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寶民
筆者在《東坡志林》中讀到這么一個故事——
北宋元豐初年的一天晚上,河南白馬縣發生了一起人命案:一戶居民家里進了一個竊賊,竊賊正要行竊時,被主人發現,慌亂中竊賊用刀將主人殺死、奪路逃走了。這起命案,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按理說,被害人家屬到官府報案即可,可是,被害人家屬卻沒有去報案,為什么呢?因為他們認識這個兇手,兇手是當地的黑社會頭頭,平日游手好閑、以偷竊為生;而且,此人報復心極強,曾有人向官府舉報他行竊,官府將他抓了起來,坐了兩年牢后又放了出來,但從此以后,舉報他的那家就倒了霉了,不是柴草堆莫名起火,就是半夜被砸了窗戶……
大家都知道這是那個竊賊干的,但抓不到他就沒有證據,官府也不好處理。舉報人只好天天擔心受怕、后悔當初不該那么沖動。正因如此,這次命案被害人的家屬也不敢報案了。但不報案吧,又不能看著自己的親人白白死掉啊,于是他們就想了個辦法——給官府寫封匿名舉報信,以一個旁觀知情者的名義向官府舉報了這個案子。官府接到舉報信后,立即將兇手緝拿歸案。同時,官府也通過其他渠道查出了匿名寫舉報信的人——被害人家屬。
照我們的想法:案子查清了,兇手抓到了,就該將兇手判處死刑;然而,縣令卻不敢那么辦,什么原因呢?原來,宋朝有一條法律,就是禁止以匿名信的方式舉報別人,所有的舉報信,即使所舉報的是事實,也必須署上真實姓名,而不得用匿名;為什么要這么做呢?是為了防止告訐之風。這樣一來,縣令就不敢決斷了,他認為:法律禁止寫匿名信,而兇手是通過匿名信提供的線索抓到的,所以不敢貿然將他處死;依照法律規定,寫匿名信者應當處以流放,但具體到案情本身,被害人家屬的做法則又情有可原。所以,縣令沒有自己做主,而是將此事報給了上級主管部門——開封府。
當時的開封府尹叫蘇頌,蘇頌了解了此案的案情后,也覺得這個案子比較難辦,就將此案上報給了皇帝宋神宗。宋神宗便將蘇頌召上殿議論這個案子,蘇頌說:“陛下,因為兇手是通過匿名信提供的線索抓到的,所以可以免除他的死罪——判他坐牢;投匿名信的人雖然觸犯了法律,但他是被害人的家屬,這樣做也情有可原,所以,就不必追究他的責任了?!?/p>
宋神宗聽罷,說:“你前面說的有道理——兇手可以免除死罪;但你要把寫匿名信者的罪過也免去,這就不妥了。我們制定法律,就要嚴格執行,無論是誰犯了法,都要依法處理,如果我們把本案中寫匿名信者的罪行免除了,那么以后又怎么處罰其他人呢?”蘇頌道:“陛下所言極是,但這個寫匿名信者與眾不同——他是被害人的家屬,所以,如果也一樣處罰,會顯得我大宋朝的法律太沒有人性!”
宋神宗又問:“如果依照法律,本案中寫匿名信的人應該怎樣處罰?”蘇頌說:“重則流放;輕則杖打數十下。”宋神宗說:“這就好辦了!你暗地里囑咐用刑的人,在用刑時,杖可以高高舉起,但一定要輕輕落下……”蘇頌會意,領命而去。
這個故事,我們可以得到幾點啟示——
首先,宋朝的法律追求一種程序正義。宋朝的法律,對于殺人者,也是主張償命的。本案中的兇手殺了人被抓到了,本應該以命相抵,可是,就因為他是被匿名信舉報抓住的,所以,就沒有被判死刑。宋朝的這種理念,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實體正義當然重要,但程序正義同樣重要!其次,此案經過了三級會審,縣令和開封府尹雖然都認為寫匿名信者違反了法律規定,但都認為此事情有可原,所以可免除處罰,說明他們在執行法律過程中,是講求人性化、靈活性的。最后,宋神宗雖然也認為寫匿名信者情有可原,但他想得比知縣和開封府尹更加周全,他擔心如果不追究寫匿名信者的法律責任的話,會引起連鎖反應;后來,他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既維護了法律的尊嚴,又照顧了寫匿名信者,從而使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
幾百年前,宋朝的三位執法者能有那樣的考量,是很難能可貴的,應該引起我們當代執法者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