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明月
為什么設計學需要人類學介入?簡單地說,是由于人類學關注“人”本身,而強調“為人而設計”的設計學聚焦于“人與物”之間的關系研究,因而與人類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可以為設計的理論研究和概念落地提供可靠依據,人類學的工作方法可以借鑒用于設計調研,甚至其深入參與觀察的實踐模式可以直接用于用戶參與式設計的整個設計流程。因此,將人類學與設計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結合,意味著從現代日常生活角度去研究設計帶給人的種種影響,包括淺層次的與衣食住行相聯系的產品問題和深層次的思維方式等精神問題。這種設計研究的價值在于建立一種以人為中心的設計學,因而有別于以“產品/物”為中心的設計研究,在強調“用戶的真實需求分析”的今天,這種結合尤其引人注目。
那么,對于設計專業的學生來說,“人類學+設計學”的課程是否有榜樣可循?對于秉持人類學態度的設計研究者們而言,哪些領域有他們最關注的熱點話題?在設計實踐中,人類學能否超越“調研工具”的傳統角色,不再只是設計前介入、轉而參與整個設計流程?第一個問題比較好回答,因其學習途徑有兩種,一是在設計課程中引入人類學觀點和工作方法,強調以用戶為中心的系統設計觀,通常指向具體課程項目的設計實踐或研究;二是直接創立以“Design Anmmpology”(設計人類學)命名的專業學位,目的是教導學生從人類學的角度理解設計與制作的流程,在掌握設計實踐技能之外,學生還需要進行理論分析和文化闡述;后兩個問題則分別對應著人類學在設計范疇內不同領域的介入渠道與結合方式,本文將主要就此展開分析。
一、理論研究領域
設計研究最早以“物”為研究對象,強調的是如何讓“物”本身更受市場的青睞;后來擴展到人與物之間關系的研究;近年來隨著以用戶為中心的設計策略的興起,使得設計研究的重點轉向作為受眾的“人”本身:不但研究人的生活習慣,更要深入了解他的生活習慣是如何形成的,受到哪些因素的干預,研究行為習慣下的意識形態特征。但無論是針對“物”、還是針對“人—物”關系、抑或針對“人”本身,人類學都能夠為設計研究提供重要的思路、依據、方法或工具。
(一)針對“物”:物質文化研究:
有關“物質文化”這個概念,倫敦大學學院人類學網站曾經如是解釋:“物質文化相信:我們生活在、穿行在一個物質材料的世界,從獨木舟到水稻田,從城市到牛仔褲。我們認為人們的習慣、飲食與會面的方式以及他們的價值觀念,部分來自于他們所生長的物質環境,來自于房屋空間中所存在的日常規律,或者來自于他們所期望的著裝方式。這與他們發展對于世界和政治的價值觀與道德信仰同樣的重要。因此,我們關注物質文化塑造人的方式,關注人們的造物,包括人們創造性地為自己所造的不同世界,就像關注技術與實踐對人們的塑造方式一樣”。此外,美國耶魯大學藝術史系的朱麗斯·大衛·普朗曾給出如下詮釋:“物質文化是在特定時間的特定社區與社會,通過人工制品研究其信念、價值、觀念、態度和推測的研究……物質文化這一術語也用來指稱人工制品本身。”在這個基礎上,筆者贊同學者袁熙腸的觀點,即如果把設計定位成具有藝術與技術含量的人工制品,那么設計研究與物質文化研究便找到了適當的結合途徑:二者都關注人工制品及其在日常生活場景中的互動關系與文件意義,并由此導向對于社會日常生活研究的關注。
事實上在20世紀90年代,人類學家瑪麗·道格拉斯就做出了如下假設:人們需要產品,以“使文化范疇清晰穩固”。這種假設促使人類學家進行田野調查,目的是尋找和驗證人們通過消費產品來構建社會文化身份的方式。不過,嚴格說來,設計研究不能完全等同于物質文化研究,物質文化對于設計而言更多意味著—種方法與途徑。正如Alison J.Clarke在其著作Design Anthropology:Object Culture in the 21stCentury(《設計人類學:21世紀的物品文化》)中所述,物質文化研究的意義在于它能夠為設計工作提供明確的引導,幫助設計從業者應對今天日益復雜、式樣繁多的物質世界。從設計民族志到文化探求,設計師們可以通過人類學方法追尋物品的內在涵義,而不僅僅是物品的造型和功能設計,進而確定用戶的真正需求。
(二)“人一物”之間:設計與生活方式的關系研究
近百年前,人類學家莫斯在其代表作《論技術、技藝與文明》中認為,在某種意義上,技藝、物品和動作(行為方式)的共同作用,既充滿效用,也充滿意義。如他所言:“工具不拿在手里,那它什么也不是。”一件工具唯有把它放在與之關聯的總體中,才能理解它,并且意識到這種理解是可變的和動態的。所有技藝的動作和姿態都是一個動態的連續過程,追隨這個動態的過程,可以獲知物質的、社會的和象征的因素是如何在此過程中建構、協調和復合的。而在設計研究者眼中,技藝也可看作是一種傳統的設計活動,其概念涵蓋造物設計技能、造物過程、設計產品及相關的文化傳承。將莫斯的這種觀點引申到設計研究,可嘗試得出第一個結論:明確對設計的理解應是動態的和可變的,產品唯有放在相關聯的生活情境下,對它的研究才會有意義。
關于“設計是否能夠改變人的生活(行為)方式”這個問題,在今天的網絡時代似乎很好回答,畢竟如今隨處可見的“低頭族”便是設計產品(手機)改變生活的典型例證。而莫斯則從人類學視角對該問題進行深度解釋,認為人們現有的行為方式(莫斯將這種行為方式稱之為“慣習”,意指體現在人類行為中潛意識的和結構性的社會特征)往往是一種集體被引導的行為,而技藝能夠影響、甚至塑造社會“慣習”。從這個理論出發,或者我們可以引申出第二個結論:作為身體性的效用行為的一種,設計行為具有影響“慣習”的作用,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具備改變或塑造生活方式的效能。
人類學家莫斯為設計研究者們指出了“物-人-日常生活”的系統研究思路,而設計師原研哉在《設計中的設計》中同樣強調對產品的研究離不開日常生活情境分析。他認為設計是對“日常”生活的發言,設計是從生活中發現問題的行為。設計的本質是解決現代社會中大多數人(大眾)所遭遇的各種生活問題。也因此,在歐洲,設計成為“綜合人類學”,設計師通過創造物品來認識生活的實質。
(三)針對“人”:用戶需求研究
人類學介入用戶需求研究的益處有二:一是提前預見設計的可能性后果。民族志是一種以參與觀察、深入訪談為主體的研究方法,強調在自然狀態下觀察人類行為,這種方法能夠準確記錄判斷消費者偏好,并觀察用戶反應,有助于管理者、營銷人員和設計師預見各種可能的市場變化。二是有助于設計師以用戶身份去思考設計。設計師不能只是靜態地觀察、記錄和描述事物的表面現象,而要以特定角色介入到實地的日常生活中,動態地觀察、體驗所要研究群體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這便于設計師脫離“非用戶”的局外感,深入探索用戶的真實需求和產品使用的獨特方式,然后在此基礎上進行設計干預,因而能夠提供給設計師極具價值的建議,并有助設計師將“用戶經驗”有效轉換成設計概念。
二、設計實踐領域
(一)人類學通常承擔三種任務
調研工具:在產品開發的初始階段調研人員需要搜集相關的民族志信息。參與觀察是民族志調查中對特定人群行為研究的一條重要原則,也是收集第一手資料的最基本方法,旨在為設計師提供更好的設計思路和更準確的數據分析,進而提高設計效率。
情境模擬:人類學家擅長對任務角色或形象進行深入研究,他們通過深入的、情景關聯的民族志研究,以用戶“原型”進行試驗,每個“原型”角色都代表一群廣泛個體,表現出相似的需求、挫折、欲望、動機和行為。因此,在對任務角色或形象的研究中,可應用民族志方法模擬一定背景下特定目標市場的情景。
設計指導:快速的民族志分析法可幫助設計師獲知藏在文化價值觀之下的文化潮流和社會準則,從而為產品設計的文化創新提供源泉。
(二)階段性介入與全過程介入
早期的設計實踐中,人類學通常在設計前或初始階段介入,但在參與式設計中,人類學全面介入整個設計流程,設計師通過舉辦各種實踐活動(如設計工具包、使用實物模型和模擬原型環境),盡可能地讓終端用戶參與設計。以時下頗為引人注目的“改造舊社區”項目為例,設計師通常會與原居民進行多次的直接對話與合作,組織所有的利益相關者都協同合作,一起促使設計提案的產生。在此類設計項目中,很重要的一點是借助人類學的田野考察法,深入地“發現”和“定義”問題。這些問題包括研究用戶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存在什么困境或問題、設計如何介入、在其中又能解決什么問題等等,以此為導向產生設計提案,期間人類學理論與工作方法經常會貫穿整個設計流程。
三、結語
隨著技術革新與網絡媒體的興起,設計的概念范疇一直呈現出動態的、不斷拓寬的發展特征,其目的由“創造形式美”轉為“解決問題”,策略重點更是從“物”為中心轉向“人”為中心,并引發設計學界對人類學日益明顯的倚重。基于此種現象,本文重點探討了,人類學在設計研究與實踐過程中的不同介入途徑:就研究領域而言,物質文化、設計與生活方式之關系、用戶需求研究是二者結合的三種途徑;就實踐領域而言,人類學通常承擔調研工具、情境模擬與設計指導等任務角色;不但會在設計前或設計初始階段介入,還會介入參與式設計項目的整個流程,以引導方案的產生以及幫助方案的及時修正。簡而言之,將人類學的理論和方法應用于產品、服務和系統的優化與設計之上,成果“既包括精心設計的信息傳達方式、產品與體驗,也包括提供對人性進行更深層理解的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