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光陰的章節

劉筱

羅曼·羅蘭說，任何作家都需要為自己筑造一個心理的單間。書房之于我，正是這個心理單間。多年來書香做伴，或多或少積累了自身獨特的閱讀體驗。世界是這樣日新月異的存在，捧讀舊書的小小幸福感卻久久不衰減。就像古玩一樣，舊書是時光深處走出來的歷史美人，她靡顏膩理，齒如瓠犀，她操著多年前的語言，咿咿呀呀地向你講述光陰的故事。

高考后喬遷，父親圓了我這一個小小的夢。中式的裝修，還有一個專門給我的獨立書房。四個大書架依次序排列。棕紅色的書架，是原木的。里面陳列著歐美拉俄的小說、詩集。透過書架明晃晃的玻璃和凝重沉痛的歷史歲月，我能看到《鐵皮鼓》《喧嘩與騷動》《1984》《日瓦戈醫生》在朝我微笑，或緘默不語。

我迷戀書柜玻璃里，加繆的零度寫作和斷然拒絕諾貝爾文學獎的薩特，也流連深刻苦澀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二元對立、飽受非議與贊譽的安德烈·紀德。《局外人》《鼠疫》《存在與虛無》《罪與罰》《背德者》……它們曾令我彷徨迷惘，也讓我癲狂憂傷。但最終讓我淡然、沉淀。因為閱讀是一種生命的狀態，確切些講，是靈魂的狀態。我無法停止閱讀，一如無法抑制對未知世界的渴求。

原木的古風書柜里，陳放著20世紀北京作家出版社、南開出版社、譯林出版社這類的舊書。“怪不得你這么有才情，原來父母年輕時就是文藝青年。”這是兒時伙伴對我的“謬贊”了。我細細翻閱，卷了毛邊，泛黃了紙張，樟腦香氣彌散開來，這是一部舊書的氣韻;依舊清晰的文字、依舊鮮活的思想，這是一部舊書的靈魂。1990年出版的《叔本華箴言錄》和1992年四川文藝出版社的《艾略特詩選》我都愛不釋手。看到有些夾在書里的舊報紙，刊發著父母的詩歌或散文，偶爾也有父親寫給母親的深情款款的書箋。難怪，父親一直深藏家國情懷，工作之余，醉心書法，母親四十余歲還愛翻閱幾米的繪本和勞倫斯的小說。

母校的弄堂深處，棲息著這樣一家古玩書房。店鋪的門口擺著舊碗柜、紅木椅子等擺設，人站在柜臺前可以瞥見店鋪后面是一個庭院，長滿了綠色的植物。待走進去，約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放滿了各式舊家具和各種舊式瓷器，商店里只有一位年長的男子，坐在角落的藤椅上，正在看一本雜志，他穿著長衫，嘴叼一個檀木的煙斗。

“這多像魯迅先生呀！”仿佛桃源里的書鋪，失落在喧囂浮躁的現代都市，卻在詩意的棲居中顯山露水。我靠近書柜，臺面上褪了色的四周雕有花案的架子中，一排排古舊的線裝書冊安靜地睡著。像個虔誠的膜拜者，我踮著腳，覷著眼，手指在書的脊背上輕點著來回移動——《沉思錄》《懺悔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看到一本橙色書脊的《茨維塔耶娃詩集》便抽下來翻看，詢問老板這本書是否出售，長者回了一聲“當然”，便繼續看他的雜志。翻到背面封皮，這是北京作家出版社1982年版的，書價1.50元。唔。我低著頭默念，1982年……這也是一本來自父輩學生時代的詩集。掏出五元錢將這本書帶回家，像帶回一段父輩的歲月。

現在我將它們都放在一起，用干毛巾把封面一一擦拭干凈，破損的書頁用固體膠黏上，用陽光驅除書頁間的濕霉。我干著這些，毫不嫌沉悶，只感到愜意。曾經哪一年哪一天，我沉醉在父親或者母親陶醉過的章節，眼淚滴落在他們曾打濕過的扉頁。我的幸福和他們遠去的就此折進了同一段光陰的章節。一本舊書同段章節，兩代人的幸福重疊。

如今的時代，是一個人人都想當作者而找不到讀者的時代。如今的書，裝幀、封面設計、頁面排版，都無可挑剔;奪人眼球的發行會、簽售會乃至聘請十八歲嫩模做書模特，都層出不窮。紛繁的都市腳步踏碎了細膩的夢，我想我還是更喜歡在角落里，靜靜品讀父輩的舊書。

就像我喜歡的書，我就是這樣二元對立地存在。我喜歡填詞，給父母寫文言書信，又迷戀外國小說。我的書房也是這般二元對立，舊書與新書，國學和外文，新書房里滿溢著舊書的濃情。

任時光荏苒，人已去，情仍在，古老中式的書房里，舊書再次被翻動的時候，每一種情感都在低吟、絮語。當同樣的靈魂在舊書中找到知音，穿越千年的真情仍然可以催人淚下，綿綿無盡。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