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
2010年的4月10日,波蘭的全部政治要人在飛往俄羅斯西部,為悼念“卡廷慘案”的遇難者時,遭遇了飛機失事。于是全部國家級的88位精英,包括波蘭總統里齊·卡欽斯基在內,全部喪生。這是波蘭國殤式的第二次災難!第一次,是70年前的1940年春天,以斯大林為首的蘇聯政府,指派蘇聯紅軍,入侵波蘭,他們釋放了被俘的士兵,但是將兩萬兩千名以上的波蘭軍官和精英,押往蘇聯境內的卡廷森林進行槍殺。這段被掩埋了半個世紀的歷史,直到1990年4月,時任波蘭總統的雅魯澤爾斯基在訪問蘇聯時,戈爾巴喬夫才承認了這樁嚴重罪行;1992年10月,俄羅斯總統葉利欽將相關檔案的副本轉交波方。
2007年,波蘭導演安杰依·瓦依達(Andrzej Wajda1926 - )在他81歲高齡時,終于完成了他的宿愿,將“卡廷慘案”用故事片的方式公諸于世。他做到了,完成了,他的切膚之痛在影片的每一個鏡頭里、每一個細節中都滲透出來。但是,當我重新再看影片的時候,不僅看見了寒冷、殘酷,我同時看見了,天主教信仰背景下的波蘭,民間對于歷史頑強的記憶,他們努力要讓后人記住卡廷慘案的真相,要讓后代了解歷史的真相。
同樣是表現二次戰爭期間的抗日戰爭影片《色·戒》,當我問起我的美國教授,他是怎么看待這部影片的時候,他一臉的不屑,一臉的迷茫。我說,是因為情色的場面太多的緣故?他不停地搖頭。他問我,到底在抗日戰爭的時候,中國發生了什么事情,為什么中國人不去和日本人打仗,卻是中國人自己在那里殺中國人?他又問我,為什么那個女孩要殺那個國民黨,這個國民黨的軍官是干什么的?為什么一部抗戰的片子,和日本人的斗爭全部被推到了背景,可是中國人自己的互相殺戮成了整部影片的重要的戲劇沖突?至于那些情色的部分,他覺得完全不值得一談。那么通過影片,我們最終得到的價值訴求,特別是抗戰中,中國人身份是如何確立?我想把“軍統”和“中統”在抗戰中的情況先向他解釋清楚,然后再說明共產黨的抗戰意義,可是我連“軍統”“中統”的英文名字都說不清楚,更說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性質的組織,他們之間的矛盾是什么。對于所謂“中國人在那里互相殘殺”,我就更加說不明白,抗戰在中國歷史上的記載,到底是什么樣的面目,使得我變得比教授更加茫然。
而《卡廷慘案》讓我看見的是波蘭民族整體的驕傲,影片一開始,就將波蘭的處境置放在一個既視覺又真實的歷史場面中——一條鋼鐵鑄成的大橋,波蘭難民正在拼命迎著鏡頭跑來,出現字幕:1939年9月17日,難民們在逃離納粹德國兵的追殺,突然他們在大橋的中間站立不動,只看見,大橋的對面又是一群人蜂擁而來,他們堵住了橋面,大叫著:“快跑,蘇聯人殺過來了!”這時候,將軍的妻子乘坐的小車也開上了大橋,她對安德烈的妻子說:“拂曉的時候,蘇聯軍隊沖過邊境,大家快回到克拉科自己的城市,無處可逃!”在小車的后景上,你會看見將軍的女管家在那里為逃難者劃十字。導演,已經開始在不經意的氛圍里,埋伏下宗教在波蘭人心中的位置。
一個場面,一座大橋,一個單純的場景,就把當時波蘭的處境表現得淋漓盡致。然后,瓦依達又用了一組幾乎可稱做經典的鏡頭,更加強烈地體現了波蘭的痛苦:在蘇占區,一個蘇軍戰士把波蘭紅白兩色的國旗,一下撕裂開來,紅色的一半插在旗桿上,高高地戳在蘇聯紅軍司令部的門口,而白色的另一半,順手拿來擦皮鞋;幾乎是同時,德占區里的大學,被納粹占領,他們不許波蘭的大學教授自行制定教學和考試;安德烈的父親——克拉科大學的教授,當納粹通知他去學校開會時,外面逃難的場面,已經讓你意識到時局的緊張,妻子讓他不要去開會,可是教授說:我不能讓校長一個人去承擔這樣的風險。于是,整個學校大禮堂里坐滿了教授,但是納粹在宣布,關閉了大學,將所有的教授們統統逮捕。1940年3月4日,妻子接到通知,教授因心臟病發作,在集中營里去世。現在,不用任何語言,你一定在為波蘭人民的命運擔憂和掙扎。即使在這么殘酷的歷史下,波蘭人一直引以為驕傲的是,在二次世界大戰中,在他們的民族里,沒有出現一個波奸,這不是因為民族主義可以完成的,而是他們的宗教信仰,他們在上帝面前對自己民族文化的堅守。所以,直到今天,在波蘭工會的大門前,那高高的十字架替代了一切雕塑豎立著。當年瓦文薩在宣講的時候,他首先是對著它劃十字。這是一個無人可以更改的儀式。
導演瓦依達的父親就是在這次慘案中被殺死的,那時候他只是一個14歲的男孩,看著自己焦慮的母親,就像影片中安德烈的妻子和母親,她們在街頭聽廣播,在那些被屠殺的名單中,找尋自己丈夫的名字。她們常常會因為發現沒有安德烈的名字,興奮得淚流滿面。
第一次出現俘虜營,是安德烈的妻子安娜帶著女兒找到火車站,那時候管理還是松懈的,他們還在波蘭境地,沒有被押解出國境線。在傷病員邊上,是神父為他們祈禱,那時候,導演不斷地用快速、短暫的鏡頭表現出傷員手上攥緊的十字架,還有神父莊嚴的表情。安娜對丈夫安德烈說,趕緊換了衣服逃跑吧,在上帝面前,你說過,絕不放棄我們??墒前驳铝揖o緊地擁抱著妻子說:我是軍人,我有軍人的驕傲和榮譽,我要和團隊在一起!即使在戰爭中,他們的談話,都處處和宗教的意義聯系在一起。神父像父親那樣,在艱難的場面中給大家力量和安慰。
導演就是用如此簡單的夫妻常情表現著戰爭,當押解的火車開走的時候,安德烈的小女兒沖下山坡,大叫著:爸爸!1939年9月那段屈辱的歷史標志——納粹德國和蘇聯先后侵入波蘭,并迅速將他們的國家瓜分。根據雙方秘密簽訂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其中附帶了瓜分波蘭與波羅地海三國的秘密條款),德國占領西部而蘇聯得到了東部,波蘭,這個歐洲最大的國家之一,短短一個月內就在世界地圖上完全消失。
瓦依達最厲害的是,他沒有整體敘述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而是用幾個家庭——妻子、母親、女兒和侄子、親人,在那里苦苦尋找自己親人的角度,來展現這個事件的。這里沒有宏大敘述,但是《紐約時報》卻說:這是一部驚人的、史詩般的影片!導演把觀眾置于所有普通波蘭人的角度,在大后方,連屋子里的家具都沒有戰爭的痕跡,觀眾也沒有看見城市里躲避空襲的場面,更沒有看見城市的廢墟,反而是在一個完整的城市里,那鮮紅的黨衛軍旗幟,還有那刺眼的蘇聯軍隊的紅旗,都從視覺上讓觀眾不斷體驗到那種恍惚不安、充滿期待的歲月。影片進入到40分鐘以后,出現了戰爭中的第一個圣誕節,我們剛剛看見了在蘇聯境內的俘虜集中營,這之后,更多是在展現著波蘭市民的生活。但是在集中營里,安德烈向軍隊中的神父訴說著什么,突然蘇聯人打開了房門,神父舉起了蘇聯報紙,遮擋著面孔,低聲地和安德烈在那里祈禱。
在集中營的外面,是大雪紛飛的廣場,我們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孤獨的教堂,突然鐘聲響了,于是在鐘聲里,將軍在室內走向他的士兵,他開始了一段演講,這里幾乎像是一個神父在布道,他沒有用軍人的語言,卻是用他低沉的聲音,并不慷慨激昂地說道:當圣誕節第一顆星星升起的時候,我們要相信,波蘭一定會重現在歐洲的版圖上。即使如此簡單的臺詞,你看見的是他們對上帝的信任!
在集中營里,神父又走向一個正在和人爭吵的軍人,一個工程師,神父在他手上放下了一個十字項鏈,低低地跟他說:冷靜地面對現實!
確實,這似乎也是導演的追求,整部影片里面,沒有呼天搶地的哭喊,而是在一片緊張的沉默里的恐懼。將軍的妻子知道丈夫被殺害之后,德國人把她請到納粹司令部,他們拿出死亡通知,并且告訴她是蘇聯人殺害了她的丈夫,接著錄音機打開了,納粹要她向外界宣稱:她明白了德國為什么要侵略蘇聯,因為要對他們慘無人道的制度進行徹底地銷毀。瓦依達幾次給了轉動的錄音機特寫鏡頭,然后是將軍妻子的臉,她的身后站著十幾歲的女兒,周邊是冷酷的納粹軍官在等待。但將軍的妻子竟然沒有給予任何回答,她什么話都不說,那份僵持的沉默,實在讓人恐懼。突然納粹一把抓住了將軍的妻子,推向一扇小門,女兒尖叫著“媽媽!”
讓人更加恐怖的是,放映間里,將軍的妻子,獨自一人在放映機邊上看見了納粹拍攝的非常粗糙的有關卡廷謀殺的紀錄片,我們是和將軍的妻子一起被推向一個瘋狂的現場,一個無可逃避的真實,這場謀殺就是以這樣的場面第一次呈現給世界,每一個腦袋背后都是一個子彈洞眼,前額被打碎了,一個個骷髏從萬人坑里挖了出來,亞辛斯基神父在為死者做彌撒,他象征性地在他們的尸體上撒上泥土。正是在一群尸體里,有著將軍的尸體,蘇聯人殺害了她的丈夫……妻子依然是一臉的強大,冷靜得毫無表情,似乎沒有人可以擊敗她??墒?,當她走出納粹司令部的時候,她完全崩潰了,幾乎摔倒在路邊,女兒沖上前扶住了母親。
對照著這場戲,是二戰結束以后,蘇軍開著卡車,用簡易的16毫米放映機,在廣場上給波蘭市民放映同一段紀錄片,畫外音大聲地講解道:“這就是希特勒干下的罪行,殺害了波蘭將領……”沒等畫外音結束,將軍的妻子從觀看的人群里跑出來,她使勁地拍打著放映電影的車頭,大聲叫喊著:“這不是事實!”這時,戰爭結束了,可是在歷史的真實面前,再一次出現了納粹司令部里的恐怖。導演塑造的將軍妻子的形象,就是對整個事件的認識和思考,她將赤裸裸地現實交給觀眾。雖然前蘇聯一直否定這場屠殺,但是在波蘭,“卡廷”就是讓人們喚醒對屠殺的記憶。
捷西,因為在俘虜集中營看見安德烈感冒了,就把寫有自己名字的毛衣借給他穿,于是僥幸地在卡廷屠殺中存活下來,他把將軍的妻子拉出了現場。捷西希望她保持沉默,如果她還想生存下去,就要服從新政府,因為新政府是為蘇聯服務的。必須隱瞞歷史!他們倆之間展開了尖銳的對話,將軍的妻子蔑視捷西的叛徒姿態,捷西最后經不起自己良心的責問,開槍自殺了。這里,就是導演想表達的:在整個二戰中,波蘭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叛徒和波奸。即使像捷西這樣的軍人,他依然經不住良心的叩問,在上帝面前他不敢撒謊。在中歐,所有的人都知道,波蘭是一個宗教國家,他們的教徒幾乎占據了全國人口的75%以上。
直到這個時候,導演還是沒有直接表現謀殺事件。但是,當初為卡廷做彌撒的神父,卻在一個深夜被蘇聯當局逮捕,失蹤了。紅色恐怖還在蔓延,民間卻努力保存著卡廷遺物。當保護者在聽說捷西自殺以后,冒著生命危險,完成了他臨終前的囑托:將安德烈在集中營的日記偷偷地交給了他的妻子安娜。于是從日記開始,在影片最后的16分鐘里,導演非常具體地,有條不紊地,甚至是殘酷地展現了整個屠殺的過程。首先是把鏡頭對準了將軍,在死亡面前,他的冷靜,他的尊嚴被侮辱,他驕傲的姿態一一展現,蘇聯軍人將他反手捆綁推進了地下室,他努力掙扎,子彈還是從他的后腦勺穿過去,在前額飛了出來,鮮血直接飚到墻壁上,然后,蘇聯軍人冷靜地交換手槍,再一次壓上子彈,準備槍斃下一個。
就這樣一個一個被拉出去,雙手反綁著,在后腦勺上開搶,死掉一個,就有人用鉛桶將地上的鮮血沖洗一下,繼續槍殺,一個都不能讓他們活著。我們還看見安德烈身上穿著捷西的毛衣,太顯眼了,這是捷西把母親織的毛衣給受涼的安德烈穿上,現在安德烈代替捷西上了刑場。穿著這件毛衣的安德烈,在送往卡廷槍殺的最后時刻,在囚車里,透過關押的柵欄,我們看見他還在寫日記,因為影片一開始就交代了,日記是允許留給家屬的,安德烈一定要讓安娜知道他們的一切。導演把你逼在攝影機前,讓你無法喘息,無法平靜;當推土機把泥土鏟起,推向萬人坑以后,交替出現了安德烈的那本日記,它置放在桌子上,看不見安娜的臉,僅僅是一本翻過去很多頁的日記本,風吹著,后面沒有了字跡,空白頁在風中來來回回地翻動。日記本已經很舊很舊,可是那一張張白紙,依然翻動著,它告訴你一個現實——一萬五千多個生命結束了,一萬五千多個波蘭家庭在被毀滅!
全片最后一個鏡頭,是推土機的大斗,鏟起了厚厚的泥土,倒入萬人坑,這時候,我們看見年輕的工程師被泥土掩埋了,攝影機搖下來的時候,他手上捏著的十字架項鏈還是裸露在泥土之外。瓦依達給了一個長久的特寫,十字架的項鏈一直在顫抖,直到最后推土機翻倒的泥土把它覆蓋。教堂的音樂轟然而起,黑片,出字幕,黑暗中,我們在一片宗教音樂中沉思。
卡廷,并不只是一起戰時事件,而是一連串的謊言和對歷史真相的歪曲。感謝瓦依達,讓我們了解了這段歷史;感謝瓦依達,讓我們知道,保持歷史記憶的重要性,因為只有還原真實的歷史,我們才能確立人的尊嚴。影片榮獲2008年金球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