒旁,一邊扔一邊大聲喊著:“你看,我扔了,我真的扔了。”

遠路站在路邊,笑得肺有些疼。

女孩有點生氣了,用腳踢著地上的廣告紙,嘴里喃喃道:“不是我。”

“知道了。”遠路做了幾個深呼吸,終于不笑了,他揚揚手里的兩張租屋廣告,問,“這里遠嗎?”

女孩看也不看,說:“遠。”

遠路立刻轉身走向旁邊正給孫子買早餐的老人:“奶奶,問你個事……”

“大叔!”女孩一把扯住遠路的胳膊,月牙眼笑得瞇縫著,甜滋滋的聲線拉得很長,“不遠,路口一轉就到。不過那家衛生不好,而且老板一定會跟你多算電費。我家的二樓也出租,兩三步就到了。”她指著路邊的一間小吃店。

那家店的門頭上貼著菜單:玫瑰饅頭、姜絲湯面、生煎、餛飩……

店里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在做畫糖,細長的糖絲在手里糾纏幾道,便成了一只活靈活現的猴。

遠路跟著進門,突然問:“你叫誰大叔?”

“叫你。”女孩話接得快,說完又吐了吐舌,她轉身拿起一只獅子造型的糖給他,說,“大叔,這個像你,送你吃。”

什么意思?金毛獅王……牌大叔嗎?

遠路不爽,于是決定到康格鎮的第一晚就刮掉胡子,刮掉他歷經三年風霜的絡腮胡。

由于背包里沒有剃須刀,所以他只好用瑞士軍刀對著巴掌大的鏡子刮,結果非常干凈利落地割出兩道對稱的疤痕。

第二天,遠路在下巴上貼了一個“八”,那動物造型的創可貼讓他看上去更滑稽了。

(2)

其實,遠路長得還不賴。

他十六歲那年,拿到人生中第一個賽馬金牌。那一年的廣州可以熱死人,采訪他的機器上都泛著熱浪。漂亮的女記者在采訪結束后跟他合照,悄聲對他說:“遠路,你長得很漂亮。”

漂亮,那不該是對一個男孩的形容詞。只不過,當他騎著星海輕松跨越連續障礙板時,所有的觀眾都覺得那個少年在飛,他的發毛在帽檐下飛揚,眼睛在陽光下被折射出寶石的光芒,那種帶著一絲青春、一絲飛揚跋扈的年輕活力,讓每個人都移不出目光。

后來……

“后來,大叔你長殘了。”細細說話的時候,笑聲像豆子一樣從肺里倒出來的。

細細就是小吃店的半個老板,另外半個是她的爺爺,做得一手好糖人。她有時也跟著做,只是沒耐心,糖絲總是早早便斷了。

康格鎮的梅雨季空氣又濕又悶,遠路晚上時常失眠。他向老人要了一張涼席,在蟬叫一響高過一響的夏天里,在一樓的院子里納涼。

然后,細細便睡不著了。

“大叔,你在院子里打呼算擾民。”

她穿著一條很寬松的白裙子,光著白白的小腳,半跪在涼席邊,打著哈欠說:“你這里真涼快。”

遠路的睡意淡了,他伸手指了指漆黑的天空,說:“你看。”

看什么?密密麻麻的全是星星。

細細認真地看了很久,說:“好多蚊子。”她在手背上拍了兩下,“嗯,兩個包。”

他掏出一盒風油精扔給她,手指繼續對著漫天繁星指指點點,喃喃自語:“這是一條障礙跑道,在轉彎那個位置有一個六連障礙,我必須在急轉彎的同時起跳跨越,然后每隔兩三步便有一個1.32米高的障礙板,我跳過更高的,還跳過那種障礙板和平地之間有四米寬灌木的那種……”

“二十一歲那年,我去葡萄牙參加一場馬術越野賽,拿到第二名,到頒獎升國旗時卻出了意外。因為從來沒中國人在往屆比賽中獲得名次,所以他們沒有準備中國國旗。那兩個人和我一起等,我們在臺上足足站了一個小時,被觀眾和記者拍了無數照片。”

“知道我的馬為什么總叫星海嗎?那是我第一匹馬的名字。我總覺得如果它們一直叫‘星海,就好像它們從來沒有什么離開過我一樣。”

細細不知何時也躺了下來,長發蓬蓬松松地散開,她指著星星,認真地問:“你剛剛說的那個1.32米的障礙板,你和星海跳過去了嗎?”

“沒有,我得了膝蓋炎,所以失敗了。”他靜靜地說。

夜似乎越來越深了,細細的眼眉都被夜色藏起,但似乎有心聲無處掩藏。

“我八歲那一年,在小沙河撿到一名小男孩,他叫小船,皮膚雪白,眼睛是淺棕色的,頭發的顏色也淺,在陽光下有淡淡的金色。我那時一直想,他是個童話書里出來的外國小男孩。他在水底游泳,頭上戴著奇怪的長柄,頂端還綁著一只黑盒子,潛游時,總是不能下去很深,最后,他沉下去了。”細細停頓了很久,久到遠路以為那個男孩已經淹死了,她才緩緩出聲,“后來我把他撈了上來,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他想拍拍水底的景色,他用防水膠布綁了一部小攝影機,可是那些防水膠布根本不管用啊!”

“后來呢?”

“后來,他就被他爸給揍他,因為那部攝影機是新的。”

“再后來?”

“之后,他就一直試一直試,他爸就一直揍他,一直揍他。”

“再再后來呢?”

“再再后來,他就放棄了,不再去試,也不再去拍了。兩年前,他的眼睛瞎了,因為白化病。”

她的房間里至今還保留著一部報廢的攝影機,上面的膠布印如今已經不再粘手,那段記憶卻仍在腦海中鮮明地存在著。

細細轉過頭,對著遠路認真地說:“兩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他一直試一直試,也許會成功也說不定呢。”

那么,如果大叔也一直跳一直跳,會不會終有一天也能跳過那道1.32米的障礙板呢?

細細帶著這道思考題沉沉睡去。

那一夜,遠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大海上起起伏伏,早已麻木的膝蓋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有一些人在耳邊嘲笑,說:“看,他也不是什么天才。”

星海被關上車帶走了,隔著高大的欄桿對他流眼淚,他伸出手卻什么也抓不著。

在那個夢最深的地方,有名穿著松垮棉布裙的女孩,笑著向他跑過來,說:“大叔,恭喜你啊,終于跳過去了呢!”

天光乍亮,一聲驚雷,終于叫醒了快要醉死在夢里的人。

他醒在陌生的康格鎮,身旁不再空無一人。

(3)

康格鎮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突然之間便放晴了。

灰蒙蒙的天幕仿佛被人一把扯去,露出寶石般的藍,瑩瑩清透,明亮刺眼。

一大清早,遠路便在細細的歡呼聲中醒來,他推開窗,看見她穿著松垮垮的布裙子,推著一輛單杠的老式自行車,沖他直擺手。

嗯,她是不是只有兩條裙子,青色白天穿,白色晚上穿?

“大叔,帶你去玩好玩的。”

“什么?”

“你摸過河床嗎?”

說不準是不是被細細忽悠的,反正他去了,穿著背包里半年沒濕過的游泳褲。河面上被陽光灑了一層金光,水溫暖暖的,泡得人有點犯懶。

細細穿著裙子潛在水里,靈動得像只裹著輕紗的美人魚。她可以潛得很深,很長時間才上去換一口氣,一會兒抓只比手心還小的螃蟹,過了一會兒又潛到河床去撿了幾顆白色的石子,放在陽光下亮晶晶的,比白玉還漂亮。

上岸之前,細細真的拖著遠路潛到最深處,去摸了河床,細細告訴他,河床就是小沙河的母親。而小沙河則是康格鎮的母親,她是這里最老的一條河,悠長綿延,將小鎮緊緊環抱。

上岸之后,遠路問:“你的裙子要怎么弄干?”

“大太陽曬一曬,很快就干了。”

于是,遠路陪著細細在河岸邊曬太陽。良久,細細出聲問道:“大叔,你為什么不去把泳褲換下來?”

此時此刻,遠路根本不想理她,悶悶地出聲:“我的衣服在河對岸。”

于是,兩個人又一起游到對岸,重新曬了一次太陽。遠路站在細細身后換衣服時,忍不住問:“細細,那邊是不是有一座木板橋?”

“嗯。”

遠路真的不想再理她了:“那請問我們為什么要游過來?”

“因為天氣好。”

細細咬了一口爺爺做的糖風車,在起風時把右手高高舉起,雀躍高呼:“轉哦!風車轉哦!”

糖風車被咬開的糖絲在風中搖曳,連空氣都仿佛要被甜化了一般。

遠路遠遠地看著,忍不住想:青春,真是一個很動人的詞呢。

九月的某一天,遠路收到父親的電話:“你真的放棄賽馬了嗎?”

然后,彼此都沒有再說話,話筒兩端那長久的沉默,有種讓人壓抑到死的感覺。

第二天一早,他把簡單的行李打包好,在床頭放了一只裝房租的信封。

“你去哪里,還要背這么重的行李?”細細今天穿了一條新裙子,下擺依舊寬大,卻秀氣地蓋住了腳踝,“大叔,今天中午有雞,有魚,還有蛋糕,非常豐富,不收錢的,你快去快回,明天就沒有了。”

遠路怔怔地站在門口,抵在舌尖的離別話語突然說不出口。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問:“細細,一直沒問你,你幾歲啊?”

“我今天,十九歲。”

哦,原來是生日。遠路眼眶有些發酸,緩了緩,說:“生日快樂。”

他低下眼眉走到門口,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名女孩。她正盯著他做著鬼臉,彎彎的眼睛里寫滿開心。

他不禁想起,在無數夜深人靜,她陪著他看星星時,眼角流露的寂寞。

她指著星星說:“我總在想,那顆可能是我媽媽,那一顆應該是爸爸吧,最亮的那兩顆是不是小船的眼睛呢?”

“有一天,我也會成為那其中的一顆。滿天繁星,真是想找也難。干脆,在星星上寫個‘細,這樣方便認。”

遠路直直地看著身旁的女孩,問:“那么怕被人忘記嗎?”

“怕呀?就好像沒在這個世界上活過一樣。”女孩說話的時候仍在笑,就如同此時此刻。

“大叔,回頭我們放風箏啊!”細細說。

遠路的心口重重地疼了一下,他從門口折回來,走到老人身旁,用他畫糖的工具做了一個“細”。他在托盤上放上錢,然后把那個丑哭的糖字遞給細細。

“祝你十九歲生日快樂。”

“可是我全名叫陳細細,是三個字啊!”

“先將就點吃,以后給你做。”

遠路離開了,他走出很遠時,身后那名女孩仍在傻傻地提醒:“今天天氣好,下午一起放風箏啊!”

半小時后,遠路一個人到達了長途車站,他站在票價牌前,有些恍神,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去。

三年前,曾有頹廢的少年離家遠行,漫無目的,而如今呢?

最終,遠路登上一輛繼續南行的汽車。

他曾在悶濕的清晨來到這里,又在這樣的清晨離開。夾著細細雨絲的空氣仿佛在說,這里的梅雨季節仍然沒有過去。

他靜靜地看著車窗外,突然間有個人撞進他的視野,就像夏日脈脈的雨水里的一道炸雷。

是細細。

她穿著那條特意為十九歲生日換上的新裙子,小白鞋用力地蹬著自行車,她的腰上綁著風箏線,身后的風箏呼呼地飛得老高。

嗯,她說過,要和他一起放風箏。

巴士緩緩前進,那個瘦小的女孩對著窗口大聲喊道:“大叔,這是我送你的禮物!看到沒有,星海,可以跳過1.32米高障礙板的星海!”

她身后起起伏伏的風箏,儼然是一匹駿馬的造型。而她則更加賣力地蹬著單車,追在開始加速的巴士后面。

“大叔!要加油啊!”

那女孩還在喊,而車上的人已經熱淚盈眶,啞然失聲了。

嗯,我會努力。

一直到那輛巴士遠得再也看不見蹤影,女孩終于停了下來,她身后的風箏也安靜地落了下來。

她愣愣地看著遠方,喃喃道:“大叔,我會快點長大的,請等我一下。”

(4)

不久之后,遠路回到成都,并且在兩個月后開始恢復練習。

他有了一輛新的賽馬,名叫‘風箏,比星海要矮,脾氣也更加暴躁。遠路剛剛回歸賽馬運動時,還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轟動,但伴隨著兩場小型賽事第八名和第四名的成績,人們愈發失望,漸漸便沒什么人在意他了。

遠路在電話里告訴細細比賽成績時,有些忐忑。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久得他握著話筒的手都微微顫抖著,那邊卻忽然爆出一聲震耳的歡呼。就在那一瞬間,他所有的落寞、挫敗與艱辛都消失不見,只剩馬背上的少年和他曾經頹廢的夢想。

細細二十歲的那一天,遠路帶著一臺新款相機來到康格鎮。他在復出后練習比一般人要多,所以只能請一天假,結果卻撲了個空。

傍晚時分,回到馬場宿舍時,他卻見到了細細。

二十歲的細細剪了頭發,燙了內扣,額頭上有稀疏的劉海。她穿著直腰裙,高跟鞋,依舊稚嫩的臉上寫滿想要一夜長大的愿望。

而且,她還緊緊抓著路燈桿,一動不動,仿佛走一步便會崴斷腳踝。

遠路忍著笑,背對著她蹲下,說:“走,大叔帶你去吃飯,有雞,有魚,有蛋糕,還不要錢。”

細細爬上他寬厚的背,穩穩地趴著,右手時不時捂一把翹起來的裙擺。她現在有些懷念自己的大裙子,一條青色,一條白色,至少它們不會翹起來。

那天晚上,遠路帶細細去吃了大餐,最后還特意給她點了一份長壽面。細細不想夾斷第一根面條,站在椅子上吃。她往面上加了許多辣子,吃得鼻頭通紅,連眼眶都微微濕潤時,她告訴自己:只是因為吃得太辣,絕對不是因為太想念某個人而潸然淚下。

晚餐過后,兩人在熱鬧的街上散步,細細拿著新的攝影機,對著一切景物新奇地拍著,她說:“有一天,我會拿著它去南極拍星星。”

“去深海里拍彩色的小丑魚。”

“去尼泊爾拍僧人和他們身后的五色經幡。”

遠路聽著,笑著,看著眼前歡欣雀躍的女孩。突然間,她把鏡頭一轉,對準他,輕聲說道:“還要拍你用糖絲畫出‘陳細細三個字,拍你騎著‘風箏跨越1.32米的障礙,1.42米、1.52米……”

女孩始終沒把攝影機從眼前拿下來,只是那紅透的耳尖,早已灼紅了遠路的眼眶。

(5)

2013年,遠路終于有資格參加國際賽,比賽在巴巴多斯舉行。

他給細細寄去了機票和入場券,他告訴她,那是個很美的小島,記得帶上她的攝影機。

那一天,他帶著風箏在連續兩個轉彎處成功跨越了三個四連障礙,并且在最后一秒搶到第一名,拿到了冠軍。

人們在心中詫異,那個馬背上的天才騎手又回來了。

但是那一天,細細并沒有出現,她徹底失聯,整個人都人間蒸發了一樣。

遠路把風箏托付給隊友,自己提前了回國的行程。

二十個小時的飛機,四小時的轉機等待,再加上三個小時的汽車。

當遠路站到細細面前時,整整一天過去了,他身上的賽馬服始終沒有脫下,帽子托放在右側手臂內,他緊繃著后背一步一步走進小店后面的院子。

然后,他看到了細細。

在那一個瞬間,心猛然就踏實了下來,他一步一步地走著,揣著戰戰兢兢的心,走向她。

他什么都不說,抱住她,眼眶溫潤,身體發熱,每根汗毛都豎起來。

他側耳聆聽。

聆聽什么?

“對不起,對不起,沒能去看你的比賽。”

女孩坐在輪椅上,右腿打著厚厚的石膏,右手臂打著厚厚的石膏,脖子上還固定著頸托。

細細說:“我覺得第一次出國,至少要穿一雙高跟鞋吧,然后我就買了一雙十厘米高的。到機場時,我拖著行李下車,鞋跟突然卡住了。我彎腰去扒鞋跟,另一只手扶在車門上……是我太矮了沒有存在感嗎?司機居然直接關門,開車走了……我被拖行了一大截,那只鞋子徹底弄丟了……”

遠路半蹲在地上,頭抵著細細的腿,昏昏沉沉地聽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放松下來。

“你真是作死。”他喃喃自語著,沉沉睡去,半夢半醒時,還在低語,“以后不許穿高跟鞋。”

細細等到遠路完全睡著,才偷偷摸摸地小聲說一句:“五厘米以下的可以穿。”說完,她又捂嘴偷笑,生怕把他吵醒。

不久之后,遠路又帶細細去了一次巴巴多斯,他帶她去看了賽場。細細讓他在賽道上做出假裝騎馬的姿勢,用攝影機認真地記錄下來。

回酒店之后,遠路找出紙殼,剪了小馬的造型,其中有一只小馬的腰上多出一個方塊的圖形。細細忍不住問:“你這是斗地主嗎?”

遠路懶得理她:“這是風箏,我的賽馬。”

他把房間里的燈都關掉,只留書桌上一盞臺燈,用那幾只小馬在墻上投出燈影,他晃動著手里的紙片,小馬就在墻上飛快地跑著,一前一后,步步緊逼。

“好了,現在到達第一個轉彎口的連續障礙板,1號賽馬雷霆準備完成第一次跳躍,啊!現在7號賽馬風箏反超了,輕易地跳過1.2米高的障礙板,現在向第二個進攻。7號騎師是一名中國人……”

遠路的大手晃過一支筆筒,右手左手互換著移動,有時還會多拿幾只小馬疊在一起,給細細講解一個大鏡頭。

細細趴在桌上,認真地聽著,彎彎的月牙眼在燈光的映照下,亮亮的,很動人。

在多年之后,仍舊動人。

(6)

2014年的夏天,遠路的膝蓋炎再度復發,他的身體已經不能再繼續賽馬,驕傲又暴躁的風箏換了新的騎師,總是十分暴躁。

遠路離開馬場的那天,最后一次帶著風箏奔行,他們在沒有障礙板的平地上狂奔,馬蹄在地面噔噔噔地砸響,那規律的聲音像人心臟跳動的聲音。

那一天,他伏在馬背上說了很多。

他說:“你這小矮東西,這細長的腿,怎么能爆發力這么強,跑得這么快,跳得這么高?”

他說:“風箏,知道你為什么不叫‘星海嗎?因為你就是你,你不再只是我的一部分。”

他說:“看到跑得比你快的賽馬,很不爽吧,那去追啊!”

他說:“我放開韁繩,你才可以跑得更遠。”

遠路翻身下馬,風箏仍沒有停,它繼續前進,像風一樣快,在平地里還時不時高高地躍起,它嘶叫著,年輕張揚,又飛揚跋扈。

遠路深深地看了風箏最后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遠路又背起了那只灰撲撲的背包,他曾經那樣漫無目的地遠行過,卻沒有真正認真地看過這個世界。所以,他決定再次出發,

出發前,他對細細說:“等你大學畢業,我就會回來了。”

他帶走了細細的攝影機。他去了尼泊爾,拍在河邊誦經的僧人,在白色建筑物前拍了火紅色的哈努曼,拍了在風中飛揚的五色經幡。他去了大堡礁,在那里深潛,拍了無數色彩斑斕的小魚,拍了美輪美奐的珊瑚,他帶著防水攝影機,再也不會遇到小船曾經遇到的尷尬問題。

他去了天涯海角,終于在2016的2月歸來。

這一年,遠路三十歲。

他站在打造成冰雪主題的廣場,白色的雪花緩緩飄落,露天派對和主題表演,讓原本就擁擠熱鬧的廣場更加沸騰。

在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里,他終于找到了二十四歲的細細,她依舊愛死了裙子和高跟鞋,在冰天雪地里露出光潔的小腿,白色的羽絨服讓她看上去像一只小雪球。

遠路帶著一身的風塵,扒開擁擠的人群走到她的面前,把那臺為她拍了無數風景的攝影機對準她白皙的小臉,娓娓道來:“陳細細,我還欠你兩個糖字吧?”

“在你還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喜歡你,我是不是很有耐心?”

“我一直在等你長大,現在,你長大了吧?”

遠路的聲音不大,幾乎被淹沒在鼎沸的人聲里,但那只黑洞洞的鏡頭里,是女孩微微發紅的眼眶,和隨時可能會哭出來的笑容。

身后狂歡的人們在嘶喊:“十、九、八、七……”

遠路聽不見,他說:“你愿……”

細細慢慢地后退,一步、兩步、三步……

遠路怔了怔,剛要說話,那女孩突然伸手一拉,帶著他一起后退。

“我真的不想破壞氣氛,但那些人快下來了,我怕發生踩踏事件。”

“好吧,陳細細,我們明年見。”遠路嘴角抽搐了幾下,決定不理她,抱著攝影機轉身就走。

身后的人繼續倒數:“三、二、一!”

新年了。

“大叔,新年好!”

細細小跑到遠路的身前,那些狂歡的煙花在她頭頂炸響,染亮了整個夜空,染亮了她嘴角的笑容,染亮了她眼眸里的思念。

她熱著眼眶,從圍巾里挑出一股特意染白的頭發,輕聲說:“大叔,你看,我也有白頭發了。你等到我長大,現在,讓我陪你到老,好不好?”

熱鬧、狂歡!嶄新的一年,眼前不再空空無人。

遠路和細細在人群里緊緊相擁,在他們的身旁有無數這樣親密擁抱著的人。他們在說愛,說幸福,說他們要永遠在一起。

他說:“在獨一無二的人生中,我只愿陪你流浪到老。”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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