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算來浮世忙忙，競爭嗜欲閑煩惱。六朝五霸，三分七國，東征西討。武略今何在，空凄愴，野花芳草。嘆深謀遠慮，雄心壯氣，無光彩，盡灰槁。歷遍長安古道。問郊墟、百年遺老。唐朝漢市，秦宮周苑，明明見告。故址留連，故人消散，莫通音耗。念朝生暮死，天長地久，是誰能保。”

《水龍吟·警世》一詩，是道教主流全真道掌教丘處機所作。昔日，王重陽預言“四海教風為一家”，這在丘處機身上成為現實。丘祖一生最大的功勛，莫過于他以古稀年齡萬里西行覲見成吉思汗（行程35000里）：“雪山論道”，“一言止殺”。目的之一是救中原人民于水火，使他們免于殺戮之苦。之二是“道德欲興千里外”，教化尚處于落后狀態的蒙古貴族。之三方是弘揚全真教。宋末時，南宋尚還存在。丘祖為南宋、金朝、蒙古帝國統治者以及廣大人民群眾所共同敬重；并且此“三國”爭奪中原時，丘祖也是讓各方君主都仰慕的宗師。丘處機承王重陽風骨，倡導三教合一，清修不出。之前，成吉思汗曾欲請丘處機輔佐他打天下。丘處機掐指一算，看看天數認為不能去。不能去，有兩層含義。一是時間未到；二是天生天殺，道之理也。成吉思汗打天下征討整個北方，蒙古、甘肅西部、青海一帶，那里的部落少數民族，特別野蠻和殘忍。丘處機認為，只有成吉思汗才能治理這些散亂部落，沒有他天下不能太平，沒有他西方和北方的部落無法統一。

打了幾年，丘處機一算是時候了。于是他應成吉思汗之邀，千里迢迢赴西，勸說成吉思汗敬天愛民，順天應人。霸天下不如王天下，讓百姓心服口服方是能耐。把天下人都殺了，要天下有什么用？丘祖勸諫成吉思汗，化導殺心。嗜殺成性的成吉思汗傾聽并采納了丘處機的建議。成吉思汗善于利用各種宗教鞏固自己的統治。他曾告誡后裔，切勿偏重任何宗教。他本人尊敬各教中有學識的虔誠的人，在金人統治下的中國北方，道教成為人們的精神避難所。全真教也稱全真道，是中國道教的一個重要派別，始終代表著道教正宗。全真教強調內修真功和積德行善外修真行相結合，并將“救一切眾”與“忠君王”結合起來。這樣，在元朝建立后，全真教不僅在異族統治下的統治階層中具有尊崇地位；在民間漢人們心中，也成為理想的精神家園。皈依全真教，成為漢人們的世俗避難所、文人們的靈魂烏托邦。元王朝九十七年，信仰道教的文人數不勝數。其中相當一部分文人畫家們，也皈依道教或受道教影響頗深，其中有趙孟頫、錢選、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鄭思肖、張嗣成、張嗣德、方從義、張彥輔、張雨、馬臻等人。善畫梅的王冕也深受道教清淡無為思想的影響。元代一部畫史蘊含著道教史，一代畫風飽含著道教精神。可以說元代文人畫，就是道士們修持修煉的功德功課。畫風彌漫著對洞天福地的向往和走向自然山水的渴望，天人合一在畫中形神合形。尊為“元代四大畫家”之首的黃公望，就是虔誠的全真教門徒。他的畫作，彌漫著全真教三教合一、生生不息的宗教情懷。

黃公望，生于南宋（1269）卒于元（約1354-1356），字子久，號大癡、大癡道人，又號一峰道人、井西道人。他在中國繪畫史上獨樹一幟，與吳鎮、倪瓚、王蒙并稱“元代四大畫家”。 由于黃公望成名時已是全真道士，浪跡江湖。即使同時代人，也無法具體講清他的籍貫和逝世時間、地點。關于黃公望的籍貫，學界有多個版本之說，分別為杭州、松江、常熟、衢州、富陽、永嘉等。他年少時和晚年的生活，一直沒有確切定論。從黃公望留下的墨跡看，他稱自己是平陽人。流傳廣泛的一種說法是據元代戲劇家鐘嗣成在《錄鬼簿》中記載，黃公望本姓陸名堅，原是江蘇常熟一陸姓人家的孩子，七八歲時過繼給浙江螟蛉溫州黃氏，年邁九旬的黃父見到聰明伶俐的繼子，感嘆道：“黃公望子久矣”，“公望”就成了他的名字。鐘嗣成小黃公望10歲，是元代著名戲劇家、戲劇理論家；《錄鬼簿》是著名戲劇理論著作。他與黃公望友善，這一說法是可信的。北方的蒙古，經過二三十年的征戰，已先后征服西夏、金、天山南麓、高麗、安南、大理以及西亞、俄羅斯和歐洲多瑙河流域的大片土地，建立了橫跨亞歐大陸的龐大帝國，形成了對南宋的包圍之勢。蒙古軍隊長驅直入已成定局，1275年常熟失陷，那年黃公望7歲。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南宋覆滅，黃公望11歲。黃公望好友、元代著名文學家楊維楨說他，“天資孤高，少有大志”。他十二三歲就參加了本縣的神童考試，后來又博覽群書。《錄鬼簿》中說他，“公之學問，不在人下，天下之事，無所不知，薄技小藝亦不棄”。自小受儒家積極入世思想的影響，黃公望并未受南宋滅亡的干擾，他有著強烈的參政欲望和遠大的政治抱負，渴望干一番大事業。

元朝建立初期，廢棄了科舉取士用人制度，而是將人分等級。即，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四等。不同等級的人地位懸殊，蒙古人地位最高，原南宋政權下的漢人地位最低。黃公望屬于南人，按規定不能做官。漢人做官要從當吏開始，到一定年限，視能力如何，再決定能否做官；當吏也要由人引薦。黃公望大概人到中年，得到徐琰的賞識，在浙西廉訪使當書吏。這期間，黃公望與“元詩四大家”之一的楊載常游杭州、蘇州，酬唱作答。其后，他任中書省御史臺下屬的察院書吏，管理田糧雜務。他的上司張閭（有一種說法，即關漢卿創作的《竇娥冤》里的張驢兒，是影射張閭。），是個有名的貪官。張閭在江南經理田糧，使得民不聊生，盜賊四起。延佑二年（1315年），張閭被逮捕入獄，因黃公望是其書吏，也被一并牽累入獄。這一年，黃公望47歲；也是這一年，元朝第一次開科，他的好友楊載就是這一科的進士。熱衷仕途，出獄后死里逃生的黃公望，其實還在仕途上做了最后的掙扎：他通過楊載結識了松江知府，希望得到提攜，最后依然無望。于是他靠賣卜為生。此時，50歲的黃公望才正式開始學畫。他由好友王蒙介紹，得到了趙孟頫的親自指導；也與一些富家畫家曹知白等人交往，大量摹習古代名跡，提高繪畫技法；隱逸山水，與佛道高人交好。半生未得到重用的黃公望，在繪畫成就上卻得到越來越多的認可和尊重。精通儒、釋、道的他，徹底死了仕途之心。天歷二年（1329年），黃公望與畫家倪瓚一起拜金月巖為師，加入全真教。

黃公望的眾友中，加入全真教的有：楊維楨（著名詩人、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張伯雨（杭州有名的才子）、方從義（著名畫家）、倪昭奎（倪瓚長兄、道教上層人物）等人。由此，黃公望藝術境界的提升，是與道教修養的提升同步進行并相互促進的。道教學養的精深，極大滋養了他繪畫藝術的精神含量。后來，他又與張三豐、莫月鼎、冷啟敬等道教中數一數二的高道來往。因此，他畫中的仙氣縹緲，是領悟道教精神的自然外化。當時的許多名士和文藝精英，都與黃公望相交甚篤。他們之間經常切磋，相互滋養彼此，可謂元代頂尖級文人精英圈。這些人有畫家、和其他藝術門類的大家，如：趙孟頫、倪瓚、王蒙、倪昭奎、曹知白、張渥、楊維楨、楊載、張伯雨等。黃公望大半生想在官場上一展宏圖，卻無功有過。年過半百開始學畫，卻老來在畫壇，找到了此生的最高價值。道教的學理，以及修煉中打坐、降心、煉性等方法，使人進入虛靜凝神的境界并注重培養人格的完滿。這些夯實的內功，使他在作畫中底氣渾厚和沉潛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黃公望除了有扎實的儒、釋、道功底外；多年的書吏生涯，還讓他的書法造詣頗高。此外，他還擅長吹笛。楊維楨，別號鐵笛先生，他在《跋君山吹笛圖》中云，“予往年與大癡道人扁舟東、西泖間，或乘興涉海，或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鐵笛，令予吹洞庭散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風作水橫，舟楫揮舞，魚龍悲嘯也”。足見黃公望吹笛水平之高。記載黃公望吹笛一事的文獻頗多。笛子，古人謂之“蕩滌之聲”。黃公望喜愛吹笛，笛音曲調典雅、韻味深長。這些空靈縹緲的情味，極具穿透力，打通了人的聽覺也打通了藝術的各個關節。黃公望在各種藝術門類都高深莫測的情況下，打通筋脈、登堂入奧，是理所當然和勢所必然的。這些綜合修養蘊含著，音色中有畫境，畫意中有旋律；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筆下山水中有道教精神，道教思想提倡的天人合一境界又在作畫中加以實踐。所有這些前期鋪墊，為他最后完成千秋萬代的傳世名作《富春山居圖》，做最后的蓄勢準備。

黃公望在繪畫技術層面上，工畫山水。他早年宗法董源、巨然、趙孟頫等。由于全真教提倡四海云游，在常年山水相連的飄泊中，他的胸中自然懷抱山巒丘壑，促其晚境之畫功大變其法，自成一家。在繪畫理論上，他著有《寫山水決》，闡述了畫理、畫法、布局、意境。深受趙孟頫影響，作畫中他以書法中的草籀筆法入畫，有水墨、淺絳兩種面貌。所畫山水以淺絳法為主，即設色用赭石、墨青、墨綠烘染。黃公望是繼趙孟頫之后，著意于董源、巨然畫法的；從而徹底改變了南宋畫院體舊習，把董源、巨然一派山水畫法推向了畫壇主流地位，開創了一代新風。水墨蒼蒼，境界高古，元代文人畫的抒情性和書卷氣息，在黃公望筆下達到巔峰。他流傳下來的名作有，《富春山居圖》《九峰雪霽圖》《丹崖玉樹圖》《天池石壁圖》《溪山雨意圖》《剡溪訪戴圖》《富春大嶺圖》《快雪時晴圖》《九珠峰翠圖》《水閣清幽圖》《洞庭奇峰圖》等。黃公望所有傳世佳作中，最著名、最傳奇、最高妙、最神秘、最具道教精神的畫作，當屬《富春山居圖》。

完成《富春山居圖》，黃公望前后用掉三四年時間。最后收筆時，他已經是八十歲的老人了。此畫凝結了他一生的學養，是其藝術的最高成就。該畫宛若一曲悠揚的笛歌，有始有終，有高潮有低谷有過門；緩緩推出富春江兩岸沿途的初秋景色。山水長卷山峰起伏，山巒綿延，江水如鏡，林木秀潤。畫境仙風道骨，詩意盎然。筆法、墨法、畫法，均出其不意，出神入化。該著應驗了那句：“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富春山居圖》一畫的命運，比作者黃公望的命運，更加曲折離奇、顛沛流離。此畫輾轉于各藏家之手，最終也神秘地一分為二，難保齊全。深諳道教玄奧的黃公望，是否能夠預測此畫這一劫數呢？想來他早已把這些結局，看得云淡風輕。世間之事，原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連黃公望本人的仙逝，也是迷團。他歿后，留下許多動人的傳說。其中之一，見方薰的《山靜居論畫》，“辭世后，人有見其吹橫竹出秦關，遂以為蟬蛻不死”……

作者簡介：

王彧濃，河北省書法家協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