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玖爺爺梅葆玖先生

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梅葆玖先生，2016年4月25日在北京逝世。本刊特邀請到梅葆玖先生的侄孫梅瑋撰文，表達我們對梅葆玖先生的追憶和緬懷。

當我手里捧著玖爺爺的靈柩從八寶山革命公墓走出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就在一個多月之前，我還在玖爺爺干面胡同的家中與悠促膝長談，相聊甚歡。可如今卻陰陽兩隔……在家人和好友的陪伴下，玖爺爺的靈柩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看著熟悉的房間擺設，大家不禁睹物思人，悲從中來。

玖爺爺的家位于北京干面胡同，是一座傳統的二層小樓。玖爺爺自己的房間位于這座小樓二層的西北一隅，是一問不足十五平米的小房間。屋里的擺設也很簡單，除了一張寫字桌，一張單人床，一個單人沙發和一臺邊角被貓咪抓壞的電視之外，基本上就都被各式各樣的錄像機、錄音機還有大量的信封資料占據了。墻上貼滿了玖爺爺演出與社會交往的照片，寫字臺上兩側也堆滿了信件。玖爺爺喜歡寫信與外界交流，他雖然有兩部手機，都是弟子和朋友送給他的，但是他基本上很少使用，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不用手機，他對我說，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認為寫信這種方式能夠體現出一個人的誠意，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總是在外面工作，或演出、或講學，總是無法及時接聽電話，會讓別人感到困擾，所以一般外面的人找他，都會把電話先撥給他的貼身秘書葉金援老師那里。玖爺爺家有一臺座機，但是號碼也只有他的家人、親友和弟子們知道。我有時候找玖爺爺也會把電話先撥給葉老師，因為怕打擾他老人家的休息。

提起玖爺爺的作息，和我們普通的上班族是完全不一樣的。玖爺爺的作息時間一般都是夜里兩三點鐘睡覺，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點起床，這樣的作息不是因為他懶，而是因為長期演出養成的習慣。玖爺爺10歲第一次登臺演出《三娘教子》，自此開始了他的演藝生涯。他16歲首次和父親梅蘭芳合演全本《虹霓關》，轟動了整個上海，之后一年，他正式加入了父親領班的梅蘭芳劇團，接著，他跟隨父親梅蘭芳先生在國內外到處進行演出，去工廠、去部隊、去農村，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將梅派京劇藝術無私地奉獻給廣大的人民群眾。1953年去朝鮮慰問抗美援朝的戰士，1956年，去日本演出父親親授的《天女散花》，1961年，父親梅蘭芳去世后，他毅然扛起梅派藝術的大旗，每年都要演出兩百多場戲。京劇演出一般都是在晚上，當每次演出結束后，都已經是十一二點鐘了，接著還要收拾行頭，開總結會，吃一點夜宵，到家就已經一兩點了，所以，長此以往，玖爺爺也就養成了晚睡晚起的習慣。我曾經和玖爺爺聊天時，和他提起過他歲數大了，要注意休息，晚上早一點就寢，保證睡眠。玖爺爺總是笑著說，沒事，已經習慣了，幾十年都是這樣，讓我早點睡我還真睡不著呢。

聽玖爺爺說，在他小時候不是很喜歡唱戲。他1934年出生在上海，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他記事的時候，哥哥梅葆琛（我的爺爺）和梅紹武都已經在上中學了，玖爺爺也曾經對我提到，當時他很羨慕自己的兩位哥哥，也很想和他們一樣讀大學，學文化，以后當一名工程師。父親梅蘭芳也了解他的想法，所以沒有讓玖爺爺進戲校科班，而是去上海潘石小學讀書，后來玖爺爺考上了_上海震旦大學附中繼續學習文化。在學習的同時，父親梅蘭芳也給玖爺爺請了當時最好的京劇老師，讓他在課余時間學習京劇表演。玖爺爺曾經提到，小時候他比較貪玩，喜歡搗鼓機械半導體，所以有時候也會“逃戲課”，有一次青衣老師王幼卿教他學戲，玖爺爺趁王老師出去上廁所之際就“逃跑”了，和幾個小朋友一起出去玩模型飛機了，等到晚上回到家，看到王老師和父親嚴肅地坐在屋里，知道這頓訓斥是免不了了。就這樣，玖爺爺少年時期在學習文化的同時跟隨王幼卿學青衣，隨陶玉芝學武旦，隨朱傳茗學昆曲，隨朱琴心學花旦，不僅如此，徐元珊每天都會來教授武功。記得玖爺爺也和我提起過，小時候他感到很奇怪，梅派是唱青衣的，為什么還要學武功呢，他跟我說，當時父親梅蘭芳先生讓他學習武功，就是為今后打基礎，京劇是綜合性的藝術，不是說光會唱就行了，身上的功夫也很重要，所以，父親梅蘭芳先生當時給他定了幾出武戲的戲碼：《木蘭從軍》《穆柯寨》《槍挑穆天王》等等。玖爺爺后來也和我說道：“當時父親讓我學武戲真是讓我受益匪淺，現在我都八十歲了，身上腿腳一點毛病都沒有。”說著說著，還給我擺起了功架。我當時看著玖爺爺的身段，真真不像一位八十歲的老人。去年（2015年），我和幾個朋友約玖爺爺在家旁邊的麗品飯店見面，當時我們在大堂的咖啡館等他，不一會兒玖爺爺神清氣爽邁著大步走來。因為我們坐的位置離咖啡館的入口有點遠，玖爺爺懶得繞遠，就從臺階上蹦了下來，要知道，那個臺階離地面最起碼也要有40公分，當時著實把我們都驚出一身冷汗，這要是摔倒了可怎么辦，沒想到玖爺爺步伐輕盈，我當時趕快過去“接駕”，只見玖爺爺笑著對我說“沒事，我身上有功夫”。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曾經和玖爺爺開玩笑說道：“您的身體比我還棒呢！”玖爺爺笑著回答：“所以你也趕快練練功減減肥吧。”……玖爺爺在入院后，靠著呼吸機堅持了27天，在這27天里，醫生每次匯報情況時都在對我們說，老先生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心肺、肝腎、腸胃都非常健康，實在看不出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可就是因為缺氧時間太長，腦細胞死亡了，因為腦細胞是無法再生的，所以再也無法醒來了……

雖然玖爺爺小時候不喜唱戲，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扛起了梅派藝術的大旗。1994年，在梅蘭芳誕辰100周年之際，他和曾與父親梅蘭芳同臺的前輩以及青年人才們一起，恢復重建了梅蘭芳京劇團。在常人看來，玖爺爺只要守住父親留下來的基業，將父親的戲演好就已經足夠了。但是玖爺爺并不“滿足”，他曾經對我說道，“父親留下來的每一出戲都是經典，我們當然要保護和傳承下去。但是現在時代變化了，觀眾的審美趣味也會發生變化，我們當然也要與時俱進。父親早在上個世紀初，就排演了反映當時社會問題的時裝戲，同時，在不違背京劇本身特征的基礎上，排演了眾多的古裝新戲。當時就已經用上了追光、轉臺等等先進的舞美設施。在今人看來，這已經是很普遍的事情了，所以，我要在父親發展的基礎上繼續前進！”在回憶起父親梅蘭芳時，玖爺爺總是面帶微笑：“他就是一個非常與時俱進的人，從來不故步自封，而且眼界非常開闊。我記得小時候每次父親出國歸來，都會帶著我聽很多的西方唱片，從歌劇到爵士樂，并且總是讓我聽他們的發聲，他們的配器、音調，這也讓我眼界大開、受益匪淺，直到現在，我還很愛聽交響樂、歌劇、爵士樂。”玖爺爺的確很喜歡欣賞各類音樂，在北京新壁街梅家的老宅中，玖爺爺專門設立了一個視聽室，里面放著高級的音響，在沒有事情的時候，玖爺爺最愿意叫上好友和家人到那里欣賞音樂。記得2015年我到迪拜參加全球華人過新年的活動，回來特地帶了幾張阿拉伯傳統音樂的CD，放給玖爺爺聽，玖爺爺聽得很認真，還笑著說：“阿拉伯音樂音調都是半音，和中國音樂以及西方音樂有很大的不同，而且重音節拍都是在反拍上，真是別有一番風味。”不僅如此，玖爺爺還特別喜歡歌星邁克爾·杰克遜，記得在杰克遜去世那一年，我去找玖爺爺聊天，玖爺爺和我聊了一下午，他和我說“邁克爾·杰克遜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我曾經在臺灣看過他的演出，當時臺下年輕的觀眾都非常地瘋狂，手舞足蹈，我就在那里靜靜地欣賞。他的歌曲并不都是很激烈的，也有很柔和的曲調，而且他的動作、舞蹈、歌唱都特別的完美，看得出是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雖然中西文化藝術不可避免地會有很大的區別，但是藝術的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讓觀眾喜歡，這也是有這么多人懷念他的原因。”玖爺爺也曾經和我提到，他也會聽現在的流行音樂，非常喜歡鄧麗君。“中國的流行音樂要多汲取和吸收中國文化藝術的特色，而不要一味地模仿西方。”這是玖爺爺對我提到中國流行音樂時的感受。由此看來，玖爺爺并不是一個保守的人，這也促成了他在繼承父親梅派京劇藝術的基礎上，不斷改革創編新劇目。早在20世紀90年代，他就運用交響樂伴奏，結合先進的聲光電等現代技術，策劃并領銜主演了梅派經典《梅華香韻》，整出劇目由《霸王別姬》《洛神》《抗金兵》《黛玉葬花》《天女散花》《貴妃醉酒》連綴，一氣呵成，用時尚的元素將梅派經典包裝升華，給人以至美的感受。接著，他又接連排演了《洛神賦》《大唐貴妃》以及《梅蘭芳》《梅蘭霓裳》等經典創新劇目，每一部作品都給觀眾極大的震撼。就在今年年初，玖爺爺還和我提起，今年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將《大唐貴妃》重新復排，將經典再次呈現給觀眾。從年初開始，玖爺爺就經常到北京京劇院開會研究復排的相關事宜，并且對參加演出的弟子親傳技藝。“我最后的工作就是將《大唐貴妃》重新排好，其他的事情都要推一推了。”玖爺爺在年初的時候對我說道：“這出戲在復排完成后要作為常演劇目，讓更多的觀眾體驗京劇的美。在排演成功之后，我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可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排演進入正軌的時候，玖爺爺不辭而別……相信當這出戲在今年年底重新上演時，玖爺爺一定會看到，也一定會很欣慰的。

玖爺爺在傳承和發展梅派京劇藝術的工作上孜孜不倦，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京劇事業，為梅派京劇藝術以至中國傳統文化在國內外的傳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人們都評價他是繼梅蘭芳先生之后中國京劇界的又一位藝術大師。但是，玖爺爺卻稱自己“不是什么大師，我父親梅蘭芳先生是大師，我就是一個干活的”。玖爺爺給人的印象就是一位低調內斂、和藹可親的老人。親戚朋友都稱他為“老頭兒”“老爺子”。去年沃爾沃公司讓玖爺爺作為代言人，贈送給他一輛最新的SUV轎車。玖爺爺只開過一次。我和玖爺爺聊天時還問過他，這么好的車，怎么不開出去遛遛？多么拉風啊。玖爺爺笑著說：“做事情要高調，但是做人要低調。讓外人看到梅葆玖開著這么好的車招搖過市，影響不好，而且現在媒體這么發達，明天網絡上就出來消息了。”所以，玖爺爺從來不以大師自居，也從不追求奢華的生活。前面我提到了玖爺爺的居所，我曾經問過玖爺爺，您怎么不換個大房子住，玖爺爺說道：“在這里住了幾十年，習慣了，而且街坊鄰里，親朋好友都知道我住這兒，真換了地方，我自己也不適應了。”玖爺爺就是這樣一位低調的人，但是低調并不等同于低級，他對自己的要求非常高，尤其是對自己的儀表儀容，每次出外參加活動，玖爺爺都是一身西服，干凈利索，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在每次上臺講話前，玖爺爺都要先去洗手間再整理一下儀容。夏天參加一些非正式的活動，玖爺爺最愛穿他那件從夏威夷托朋友帶回來的花襯衫，他自己常說：“這襯衫穿著涼快，還顯得洋氣，穿在身上感覺自己還年輕了。”在家人面前，玖爺爺有時候也會放松下來，記得一年夏天，我去玖爺爺家聊天，老先生穿個大白跨欄背心就和我聊起來了。我還打趣地跟他說：“今兒個您沒‘扮上啊。”玖爺爺笑笑，“怎么著，要不你等我20分鐘，我扮上咱再聊？”我們爺兒倆都笑了。

玖爺爺從來不擺架子，無論對誰都非常地和藹，也非常地尊重。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他見到后的第一件事都是上前握手。而且玖爺爺是一位特別幽默的人，無論誰和他在一起，他都能帶來歡笑。我有一次還和玖爺爺說道，“哪天我把您講的段子整理一下，放到網上，絕對能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玖爺爺笑著說：“你這是要讓我當‘段子手啊。”雖然玖爺爺非常的幽默和藹，但是在正事上從來都是一絲不茍，非常注意細節的。每次和我聊起京劇的發展時，玖爺爺都會非常嚴肅認真地和我討論：“京劇需要創新，但是京劇不能忘本，不能丟‘魂，父親曾經提出京劇要‘移步不換形，最重要的就是京劇的形不能變，你把京劇的程式，虛擬的表演的東西丟掉，那就不是京劇了。現在總說京劇要創新，其實許多前人留下來的東西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經典，已經很完備了，一根馬鞭，通過演員的表演，就能讓人感覺到是在騎馬，你把一匹真馬牽到舞臺上，那就不是京劇了……”

雖然玖爺爺平時看起來總是笑呵呵的，非常慈祥開朗，但是玖爺爺的內心也有著急的一面。最讓他老人家著急的事情，就是京劇以及中國傳統文化對于下一代的普及和傳承。在參加的幾屆政協會議上，他每次都會把中國京劇和傳統文化對青少年的普及和宣傳作為議案的首要內容遞交上去。“現在最讓我擔心的就是下一代對于中國傳統文化以及京劇的認識與傳承問題。其實包括京劇在內的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體現的都是中國人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最優秀的美德，仁、義、禮、智、信，中正平和的處世態度。這些年來，西方文化對于青少年的影響太大了，導致很多青少年對于中國傳統美德不了解，出現了很大的缺失，現在中國的青少年們都很浮躁，失去了信仰，如果再不補救，未來將出現不可預料的情況。我之所以要提出京劇進校園，傳統文化進校園，就是想讓孩子們能夠從小就了解中國傳統的為人處事之道。學校開設京劇課、書法課并不是讓孩子們以后都成為京劇演員、書法家，而是讓他們能夠通過學習，了解到中國傳統文化中蘊含的更深層次的道德內涵與做人的規矩。說的狹隘一點，我真的不希望在你到我這個歲數的時候，你的孩子已經不知道京劇是什么了，也不會寫國文繁體字了……”每次我去找玖爺爺聊天，他都會對我說這一番話。就在玖爺爺病倒的前一天，他還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去為莘莘學子做講座，受到了學生們的熱烈歡迎。今年年初，在朋友的幫助下，我聯合齊白石家族共同成立“梅蘭藝苑”傳統文化藝術教育品牌。玖爺爺知道這個消息后，特別高興，并且欣然答應參加品牌發布的儀式，當時玖爺爺剛從山東回來，得了感冒。我便沒有讓玖爺爺前去，但是玖爺爺為了表達他的祝福，特地讓我用錄音筆錄下了他的發言，在發布會上播放，同時親筆題寫了“梅蘭藝苑”四個大字。記得當時玖爺爺還對我說：“做這個事情不容易，也不容易發財，但是這真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希望你能夠把這件事情堅持做下去，做大做強，不僅能夠讓孩子們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而且能夠挖掘到一些好苗子，到時候我親自給他們作指導。”在玖爺爺入院之后，4月2號和3號，我們還在什剎海舉辦了中國傳統文化免費體驗周活動，有近200個家庭參加了此次活動。當時，我還在想，玖爺爺您快點醒過來吧，您看有這么多的孩子都喜歡傳統文化，到時候還要請您和他們做互動呢。可是，玖爺爺卻再也沒有醒來……

其實跟玖爺爺的回憶還有很多很多，真的要寫下去就成一本書了。跟玖爺爺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充滿了歡樂，從來沒有見過玖爺爺生氣。在我的心目中，玖爺爺既是我的長輩、親人，又是我崇拜的偶像和老師。雖然我沒有天天陪在他老人家身邊，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卻永遠留在我的心問。他的藝術，他的為人，他的性格，他的德行，都是我學習的榜樣。如今，玖爺爺永遠地離開我們了，在追悼會過后的第二天，我再一次來到玖爺爺家中，坐在每次我去時都會坐的沙發上，腦子里映出他坐在寫字臺前和我聊天的情景，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玖爺爺永遠地休息了，再也不用為京劇事業和中國傳統文化事業日夜操勞了，但是他的遺志，必定將由我們后代來繼承。我覺得最讓玖爺爺感到欣慰的是，他所收的眾多弟子，無論是李勝素、董圓圓、張品、胡文閣等中堅力量，還是劉維、田慧、鄭瀟、譚茗心等等青年才俊，都在不遺余力地為了梅派京劇事業的發展奉獻著自己的光與熱。而我本人，雖然沒有從事京劇表演，但也會繼續在繼承與發展、普及與弘揚梅派京劇藝術以至中國傳統文化藝術事業上不懈努力，盡全力完成玖爺爺未完成的事業，讓梅派京劇藝術乃至中國傳統文化在未來更加燦爛和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