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光
三月末的吳鎮(zhèn)草長鶯飛,日頭漸暖。
正值放學(xué)時,朝校門外擁來的人潮熙熙攘攘,唯獨南橋頭頂?shù)哪前阉{(lán)色陽傘最為醒目。
沈茜煩躁地扒拉了一把那頭板寸:“我說這才剛到春天你就嫌太陽大了,等到夏天你可還怎么得了啊?”
南橋瞇眼看著和煦的太陽,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皮膚,多曬一下就要起斑。”
“起斑怎么了,我還長痘呢,你……”
話沒說完,剛巧班長從后面走了上來,聞言樂不可支地說:“那可不是?南橋你還是少曬點太陽吧,免得今年又成了雀斑俠!”
沈茜飛起一腳朝他屁股上踹過去:“胡說八道些什么呢!”
班長抱著汽水健步如飛地跑遠(yuǎn)了。
南橋不吭聲了。
她從小皮膚就敏感,曬多太陽就會長斑,多撓一下就起紅印,好半天都消不掉。最可怕的是如果一不小心摔跤了,摔破的地方結(jié)疤以后會長成小小的肉痕,醫(yī)生說這是疤痕體質(zhì)。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劉海,小心翼翼地把它扒拉整齊。
她原本心里不太高興的,卻在目光觸及奶茶店門口站著的人時又雀躍起來。
沈茜湊過來似笑非笑地說:“喂,朱麗葉,你家羅密歐在等你,我就不耽誤你啦!”
最近語文課上剛學(xué)到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胡說八道些什么?”南橋推她一把,臉倏地紅了。
“那我先走了。”沈茜還在偷笑。
南橋跟她揮揮手。
奶茶店門口站著的是個少年,年紀(jì)比南橋大不了多少,卻沒有與同齡人一樣穿著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他嘴里叼著一小截嫩綠的青草,細(xì)碎的劉海快要遮住眼睛了。
來往的學(xué)生對他敬而遠(yuǎn)之,因為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是眾人口中的“異類”,但仍有不少女生偷偷瞟他。
看見南橋來了,他把那截草隨手扔掉。
南橋忍不住批評他:“不許亂扔垃圾。”
他的嘴角驀然彎起,劉海也沒能遮住彎成新月一般的眼睛。
“好,知道了。”他彎腰撿起青草,聽話地扔進(jìn)一旁的垃圾桶里。
“你在這等我?”南橋拽了拽衣角,沒抬頭看他。
“嗯。”
“今晚有演出?”
“嗯。”
“要我?guī)兔Γ俊?/p>
“嗯。”
南橋終于忍不住抬頭瞥他:“除了嗯,你還會不會說點別的什么?”
“嗯。”他點頭。
南橋真想踩他一腳,陰沉著臉轉(zhuǎn)身往前走,聽見他跟上來的腳步聲時,又忍不住揚起嘴角。
身后的少年拉住她的衣袖,遞來一杯奶茶:“剛才買的。”
“給我的?”
“嗯。”
“每次演出都找我?guī)兔Γ槐滩杈拖霌Q取廉價勞動力……”她一邊小口喝,一邊嘀咕。
濃郁的奶香在唇齒間蔓延開來,她心情忽然就好了。
所謂的演出不過是巷口搭起的簡陋臺子,臺上有一套被貼紙裝飾得花花綠綠的架子鼓,一個銹跡斑斑的麥克風(fēng)架子,拉起的橫幅臟兮兮的,不知道用過多少次,上面寫著:Wind-Chaser,樂隊之最。
架子鼓后坐著個胖乎乎的少年,肚子圓滾滾的,大老遠(yuǎn)看見南橋了,他拿著鼓槌朝她們揮手:“小橋,阿靳,總算把你倆盼來了,等得我肚子都餓了!”
南橋腳下一頓:“糟了,忘了給胖子帶吃的。”
靳遠(yuǎn)拉起她繼續(xù)往前走,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不用搭理他,每次都讓你帶吃的,他算老幾?”
最后一句剛巧被胖子聽見,他立馬就抗議起來:“我家小橋善解人意,每次都體諒我餓得快,哪像你這么狠心?”
靳遠(yuǎn)的眼神一下子犀利起來,掃他兩眼:“你家小橋?”
胖子嚇得脖子一縮,趕緊換臺詞:“你家的,你家的……”
臺后正在搗鼓音響的大春哈哈大笑起來:“阿靳你也是夠了,這么愛計較!明知道胖子膽子小,還老嚇唬他。”
南橋也笑起來,側(cè)頭正好撞見靳遠(yuǎn)的眼神,他看著她,眼眸像是黃昏之中的落日,寧靜悠長。
她臉上一紅:“看什么?”
他答:“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哪里都好看。”
南橋差點沒嗆到,想了想,這又完全是靳遠(yuǎn)會有的回答,意料之中。
七點半,演出開始。
圍觀的大概只有二十來個人,稀稀拉拉的。
南橋負(fù)責(zé)在臺下調(diào)音響,臺上三個人,大春是貝斯手,胖子是鼓手,靳遠(yuǎn)背著電吉他,同時擔(dān)任主唱。
那完完全全是屬于少年的聲音,清澈溫柔,又帶著變聲期特有的一絲沙啞。
他唱著:
像是一場漫無目的的逃亡,
一路狂奔,跌跌撞撞;
從未得知明天是什么模樣,
不過一只渺小的飛蛾,
在漫長無盡的黑夜里追尋一束火光。
音響不夠好,間或有尖銳的噪音響起。同齡人背著背包在臺下有說有笑,認(rèn)真聽的沒幾個,多是議論主唱長得怎么樣。
但臺上的人很認(rèn)真,大春努力彈著貝斯,胖子揮汗如雨地打鼓,靳遠(yuǎn)閉著眼睛唱歌,雙手熟練地操作著電吉他。
南橋抬頭看著他們,落日的余暉恰好將少年們的影子投在地上,不知為何有種蒼涼的感覺。
沒一會兒,背包里的手機忽然響了。
南橋以為是父親問她為什么還沒回家,拿出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來電的是二姑。
她起身走了幾步,離音響遠(yuǎn)些了,才接起來:“二姑。”
素來溫和的二姑卻在那頭慌慌張張地尖聲叫道:“南橋,你在哪里?快回家,你爸爸不行了!”
南橋定在原地沒動,茫然地問:“你……你說什么?”
“你爸爸又喝醉了,腦溢血,已經(jīng)……已經(jīng)……”那頭的人似乎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急切地喊,“你快回來,快點回來!”
一句話,猶如晴天霹靂。
南橋拽著手機就往外跑,絆倒了音響也不管,刺耳的雜音轟然響起,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
舞臺上的樂隊停止了演出,靳遠(yuǎn)不明就里地扔下吉他追了上去,叫著南橋的名字。
南橋只知道拔足狂奔,已經(jīng)再也沒有心思理會身后發(fā)生了什么。
十七歲這年,南橋的父親去世了。
花圈與黑白布幔是天生摯友,共同裝點起沉悶的靈堂。
南橋站在大門外,每當(dāng)有人進(jìn)來,身后的二姑就會囑咐她:“跪下去,南橋,跪下去說謝謝。”
其實也沒有跪太多次,因為來看南一山的人太少太少。
零零星星就那么一些親戚。
南一山?jīng)]有朋友。
張羅這事的大伯請了所謂的“先生”來唱靈歌,南橋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覺得荒謬可笑。
二姑不住地提醒她:“哭出來,南橋,這個時候要大聲地哭出來。”
南橋死活哭不出來。
葬禮進(jìn)行到一半的時候,有人吵了起來。
一丁點火苗迅速點燃了所有人的熱情。
爭吵有關(guān)于南一山留下的那筆錢和一套房子,他們?nèi)巳硕颊f自己有份。
南橋站在靈位前,回頭看了眼父親的照片,沒有說話。
照片上的南一山溫柔地笑著,像個慈祥的父親。
人群里,大伯在大聲說:“我是他大哥,從小到大幫他收拾爛攤子,這錢難道不該留給我?”
三姑插嘴:“當(dāng)初媽死的時候,那套房子本來說好留給老三,結(jié)果二哥太窮,這么多年我們一直讓給他住,也沒收過他錢。現(xiàn)在他走了,這錢怎么說都該給我們吧?”
“笑話,他沒工夫管南橋,這么多年一直是我們在照顧他女兒,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我看這錢該留給我們家!”
……
南一山有四個兄弟姊妹,每個人都拖家?guī)Э诘卣驹谶@里,為了他留下的錢和房子爭執(zhí)不休。
然而并沒有人悲傷。
南橋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們,這場爭論似乎永遠(yuǎn)沒個頭。她默不作聲地走出了殯儀館,可笑的是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的離開。
四月初的吳鎮(zhèn),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大門外的梧桐樹下,靳遠(yuǎn)淋著雨站在那里,細(xì)碎的劉海被淋得透濕,貼在額頭上幾乎擋住眼睛。
見南橋走出來,他焦急地迎上去:“南橋。”
南橋應(yīng)了一聲,頓住腳步。
好半天,他才問:“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南橋也想問自己。
她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到處走走。”
“到處是哪里?”
“……”
“我陪你。”
那一天走了多久,南橋自己也記不清了。
在她剛出生的時候,父母就離異了,母親去了遙遠(yuǎn)的大城市,有了新的家庭。父親就變本加厲地酗酒,多數(shù)時候都是醉醺醺的,從不過問她的一日三餐。
人走茶涼,如今她還在,親戚們就開始爭錢、爭房子了,都拿走了,她又該去哪里?
淋了很久的雨,南橋的頭開始發(fā)燙,腳步也不穩(wěn)了。
她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閉了會兒眼,沒想到這一閉,就再也睜不開,恍惚中,有人在耳邊叫著她的名字。
她費力地拽住那人的衣角,說:“送我回家。”
四月初,南橋生了一場大病。
發(fā)燒的三天里,她記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只依稀記得自己撥通了很久沒有撥打過的號碼,一邊哭一邊叫著媽媽。
有人一直在照顧她,動作生澀地喂她喝藥,替她冷敷,給額頭降溫。
有天夜里她似乎還握住了他的手,呢喃著:“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沒有人要我了……”
少年的聲音溫柔而無措,卻奇異地讓她平靜下來。
他說:“有我在,南橋,我不會不要你的。”
后來是很長很長的一個夢,她夢見了很小的時候父母都在的場景,可是后來父母都走了,空蕩蕩的屋子里就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兩個場景反反復(fù)復(fù)。
直到最后清醒過來,她看見了窗外耀眼的太陽。陽光下,黃姨端著藥從門外走進(jìn)來,擔(dān)憂地叫她:“南橋,你醒了?”
有那么一刻,她還以為自己仍在夢里。直到她看清黃姨眼角比記憶里多出來的一絲皺紋,和青絲里的幾根白發(fā),她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黃姨含淚拉著她,不斷地說:“跟我走吧,南橋,以后和黃姨一起住,好不好?”
南橋做夢一般點點頭。
南橋離開吳鎮(zhèn)的那天,春雨依然在下。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外,下車來的是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黃玉潔帶著南橋站在屋檐下,有些局促地說:“南橋,這是你易叔叔。”
南橋抬頭看著那個神情溫和、眼里帶笑的男人,又看了一眼那輛引人注目的轎車,張了張嘴,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黃玉潔拉拉她的手:“叫人呀,南橋!”
“沒關(guān)系。”易重陽笑起來,“南橋是女孩子,害羞是難免的。”
行李都收好了,不多,只有一箱。
易重陽一手拎起一只沉甸甸的箱子,再回過身來時,低頭詢問南橋:“南橋,你能幫我撐傘嗎?”
黃玉潔有點緊張。南橋看著他溫和的眼眸,慢慢地點了點頭,余光察覺到牽著她的手終于放松開來。
南橋的媽媽在她三歲那年就因病去世,去世前把她托付給了與自己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的黃玉潔。所以即使南橋的爸爸是個對她不聞不問的酒鬼,有黃姨照顧她,她也像是有了母親。
可是在她六歲那年,黃姨的丈夫易重陽因工作變動,帶著全家離開了吳鎮(zhèn)。臨走前黃姨苦苦勸說南橋的爸爸,希望能帶著南橋到大城市過舒適的生活,可是爸爸又怎么可能同意?
黃姨全家搬走以后,爸爸怕她回來帶走南橋,竟然從此禁止南橋與她見面,所以她每年來看南橋的時候都是私下偷偷摸摸的,一旦被南橋的爸爸發(fā)現(xiàn),就是一頓好吵。
離開吳鎮(zhèn)的這天,南橋第一次坐上了高檔汽車。
她從小到大沒有出過省,少有的幾次去市里參加演講比賽也是坐的學(xué)校的面包車,很舊,空空蕩蕩的。但這輛車不同,當(dāng)她打開車門時,瞧見座位下鋪著的是米白色的毛毯,一時之間竟不敢踏上去,生怕留下幾個腳印。
黃玉潔在她身后說:“沒關(guān)系的,南橋,有人專門清洗。”
她方才有勇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車。
汽車緩緩啟動,窗外的梧桐伴著搖曳的春雨掠過眼前,一幕一幕都是語焉不詳?shù)膽涯睢?/p>
南橋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要離開的事,包括沈茜,包括靳遠(yuǎn)和胖子他們。潛意識里她是不想離開他們的,但她很想離開吳鎮(zhèn),想到一秒也不愿多待。
既然要走,又何必徒增羈絆?
黃姨在易叔叔來之前跟她說起過,家里還有個哥哥,比她大三四歲的樣子,正在念大學(xué)。
“你小的時候,他一直跟著爺爺奶奶住在北市,沒怎么在烏鎮(zhèn)住過,所以你大概也不記得他了。嘉言是個好孩子,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南橋沒吱聲,卻在車上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象著那個哥哥的模樣。那畢竟不是她的家,黃姨收留她,并不代表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在大城市過上幸福生活。如果他,那個家里的大少爺不喜歡她……她的日子一定會很艱難。
南橋幻想過很多古怪、難相處的形象,但她完全沒有料到的是,當(dāng)她下車以后,站在入戶花園門口迎接她的,會是那樣一個少年。
彼時她已坐了一整天的汽車,頭昏昏沉沉的,雙腿發(fā)軟。
北市不像吳鎮(zhèn)那樣在下雨,昏黃的落日寧靜美麗,照在那座像是小小城堡一般的住宅上,宛若仙境。
她虛弱地扶著車門走下來,抬眼便看見了易嘉言。
易嘉言穿著白襯衣站在黑色柵欄門前,耳朵里掛著黑色耳機,見車來了,他便將耳機摘了下來,隨意地掛在脖間。
他平平地朝她看過來,目光相遇的瞬間,有笑意蔓延開來。
“爸,媽。”他走過來幫父親接過后備廂里的一只箱子,側(cè)頭對她笑道,“南橋,你總算來了。”
不是“你怎么來了”,也不是“你居然來了”,她預(yù)料中的那些不友好根本連影子也沒有。相反,他說的是“你總算來了”。
就好像多年的老友,等待了許久只為今天這個相聚的日子。
南橋有些無措地站在那里,而他拎著箱子上了臺階,拉開了花園的門,回頭笑著問她:“怎么不進(jìn)來?”
她微微抬頭,仰望著暮色之中的紅色房子,與紅磚墻和牽牛花前的那個哥哥,眼眶驀地一熱。
就好像憧憬多年的一切終于到來,盡管姍姍來遲,她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找到了歸屬感。
易嘉言從鞋柜里拿出替她準(zhǔn)備好的拖鞋,是一對毛茸茸的小兔子。南橋很努力地克制住驚喜的表情,只靦腆地說:“謝謝。”
“這是餐廳,右手邊是廚房。”他帶她一間一間地參觀,“書房、休閑廳還有爸爸媽媽的臥室在樓上。前幾天聽說你要來,我媽前腳剛走,我爸后腳就請了公司的人來,把一樓的客房重新裝修了一下,總算有小姑娘喜歡的浪漫氣息了。”
“這……這太麻煩你們了。”南橋有點受寵若驚。
易嘉言微微一頓,回頭笑道:“我爸的公司是搞建筑和裝修的,所以這個算他頭上,花不了什么錢。”
他替她推開門,淡藍(lán)色的花紋墻紙與一地米白色的地磚映入眼簾。窗戶沒有關(guān)嚴(yán),春風(fēng)將米色窗簾吹成鼓鼓的帆,又在空中卷起層層的浪。窗外是搖曳的梧桐,有細(xì)碎的陽光照進(jìn)來,灑下一地跳躍的碎金。
“我爸不知道年輕小姑娘喜歡什么,我就自作主張幫你選了這些。”易嘉言帶她走了進(jìn)去,指指白色的公主床、墻上的愛麗絲插畫以及角落里已經(jīng)裝了好些書的書柜,“我請教了下我同班的女生,她也幫忙出了點主意。如果你不喜歡,我們也可以再換,畢竟是你的房間。”
“我……我很喜歡!”南橋忍不住打斷了他,面上微紅。
易嘉言不再說話,只是抿唇笑著,猶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只是頭部是她太過于敏感的部位,幾乎是他的手伸來的同時,她就下意識地偏了偏頭。于是那只手落在了她的劉海上,撥動了些許發(fā)絲。
易嘉言明顯一愣,目光定格在她的額頭上。
南橋的臉色一下子白了,擋住額頭接連后退好幾步,定定地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看見了。
他一定看見那道疤了!
她緊緊地握住手心,覺得最難堪的一面已經(jīng)暴露了。
片刻后,易嘉言疑惑地問她:“你怎么了,南橋?”
她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我弄痛你了?”他好脾氣地走過來,“不好意思,因為從小聽媽媽說起你,潛意識里一直把你當(dāng)成妹妹,所以忍不住想示好。是我太突然了。”
他的眼里完全是一派兄長的寵溺眼神,南橋橫在頭部的手也終于慢慢放下。
還好,還好他沒看見。
她轉(zhuǎn)過身來看著這個就連夢里也不會出現(xiàn)的房間,喃喃地說:“謝謝你,易……易嘉……”
她遲疑著,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
他笑了起來,朝她眨眨眼:“叫我嘉言哥哥吧,我小表弟就是這么叫的。”
如果說過去的十七年里,酗酒的父親與殘缺不全的家庭讓南橋徹底喪失了對親情的熱忱,而今便有新的渴望在暗地里埋下了種子。
南橋在寬敞明亮的浴室里洗了澡,換好了黃姨替她備好的嶄新家居服。
晚餐前易嘉言來詢問她想要吃點什么,她連連擺手,卻見他笑著說:“因為家里煮飯的阿姨不知道你愛吃什么,所以拜托我專程來問問你。”
見她仍然有些遲疑的樣子,他又補充一句:“我點了個糖醋排骨,阿姨不讓我繼續(xù)點了,說是留個葷菜給你點。”
她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問:“青椒肉絲,可以嗎?”
易嘉言哈哈大笑:“阿姨還怕你獅子大開口,萬一家里食材不夠就慘了,哪知道你就是這么獅子大開口的!”
南橋松了口氣,不知為何也跟著他笑起來。
晚飯吃得其樂融融。
易叔叔和黃姨坐一邊,南橋與易嘉言坐一邊。
煮菜的阿姨特意留下來,直到南橋每樣菜都嘗了一口,抬頭說“很好吃”,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南橋小口吃著碗里的飯,并不怎么夾菜,反倒是易叔叔給她夾了好幾次。
“謝謝。”她把碗收回來,扒拉了一口。
對面的男人嘆了口氣,輕聲說:“南橋,今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不需要這么客氣。”
她抬頭,恰好對上他的目光。
易重陽說:“其實你很小的時候,我和你黃姨就想把你接過來,但你爸爸不同意。你黃姨為了這件事去找了他很多次,只是他態(tài)度強硬,而我也認(rèn)為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有你陪著也許會好一些,所以……”
片刻后,他對她笑:“所以你不用覺得自己是寄人籬下,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
生平第一次,南橋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家的含義。
她坐在明亮寬敞的餐廳里,捧著熱氣騰騰的飯,忽然覺得滿眼的熱淚就快要掉下來。
她只能拼命往嘴里扒著飯,低頭說“嗯”,有滾燙的液體落進(jìn)了碗里。
餐桌下,旁邊的少年偷偷遞來一張紙巾。
她慌忙接過,余光卻看見他鎮(zhèn)定地在吃飯,神色從容,仿佛壓根沒有察覺到身側(cè)的人在偷偷地傷春悲秋。
南橋已經(jīng)念高三了,只剩下半年便要高考。
黃姨擔(dān)心這時候轉(zhuǎn)學(xué)會影響她的心情,還特意請新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和班主任老師吃了頓飯。
校長客客氣氣地說:“易太太,您放心,我們學(xué)校的教學(xué)質(zhì)量是全國出名的。南橋在我們這里一定會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照顧。”
后來南橋問黃姨:“嘉言哥哥也是在北市中學(xué)讀的高中嗎?”
“對。”黃姨點頭,摸摸她的頭發(fā),“你嘉言哥哥那時候很厲害,高考是全市第二,你可千萬要拿他當(dāng)榜樣,知道嗎?”
全市第二啊!
南橋心里咯噔一下,開始感到莫大的差距。
這時候易嘉言已經(jīng)在讀大三了,而她站在他曾經(jīng)生活的校園里,看著這座大得不可思議,也漂亮得不可思議的學(xué)校,真真實實地感受到吳鎮(zhèn)的日子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
班主任把南橋帶進(jìn)班里,和藹地讓她坐在了第三排的正中央。就連做介紹時,她也熱情地告訴全班:“南橋是易嘉言的妹妹。易嘉言你們都聽說過,三年前從我們學(xué)校畢業(yè),考了全市第二名,當(dāng)時也是我教他語文。”
大概是她提過很多次這個名字,全班都露出了悟的神情。
南橋坐在座位上,聽見后座的男生湊近了問:“你哥那么厲害,你肯定也是學(xué)霸吧?”
她面上發(fā)燙,慌張地?fù)u了搖頭。
班主任果然很照顧她,頭一周還常常把她叫去辦公室詢問學(xué)習(xí)狀況。
然而并非所有事情都能輕而易舉地通過特殊照顧解決。
南橋一直小心翼翼地藏著劉海里的秘密,一旦有風(fēng)吹來,她會第一時間保護(hù)好劉海,不讓它飛起來。就連體育課跑步時,她也會捂著劉海往前跑,從來不松手。
直到第二個周五傍晚,晚自習(xí)下課后,她因為值日而留到最后一個離開。
天色漸晚,她腳步匆匆地往外跑,卻在教室門口撞上了趕回來拿作業(yè)的后桌同學(xué)——徐希強。
因為兩人都跑得很快,而南橋比較瘦弱,所以撞在一起時,她竟然往后一倒,仰面摔在了地上。
徐希強慌里慌張地伸手去拉她:“哎,幸好你還沒走,我英語作業(yè)放在抽屜里忘拿了!瞧我這……”
話說到一半,他愣住了。
南橋在看見他的眼神那一瞬間,下意識地伸手捂住額頭,可是晚了。
徐希強驚訝地看著那條有小指頭那么長的疤,提高了嗓音:“南橋,你額頭上怎么……怎么有條疤啊?像肉蟲子似的。”
徐希強能坐在第四排正中央,家里至少也是有一定背景的。像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說話隨性慣了,很少理會別人的感受。
所以在南橋聽到“肉蟲子”三個字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是所有的血液都往臉上沖。她飛快地爬起來,拎起落在地上的書包奪門而出,絲毫不理會徐希強的大喊大叫。
那天晚上,她站在浴室里很久,對著鏡子撩開了厚厚的劉海。
那道疤很醒目,泛著淡淡的粉紅色,橫亙在她光潔白皙的額頭上,也橫亙在她的青春里。她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把劉海高高地梳起,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
最后她放下了劉海,一言不發(fā)地走出浴室,卻恰好撞見從臥室出來的易嘉言。
“作業(yè)寫完了?”易嘉言問她。
“還沒有。”她再次摸了摸劉海,確認(rèn)它把秘密藏住了。
“有沒有不會做的題?”
“沒有。”她很快否認(rèn)。
“就知道我們南橋很聰明。”易嘉言對她笑,“不過如果遇到不會做的題,可以來問我。”
南橋點頭,準(zhǔn)備回房,卻又一次被他叫住。
“明天媽媽會陪爸爸出差,你明晚幾點下課?我去接你一起去吃飯。”
“七點半。”
然而南橋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切都變了樣。
自打她走進(jìn)教室起,就有人不斷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指指點點,那些目光精準(zhǔn)地投向她的額頭,滾燙得快要將她點燃。
南橋一忍再忍,直到下午第二節(jié)課下課,后座的徐希強忽然探過頭來問她:“喂,南橋,你額頭上那條蟲子是哪兒來的啊?天生的,還是后天長的?”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足以令周圍的人瞬間安靜下來,豎起了耳朵探聽下文。
南橋緊閉嘴唇,抄筆記的手重重一杵,紙張都被筆尖劃破了。
身后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哎,問你話呢,你怎么不說話啊?額頭上長條那玩意兒,多嚇人啊!我昨晚還做了噩夢呢,夢見你變成一只大蟲子,一直跟我套近乎,都快把我嚇瘋了!”
周圍一片哄笑聲。
南橋把筆一扔,轉(zhuǎn)過身來忍無可忍地沖他吼:“關(guān)你什么事啊!你閉嘴行不行?”
素來安安靜靜的女生忽然間發(fā)火了,白凈的小臉漲得通紅,眼睛里幾欲噴出火來。
徐希強面子上過不去了,明知自己理虧,卻仍舊梗著脖子兇她:“你吼什么吼啊!怎么就不關(guān)我事了?你長那種東西,不藏好就算了,偏偏跑來嚇唬我。我晚上做噩夢全是因為你,你說關(guān)不關(guān)我的事?”
這一次動靜太大,整間教室都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側(cè)頭看著他們的爭執(zhí),炙熱的目光像是要把南橋的劉海燒得精光,最好能暴露出她藏在下面的秘密。
年少輕狂的男生并不知道一時的氣話帶給對方的傷害有多致命,還兀自嘴硬。
南橋看著他年輕氣盛的臉,還有因為占了上風(fēng)而露出得意之色的那雙眼睛,心里像是荒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她不顧一切地從桌面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朝著徐希強重重地砸了過去。
一聲慘叫之后,徐希強捂著受傷的額頭站起身來,惱羞成怒地把南橋一把推到了地上。
桌椅間的間距并不大,也因此,南橋的腰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桌角上。劇痛讓她直不起身來,她捂著腰死死咬著嘴唇,面色慘白一片。
易嘉言下午沒課,一直在家看書。他原本是打算七點的時候去學(xué)校接南橋的,卻不料下午六點不到就接到了學(xué)校打來的電話。
“喂,請問是南橋的家長嗎?”
他頓了頓,回答說:“我是她哥哥,請問有什么事嗎?”
班主任一下子辨別出了他的聲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嘉言嗎?我是李老師。你現(xiàn)在能不能來學(xué)校一趟?”
“是南橋出什么事了嗎?”他一下子緊張起來。
班主任支支吾吾半天,才說:“她……她和同學(xué)起了沖突,鬧得挺厲害的……”
編輯/夏沅
下期預(yù)告:離開吳鎮(zhèn)的南橋在大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然后新生活似乎并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意外發(fā)現(xiàn)了南橋秘密的徐希強與南橋發(fā)生沖突后能否善罷甘休,以后的日子里他又會做出什么?易嘉言在南橋的成長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