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一強認為,“莆田系”醫院加強自律,對推動民營醫院的發展有好處,但其已經造成的民營醫院信譽下降問題也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對于“莆田系”醫院,還是其他民營醫院,只有通過立法,提高違法成本,加強監管,才能讓民營醫院朝著健康方向發展。
抗爭兩年,難逃病魔之手
魏則西大二查出滑膜肉瘤(一種軟組織惡性腫瘤)時,已屬中晚期。這種少見的惡性軟組織腫瘤生存率很低。魏則西曾在西安交通大學第二附屬醫院住院治療。據稱,當時國內醫生給的下一步治療方案是服用PD-1抗體藥物。這“應該是最有療效的藥,但價格相當高,而且如果耐藥的話,可能要一直用下去,這對于則西的家里,基本是不可能負擔得起的。因此,萬不得已,則西只能選擇美國那邊的臨床試驗,用他自己的話說,‘把身體賣給美國人,風險比較大,但萬一成功了,后續康復的幾率也會大大增加。”
魏則西生前提到的美國臨床試驗,推測可能就是武警北京二院腫瘤生物治療中心為其實施的、聲稱與美國斯坦福大學合作的DC-CIK細胞免疫療法。魏父回憶,為給孩子看病,當初他用百度搜索“滑膜肉瘤”,得到的第一個結果就是武警北京二院生物治療中心的推廣內容。隨后,他專程赴京踩點、咨詢。武警北京二院生物治療中心一名姓李的主任看過魏則西報告單后,保證說“活二十年沒問題”。
從2014年9月開始,魏則西以每三個月一次的頻率到京接受生物免疫治療,同時堅持在西安放化療。到2015年7月,花費幾十萬元后,腫瘤還是不受控制地轉移至肺部。2016年4月12日,與腫瘤抗爭兩年的魏則西還是走了。
涉事中心坑了不少人
5月3日,記者來到武警北京二院。院門口明顯加強了安保,只要有人進入,保安就會警惕地上前詢問。
魏則西事件涉及的生物治療中心,位于院內東側住院部一層,進門左轉就能見到“生物診療中心”六個醒目的綠色大字。記者從掛號處獲悉,該診療中心已經停診,但分診臺前仍有3名武警和3名保安來回巡查,每當有人靠近診室所在的走廊,就會立刻阻止。
分診臺前,約有十多名在該中心進行過生物免疫療法的患者,聚在一起要求退款。他們當初選擇這里也是受了網上“廣告”的吸引,知道魏則西的事情后,感覺被騙了,想要醫院給個說法。來自湖南常德的余女士說,女兒女婿通過網絡搜索“癌癥”,在首頁就看到了武警北京二院,“它打著國內第一家生物治療機構的口號,而且是個三甲醫院,就想過來進行輔助治療。”另一名來自內蒙古的患者說,這家醫院“在家鄉名氣很大”,可現在才知道,這個科室是外包的。
安徽黃山的李女士已接受了兩個療程的免疫治療,第一個療程花了3萬,第二個療程6萬。她說自己接受的治療“就是從手腕抽血,取出細胞,培養8天再注射回來,說是能提高免疫癌癥的能力,但感覺效果并不好。”
科室是承包的,醫生是沒發過相關論文的
此次事件中,讓人十分不解的一個問題是:為何部隊三甲醫院也變得不可信了?5月4日,媒體曝光的兩段電話錄音證實,“莆田系”公司花重金運作,承包了武警北京二院的科室。
“莆田系”是莆田人所轄醫院集合的簡稱,這些醫院大部分是男科、婦科、不孕不育、整形等專科民營醫院。由于醫療水平、夸大宣傳、胡亂收費等問題,莆田系醫院的整體口碑一直較差。這也是公眾獲悉武警北京二院生物治療中心被“莆田系”承包后,反應激烈的重要原因之一。
從現行法規來看,這樣的科室承包屬于違規行為。衛生計生委醫政醫管局副局長郭燕紅在5月4日的公開講話中指出,《醫療機構管理條例》第二十三條明確規定,“《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不得偽造、涂改、出賣、轉讓、出借”,而出租科室,從性質上來講,就是一種變相的《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轉讓和出借。
不僅科室承包存在問題,從媒體的深度調查中不難發現,負責治療的“專家”也不甚靠譜。據魏父回憶,當時李姓主任介紹說,這項技術(DC-CIK生物免疫療法)是斯坦福研發出來的,他們是合作方,有效率達到百分之八九十。但美國斯坦福大學醫學院對外聯絡與公共關系事務部貝基·巴赫在5月5日回復,該校“與‘魏則西事件及涉事醫院絕對無關”。斯坦福大學臨床試驗數據庫資料顯示,在該校開展的臨床研究中,涉及CIK免疫療法的只有兩項,其中一項用于治療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和骨髓增殖性疾病,另一項用于治療高風險惡性血液病。
事實上,早在2014年,光明網就曾刊文指出,在中國知網(國內知名中外學術資源服務網站)搜索武警北京二院腫瘤生物中心大力宣傳的溫洪澤、郭躍生、李志亮三位主任醫師,并未發現他們發表過任何相關文獻。
免疫療法到底有什么價值
魏則西的死讓我們知道了一種叫做“滑膜肉瘤”的罕見病,也讓公眾對一種叫做“免疫療法”的新型醫療技術疑竇叢生。
中國臨床腫瘤學會(CSCO)副理事長、南方醫科大學腫瘤中心主任羅榮城說:“生物治療與細胞免疫療法是受到世界腫瘤學界認可的。”北京大學腫瘤醫院名譽院長徐光煒也表示,免疫療法是未來發展的主流治療方式之一,或許能帶來癌癥治愈新希望。但目前,免疫療法作為一種新醫療技術,缺乏大量的循證醫學論證,可能只對某些病人有效。目前免疫療法對淋巴瘤、黑色素瘤等非實體瘤有一定效果,夸大其詞地宣傳效果,容易誤導病人。
中華醫學生物免疫學會主任委員、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生物治療中心主任夏建川教授說:“近幾年,細胞免疫治療在歐美、國內都是腫瘤領域的研究熱點,不存在‘被國外淘汰、‘虛假療法之說。”
羅榮城教授介紹,腫瘤的治療模式有兩種:一是細胞殺傷,二是細胞調節。傳統手術、化療、放療等治療方法屬于前者,對病人的身體存在一定的傷害;后者以提高機體的生物反應能力(包括免疫力)為目的,對病人損傷最小、獲益最大,免疫治療就是其一。
目前免疫治療大致分兩種:一種是把腫瘤的特征“告訴”免疫細胞,讓它們去搜尋、殺傷;另一種是防止免疫細胞被麻痹,能夠繼續攻擊腫瘤細胞。
第一種思路的代表是目前還處于臨床試驗階段的CAR-T療法,對淋巴瘤、白血病、神經膠質瘤有不錯的療效。此次事件中涉及的CIK/DC-CIK療法,也屬于體外訓練免疫細胞“戰士”的做法,其在世界范圍的許多醫院和科研機構都有相關基礎研究和臨床試驗。如德國最大的細胞治療中心法蘭克福細胞治療中心仍在使用CIK等細胞免疫療法。但就魏則西的案例來說,他已屬滑膜肉瘤晚期,放化療已難解決問題,后來找到的DC-CIK療法成為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精準醫學講求在正確的時間,正確的方法,用在正確的病人身上。這個案例則是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病人,用了缺少循證醫學證據的治療方法。” 羅榮城說。
第二種思路的代表是PD-1抗體藥物,能阻斷腫瘤細胞對T細胞的“欺騙”,讓其恢復對腫瘤細胞的殺傷。魏則西后來托香港朋友帶回來的產生療效的“靶向藥”Keytruda,正是最早被美國FDA批準的首個PD-1抗體藥物。
魏則西事件后,也有網友偏激地說,“凡是把免疫治療稱為腫瘤‘第四大療法的醫院、專家都不靠譜”。但夏建川指出,就整個腫瘤治療體系來看,生物治療確是繼手術、放療、化療等腫瘤常規治療方法之后的第四種模式,前景明朗。
事件暴露幾大社會問題
一名21歲年輕人的死亡會引起巨大社會反應,更多地源于整個事件暴露出的深層社會問題,將深藏已久的醫療暗潮掀出水面。
問題一:枉顧道德的百度競價。魏則西之死,最早引爆的輿論炸彈無疑是百度。莆田系一位老板透露,醫院必須每個月給百度交3萬元,否則域名在百度上就搜索不到。
百度內部一名工作人員介紹,廣告主出價只是廣告排名的一個因素,公司還會對網頁質量、用戶意圖等進行綜合計算考量。他提到,僅2015年就拒絕醫療虛假推廣3000萬個,拒絕不良賬戶438300個。但這并沒有使虛假廣告真正絕跡。
“目前國家司法實踐對百度的競價排名模式存在爭議。”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朱巍認為,除缺乏對互聯網搜索引擎廣告性質的明文規定外,此次事件還暴露了兩大問題,其一,互聯網醫療廣告缺乏監管。盡管新《廣告法》和《醫療廣告管理辦法》等多部法律提出了對醫療廣告的規定,但缺乏工商總局廣告司、國家網信辦、國家衛計委等部門的協調監督管理,也缺乏線上與線下的共同治理。其二,商業利益與道德倫理的抉擇問題。在面對商業利益與道德倫理時,百度選擇了前者。這與缺乏一個政府標準有關。
問題二:部隊醫院的灰色地帶。從查證醫院官網管理信息,到曝光電話錄音,“莆田系”公司與武警北京二院生物治療中心的承包關系幾乎已經無可辯駁。
2000年,國務院發布指導意見,禁止政府的非營利性醫療機構與其它組織合作營利性的“科室”、“病區”、“項目”等。2004年,承包科室更被衛生部列入嚴打之列。但香港艾力彼醫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莊一強博士表示,由于衛計委(原衛生部)無法管理解放軍系統和武警系統的醫院,導致地方醫院早已開始打擊的現象,在軍隊系統仍長期存在。一位在部隊醫院軍務部門工作的張姓參謀透露,地方監管不了,部隊系統透明度相對有限,于是一些下級醫院為追逐利益,便選擇鋌而走險。
莊一強表示,公立醫院不該以盈利為宗旨,但科室承租方必須以提高收費獲利,否則承包就失去了意義。在他看來,隨著《關于軍隊和武警部隊全面停止有償服務活動的通知》的落實,當更多部隊醫院轉交地方,老百姓反而能享受到更好的醫療資源。
問題三:民營醫院的野蠻生長。承包武警北京二院生物治療中心的“莆田系”公司,聲譽一直不好。但不能否認,這一壯大于上世紀末的組織是當前民營醫院的“中流砥柱”。一位業內資深人士透露,“莆田系”喜歡承包大醫院的皮膚科、男科、婦科等,因為這些在一些醫院屬于冷門科室,而且像皮膚科這種,即使治不好,也不會給患者帶來生命危險。藥物成本也低,有時幾塊錢的藥膏可以賣到上千元。這對花費百萬元到千萬元承包費的承包方來說,無疑是極好的回本方式。
莊一強認為,“莆田系”醫院加強自律,對推動民營醫院的發展有好處,但其已經造成的民營醫院信譽下降問題也是不爭的事實。無論對于“莆田系”醫院,還是其他民營醫院,只有通過立法,提高違法成本,加強監管,才能讓民營醫院朝著健康方向發展。
問題四:癌癥患者的治療誤區。魏則西全家舉債,積極治療,最終卻換來了“人財兩空”。這當然值得同情,但也反映出部分癌癥晚期患者在治療中的誤區。
北京大學臨床腫瘤學院名譽院長徐光煒認為,非晚期癌癥患者以根治為首選,晚期癌癥應以提高生活質量為主。癌癥晚期病人最重要的事不是治療,而是在保障生活質量的前提下,盡量延長生命期。因為反復手術、放化療造成的高燒、疼痛、難以吞咽等反應,時常會讓癌癥病人生不如死。
面對死亡,本能的求生欲望讓部分患者看到新療法就偏聽偏信。徐光煒說,他不建議病人用過多新療法,因為這些療法往往不夠完善。對于新技術,最好多走幾家醫院,至少詢問3位以上醫生的意見,獲得足夠信息再決定。如果在大多數醫院診斷治愈率極低的情況下,個別醫院敢于宣傳“100%治愈”或以“免費”為噱頭,就必須警惕。保守治療不是放棄,相反能保證患者的生存質量。徐光煒強調,不僅是治療方式,用藥最好也要保守,尤其所謂的“老藥”,都是經過時間和實踐檢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