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茹

2015年夏季國家大劇院為推進中國高雅藝術“走出去”的國家文化戰略,再次隆重推出“中國舞蹈十二天”,著名舞蹈理論家羅斌推薦了張蓀主演的臺灣編舞家張曉雄的力作《古城》。經過年余的籌備與近六周的密集排練,在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舞蹈系和臺北藝術大學舞蹈學院的傾力合作下,該作于8月4日至5日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首演。有著多民族文化背景的舞蹈藝術家張曉雄頻繁往來于亞太地區,他為推動澳洲及華文地區現代舞的發展做出了特殊貢獻。為從深度與廣度上解讀其舞作潛在的思想內涵,唯有用“閱讀”一詞才足以恰當表述。作品匯集了兩岸舞壇的精英,舞蹈、音樂、文字、色彩、構圖與光影共同勾勒出形象藝術獨具匠心的美感,詩的意境、夢的敘說、琴的幽靜,簡約深邃、震撼心靈,可謂求善求美亦求真。舞劇成功地營造了一種“蓮于水中月,云動風不掀”的秘境,仿若佛家所言“波上蓮花水中月,不垢不凈是色空”,有如禪師所道“浪溢鰲頭蟾魄滿,河沙世界盡空空”,此心清凈湛然如如不動,任憑天搖地動浪如山,月靜云閑波光燦,觀照沙河世界自性空,此般空明之心便是靈魂安頓的故鄉。
閱讀古城之“古”
舞劇《古城》是一次當代與古典穿越時空的對話和傳承,表達了編舞家對“古典”深深的致敬和膜拜。作品從中國古典舞身韻人手,確立了古雅古韻、古香古色和好古崇古的審美取向,融合西方現代舞的創作理念,建構起獨特的東方身體美學和原理性的教學訓練體系。張曉雄表示:“《古城》大概是我最古典的一個作品,我有意從當代的角度去重新詮釋‘古典,去思考我們對古典的致敬究竟是對符號的致敬?還是對古典精神的致敬?對于中國古典舞我們真正應傳承的究竟是什么?”在他看來,去掉外形與符號,中國古典舞最為講究的是氣韻、流圓、樸素和意象,這里的“圓”并非僅是小五花或大舞花的有形之圓,而是老莊哲學中那種無形無相之圓。人們肉眼可辨識的圓都是有限之圓,只有那個不可辨識的曲線才是最接近無限的圓。
整部舞劇由四幕組成,通過一把古典交椅不同位置的擺放串聯起四幕之間的聯接。椅子作為一個道具,既是被歲月洗刷過的老物件,也是一個時代和歷史的產物。劇中每個角色都和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和接觸,有人靜坐沉思,有人登椅起舞,有人凝望遠眺,各自述說著擦肩而過的眾生百態。一把古老的交椅,承載著某種被觸摸過、打磨過和使用過的痕跡,承載著思想中的片段和記憶,承載著故事里人和事的不同差異,這些痕跡被積淀下來形成某種厚度,化成作品特有的語言符號,值得我們去追憶和表現。
一個半小時的演出一氣呵成,舞劇講述一個找尋漂泊感的年輕人在古城中闖入了時空隧道,連接起不同時空的幾段情緣。整部作品建立在雙人舞的基礎上,共有六位舞者四男二女,每位舞者都扮演著三至四個多重角色,他們穿越古今中外,交織于不同的時間軸線和空間場景,人物性格典型鮮明,人物關系錯綜復雜。一開始,張蓀與葉波的男女雙人舞,技藝流麗、婉約細致且誠摯感人,將“人生春夏之戀”既濃烈浪漫又惆悵坦然之愛演繹得真真切切。王元俐與鄭智的雙人舞別具一格,元俐從身體每一個細胞流淌出的沉穩、細膩、圓韻、流暢與風姿直擊心扉,她與鄭智野性的力量美默契和諧,將“人生秋冬之戀”優雅從容、深情款款與淡淡感傷演繹得絲絲入扣。唐黎維和吳建緯的男子雙人舞卻將靈魂分成兩半,半是理性半是感性,相互對峙、相互質疑并在撕裂中設法調和,當潛意識里理性的束縛得于解脫,感性部分占據了上風,人的靈魂便得于安頓。吳建緯富有靈性的身體,既有男性陽剛之美,又有女性陰柔之美,已超越雌雄差異無拘無束、隨心所欲。在他身上可以感覺到一種類似中國繪畫“皴染”的創作手法,在一些基礎動作上層層疊加顏色、觸感、味道以及音樂的共鳴,最后臻至一種豐盈飽滿的意味流韻。張曉雄坦言:“我的工作沒有如何神秘之處,就是慈眉善目地告訴舞者聆聽你的身體,再互相聆聽對方的需求,然后給予恰當的回應,我想這就是我的秘訣?!眮碜耘_灣和大陸不同訓練和創作體系的舞者首次合作,他們的身體互相碰撞與磨合,感受彼此的重心、力量、把位和氣息,通過身體的相互信任滲透到作品的情感層面使內容與形式渾然一體。
“氣意相隨,圓韻無垠”的美學追求,無疑是張曉雄對東方身體美學的獨特認識。很多編導在舞臺上常常急切于去告訴觀眾、感染觀眾和納彩觀眾,然而收效甚微難于動心。高級的身體運用無需一味地去“炫技”,只須抓住舞蹈最本質的東西,把握身體的呼吸、韻律和流動,關注可以言說的身體本身,把本質的東西放慢放大坦誠地展現出來,讓觀眾自己去選擇和感悟,此般足矣。進入作品精神層面,實際上我們找到的是一種氣韻和心境,而非外在的動作和技巧。當舞者有足夠的修為、氣韻和定力時,無需向觀眾表演或展示什么,而是通過從身體里生發出來的飽滿而強大的張力去說服觀眾,這是他對舞者身體表達的期待。
“求圓暢達,合理自然”的身體法則,是張曉雄創作與訓練體系的依托與追求。他讓舞者穿越外在動作去探尋身體內在的“圓”,這個流動之“圓”從太極中引導出來,從身體里生發出來,由有形至無形、從有限至無限,周而復始、綿綿不絕。舞者將此“圓”融會貫通于身體的各個關節,從腰椎到頸椎,再到肩、肘、腕,以及腰、胯、膝等等,體內充盈著一股飽滿的氣韻,經過脊椎到達各個關節和末梢,氣韻向外發脹動作往外延伸,往外延伸的氣韻再擠壓進來,如此循環往復、通體暢流。身體內在的這股驅動力,通過一個牽引的過程把一個動力帶出來,再以它作為起點帶領下一個動力,伴隨著人體的呼吸所有的力量都在不斷地延伸和發展。舞者以一種盡可能慢的速度呈現行云流水般的張力,源源不斷的力量、氣韻和意念形成一種獨特的肢體語言;與此同時,淡雅古樸的古琴曲,或寧靜幽雅、飄逸空靈,或雄渾厚重、淳和深遠,或細膩柔潤、憂傷綿綿,古樸的音樂語言和古典的身體語言交相輝映、相得益彰,體現了編導“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的藝術追求。
“原理性教學訓練體系”顯然是整部舞劇奠基性的技術根基。舞劇聚集了一批年過35歲成熟優秀的舞者,希望突破自我重新站在舞臺上延續自己的舞蹈夢。舞蹈界常常會看到許多優秀的學生和演員進入劇場,很快發光發亮又很快黯淡無光,或者很快被迫離開舞臺。劇中國家一級演員葉波,就是因為在一次舞臺事故中膝蓋和胸部嚴重受傷,不僅斷送了她的舞臺生涯,也讓她下半輩子可能會有癱瘓的危險。曾是云門舞集舞者的王元俐,也因為不合理的身體使用方式膝蓋嚴重受傷,開刀治療被迫離開舞臺。張曉雄老師幫助她們理解身體運動的原理,掌握各個關節的相應關系、肌肉與能力的支配關系,找出符合自己身體能力展現的途徑和路由,找到一種合理的身體運用方式,使她們能夠重新回到舞臺,當然這也是張老師最大的滿足。
閱讀古城之“城”
城市是社會的一個縮影,記載著社會歷史進程中的種種人文境象。古城的意象,源自上個世紀初一個追逐夢想的時代,江南一大批知識分子奔向北京,在北大、清華這樣一個科學民主的學術殿堂里,從各自的立場和觀點去闡述對于這個時代個人的方向與追求。對于今人而言,古城是一個久遠的故鄉,不同人對故鄉的眷念和向往有著各自獨特的感受,恰恰由于各有不同才驅使創作者不懈地找尋答案。張曉雄說:“我們在解讀各種信息時,最不易抓到的是各種符號,這些符號既給了你很多有關主題的導向,也很容易限制了你的想象力。所以,我在創作的時候,首先確立我的主題,然后須去掉符號剝離故事本身去追尋內在精神內涵,再同其他不分民族、時代和地域的個體生命經驗做聯接,探尋此類境遇和情感的共性與本質?!碑攧兊敉庠诜栔螅匆娏恕叭恕笔钦嬲暮诵?,因而無論是創作或教學他最關注的都是“人”,人的個性和個體差異性的同等價值。所謂關注“人”實際上蘊含著三層內涵:一是關注舞者,舞者的身體和科學合理的運動方式;二是關注人物,人物的個性和命運以及在不可選擇的時代和環境下人物的定位與抉擇;三是關注人性,對人性的詮釋作為主題表現的核心。
城市的故事多半由異鄉人建構,他們的故事是舞劇文本最早的主題。“異鄉人”現象并非一個國家或民族特有,它存在于不同文化、種族、歷史或國度里,這樣的主題也吻合了編導的初衷。無論是平凡市井的柴米油鹽,還是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如果這些故事與大時代的變遷相關,情節涉及生死離別與命運坎坷,細節頗有幾分傳奇色彩和浪漫情懷,那么它們與“關注人”的精神內核皆緊密相扣。在不同的時代、地域和民族中,這些所謂的悲歡離合、人生抉擇或個人奮斗,當剝離掉那些裝飾性的東西,從故事本身抽離出來之后,所要傳達的是“異鄉人”這樣一組群像背后所蘊藏著的共性。人之所以背井離鄉,除了主觀選擇,更多的是時代環境條件下的被動接受,他們為了追尋希望和理想生活,為了尋找夢想和真愛,遠離故鄉流浪他鄉。因此,異鄉人的精神內涵自然與“漂泊”“離別”“追夢”“思念”“感傷”和“孤獨”等一系列關鍵詞密切相關,透過他們所看到的是在歷史發展的進程中,在新與舊的沖突之下,個人命運的抉擇與時代大背景的關系,這是攸關人類命運的共同主題。在這個物欲功利的年代,在急劇變化的現代社會中,編舞家希望人們能放慢腳步去感受—下古城的人文底蘊,逆流而上去找尋歷史和民族的記憶,讓漂泊的城市逐夢者們找到心靈的棲息地與靈魂的歸宿,這是作品最根本的核心內涵。
異鄉人的主題緣于張曉雄的身世,他出生于戰亂時期,從小在流離失所中度過,之后移民澳洲又輾轉回歸亞洲,一直都在漂泊當中。李煜的“夢里不知身是客”“別時容易見時難”,或是柳永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般詩意時常縈繞心頭成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移民澳洲二十多年來,他一直關注“異鄉人這一主題及相關史料,澳大利亞作為移民之國蓄有豐富的移民史料。異鄉人的主題并無時空之限,可將它放在不同的時代、城市、國度、種族和文化當中去審視。他開始構思“紀實與虛構舞臺系列”,希望在同一概念主題下,在不同的國家和城市以不同的方式和內容,結合文字、影像和裝置藝術創造出不同版本的關于異鄉人的故事。自2008年起,歷時七年的創作打磨,他完成了《香港篇:支離破碎》(2009)、《新加坡篇:風向何去》(2009)、《澳大利亞篇:家園》(2009)、《臺北篇:他鄉》(2014)和《北京篇:古城》(2015)系列舞臺制作。這五個不同版本的舞作同在一個主題架構下,以不同的風格、手法、音樂、舞臺、布景和舞蹈設計進行編排,演繹著悲歡離合、感人至深的各種異鄉人的故事。
北京版《古城》詩詞部分顯得更重,編導從令人的角度去解讀李清照、柳永、李煜以及蘇東坡等古代詩家離別詩詞的意境。李清照早期的閏情詩典雅清麗,到了晚期轉為天人永隔的蒼涼;柳永的離別詩展現了知識分子懷才不遇的漂泊與感傷,唱出天涯淪落之士的悲音;蘇東坡的《江城子》則述說著天人永隔的深沉悲壯,把不同生命狀態的情懷彰明得淋漓盡致。這些層層疊疊關于離別的故事,在人類歷史上、在任何一個民族中都存在,反映出異鄉人諸般的生命狀態。張曉雄不僅親自為舞作撰寫了幾組精湛的文本獨白,還用沁人心肺地現場朗誦為舞作增色不少。今列舉一二以見一斑:“你的容顏、你的聲立、你的體溫、你的氣息、你的撫慰,你的,和一切屬于你的一切都在恍惚的明暗燭火與滴答雨聲中,遠近清晰又模糊起來”;“我的沉默是一堵墻,一堵被時光銹蝕的墻。我的墻與苔蘚共生。我以我的沉默伴隨它的蓬勃”;“雨,夾帶著落葉摔打在窗上,天花板滲下的滴答聲在明暗閃爍的燭光中匯成不眠曲”;“你是恍若隔世的舊夢,依稀間隔著千道河、萬重山”……真可謂字字出肺腑,句句人心田,每一首詩都是一幅畫面,都是一個帶有某種情緒和感情的故事,講述著一個個支離破碎、震撼人心的故事,述說著人生的荒誕無稽與悲欣交集。
有人說“文字傷舞”,舞蹈本身何嘗不是一種“文字”。舞蹈的表達與文學的表述,既有各自的特性又有同軌之處,只要找到一種吻合的方式便可重疊并行。當文字與舞蹈暗合時,讓人更沉靜地去思考、回憶和體驗作品的意境,更有效地達成作品的審美升華。歷史的紀實往往令人匪夷所思,文學的敘述又常常是虛構的歷史,故而,在紀實與虛構之間,張曉雄游走于歷史與文學,穿越文字與身體的空間,俯拾跌墜在歷史隧道的記憶,以虛擬的真實揭示了人心底潛藏的欲念。鳥瞰全劇,融合“古城之古”的審美形式和“古城之城”的精神內涵,在形式和內容上共同架構起這部古典與現代交輝的舞劇,而“古城”正是那樣一群靈魂無法安頓的異鄉人夢里的故鄉。
責任編輯:楊明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