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燕
摘 要: 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是一首悼亡林肯總統的經典之作。在分析此詩故事情節的基礎上,結合酒神在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原型及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闡述的悲劇實質和悲劇快感的來源這兩個方面,讀者可以更好地理解和欣賞這首詩的悲劇之美。
關鍵詞: 《啊,船長,我的船長!》 酒神精神 悲劇快感
尼采的藝術觀集中反映在他的首部著作《悲劇的誕生》中,他早期的思想明顯受到哲學家叔本華的影響,“叔本華給了德國另一位悲觀主義者尼采以靈感”[1]P273。尼采贊同叔本華的人生悲劇論卻不愿向消極的情緒低頭,他轉向藝術這條救贖之路,確切地說尼采從希臘羅馬神話中找到了精神支柱,首創性地在三百多個希臘諸神中,挑選出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作為他解釋生命解釋人生悲劇的基礎。在整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認為日神沖動和酒神沖動這兩種基本的藝術沖動才是藝術創作的真正原動力,任何一種藝術的性質取決于這兩種沖動何者起主導作用,尼采顯然偏愛酒神沖動并認為他才是理解悲劇的鑰匙。《啊,船長,我的船長!》體現了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的對比,在這種對比的基礎上讀者體驗到了悲劇之美。
一、酒神在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原型及尼采對他的解讀
酒神狄俄尼索斯是宙斯和冥后珀耳塞福涅的兒子。生性嫉妒的赫拉鼓動泰坦殺害深得宙斯寵愛的小狄俄尼索斯,將他毀掉尸身并煮爛。雅典娜救出了狄俄尼索斯的心臟,宙斯從雅典娜那得到了他的心臟并把它交給地母塞墨勒,她吞食后懷孕并將他重新生出。[2]P241狄俄尼索斯在這樣的條件下死里逃生①。酒神的重生反映了在人的身體毀滅之后,靈魂或思想得到了發展或永生,體現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悲劇的真正內涵。死與重生的對比正體現了形式與內容的對比,而形式與內容在叔本華看來就是表象與意志,也就是說形式的破滅或表象的消失帶來了意志的永生。
基于尼采的《悲劇的誕生》,本文試圖從兩個方面理解和欣賞悲劇。其一,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的對比渲染了悲劇的意境,而后者是產生悲劇的根源。其二,悲劇的快感來自真實的美和形而上的美。
尼采形象地概括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為推動藝術產生和發展的兩種最基本的力量,在他看來,一切藝術都是兩者之間的此消彼長。日神阿波羅是光明之神,在他的光照之下,一切都是明晰美麗、快樂繁華的,這樣的景象如同夢境一般給人如癡如醉的幻想,日神狀態總是和表象相聯系,雖然美麗但不是世界的本質或核心,像肥皂泡一樣,絢麗卻易碎。日神藝術追求的即是形式的美或者表象的絢爛。在尼采的美學哲學上,酒神的重要性顯然超過了日神。“酒神狀態象征了放縱,是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3]P60。尼采一開始就強調酒神沖動比日神沖動更本原,更形而上,酒神藝術追求的是對內容的反映或者是對世界本原或者意志的闡釋。尼采認為“希臘悲劇是通過日神與酒神之間的對抗和調和產生的”[3]P60。在悲劇中,日神形象僅是表達酒神沖動的手段,悲劇的實質是兩者之間矛盾的產物。
悲劇的快感來自哪里呢?尼采認為悲劇的快感或審美快感有兩個層次。其一,是悲劇產生的根源,也就是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的對比或者對抗,這種比較是真實可見的,是一種人們能體會到的真切的感受。“我們通過對形象的直接領會而獲得享受,一切模型都向我們說話,沒有什么不重要的、多余的東西”[4]P3。在這個層次上,人們在欣賞日神藝術所產生的夢境假象的同時,往往感到不滿足繼而向往著無限的境界,而這個境界恰是酒神沖動帶來的。其二,悲劇之美是通過現象的破滅,具體說就是個人英雄般的毀滅給人一種與宇宙本體結為一體的快感,這是通過打破個性的阻隔,恢復萬物原初狀態給我們帶來的超脫的慰藉與釋放,是一種形而上的安慰。“通過個體毀滅的單個事例,我們只是領悟了酒神藝術的永恒現象,這種藝術表現了那似乎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后的全能的意志,那在一切現象之彼岸的歷萬劫而長存的永恒生命。對于悲劇性所生的形而上快感,乃是本能的無意識的酒神智慧向形象世界的一種移置。悲劇主角,這意志的最高現象,為了我們的快感而遭否定,因為他畢竟只是現象,他的毀滅絲毫無損于意志的永恒生命”[5]P108。
二、《啊,船長,我的船長!》的悲劇之美
在代表作《草葉集》中詩人嘗試了一種新的文體——自由詩,惠特曼被認為是此種詩體的創始人。《啊,船長,我的船長!》②是一首悼亡之作,悼念的對象是美國歷史上一位偉人——在美國“南北戰爭”中為推動美國資本主義發展和社會的民主進步作出巨大貢獻的林肯總統。惠特曼一生都在頌揚人類的平等和民主。1861年美國爆發了著名的“南北戰爭”,崇尚民主的惠特曼追隨林肯總統為這場富有歷史意義的戰爭奮斗。1865年,內戰結束,“北軍”取得了勝利,正當人們準備為這樣的成功大肆慶祝時,林肯總統卻被刺身亡。聽到這一消息,惠特曼滿懷悲痛,寫出了這首詩以表達內心真實的悲痛。
全詩共三節,每節均以呼喊“我的船長”為開頭,逐層深入表達了詩人對逝去總統的熱愛、不舍和難過之情。開篇第一節,詩人運用象征手法把美國比作“大船”,林肯總統則是這艘大船的“船長”,總統率領“北軍”戰敗南方叛軍的過程比作“艱苦航程”。這一節描述了大船的形象:“千萬雙眼睛注視著船——平穩,勇敢,堅定”[6]P137,與此同時詩人也突出了航程是“可怕”和“歷盡風險”的。我們分明看到了英勇的船長憑借著個人的智慧和能力在船手的配合下,英姿颯爽地指揮著大船越過急流險灘,沖破重重阻礙,終于臨近港口,即將抵達航程的終點,岸上的美國民眾歡欣鼓舞,這似乎是一個完美結局。可就在此時,詩人筆鋒一轉,跟著嘶喊到“但是痛心啊!痛心!痛心!”讀者瞬間領略到了虛假浮華下的事實:總統已經倒在了血泊中。詩歌第二節詩人自欺欺人地不能接受船長的遠去,他天真地認為這只是老天開的玩笑,更或者是一場噩夢,他真切地呼喚船長“起來吧,傾聽鐘聲”,他多么希望港口上號角的長鳴,無數的花束,彩帶和花環還有總統最熱愛的人民能夠讓“熟睡”的總統醒來,可一切都是徒勞,任何表面上的偽裝都不能改變總統已逝的真實。詩歌最后一節,作者把失去總統的悲傷之情和岸邊歡樂的迎接場面都推上了一個高潮,詩人在大肆渲染悲痛之情的同時岸邊的鐘聲卻齊鳴了,人們卻一片歡騰了,這樣的場面美國人民不是在迎接船長的歸來,更像是預見了總統的離去,而奏響的離別之曲。
整首詩歌詩人描繪了兩幅風格迥異的畫面。在港口上,千萬人蜂擁在岸邊,他們拿著花圈,吹著號角,舉著旌旗,大聲歡呼著迎接著船長的凱旋,他們仰起殷切的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向他們徐徐靠近的船只,他們急切地盼望著看到船長,這是一幅多么熱鬧多么激動人心的畫面。我們把視線轉移到船上,為什么沒有看到身材挺拔的船長?為什么船上如此冰冷寂靜?為什么會有鮮血的味道?甲板上一滴滴鮮血的旁邊正躺著船長。他沒有聲息,嘴唇慘白,毫不動彈,沒有脈搏,沒有留言,冰冷冰冷地躺在甲板上。船就要靠岸了,航程快要結束了,可船長就在最后的關頭倒下了。我們深切感受到:航船行駛得離港口越來越近,岸上的歡呼聲聽得越來越清楚,“花束”、“花環”、人們“熱情的臉”也歷歷在目,而船長離人世這一殘酷事實更加迫近這些殷切盼望著的人們,進一步加重了那無名的悲傷感和痛惜感。
這兩幅畫面在第一個層次上表現了詩人運用的形式與內容:歡騰的場面只是表現悲哀情緒的形式和手段,而悲傷情緒的爆發才是作品真正的內容,兩者相輔相成,后者是核心前者是輔助。這兩幅畫面也是日神沖動和酒神沖動的具體體現。日神沖動表現的是一種表象的繁華與激情,岸上人群的描寫栩栩如生,他們迎接船長的活動也熱鬧非凡,可是幻象背后隱藏的事實卻是船長已經永遠地倒下。甲板上對船長的描寫正是酒神沖動的藝術表現,船長的離去才是真實,這才是形式下的內容或者說表象下的意志。兩幅畫面的對比即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的對比產生了悲劇,而在日神與酒神這對矛盾中矛盾的主要方面無疑是酒神,也就是這首詩悲劇效果的產生來源于酒神沖動的藝術描寫。
讀者在閱讀此詩時,悲痛的心情油然而生且自然流露。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悲劇快感或者審美快感?第一,兩幅不同風格畫面的對比即這首詩悲劇性產生的原因本身就能給人帶來快感。這栩栩如生的個性世界——岸邊熱鬧的人群,這悲劇性的英雄人物——船長,人群和船長本身的確定性都能給人帶來美感。第二,更深的層面,船長個體的毀滅,這個表象的消失給讀者帶來了虛幻的形而上的審美快感,這也是詩人在第二個層次上運用的形式與內容,悲劇主角——船長,他此時的死亡在這個層面上是現象,而現象下他的回歸宇宙才是意志。世界上的物體千差萬別,但都有著特性,可萬千的虛幻下隱藏的卻是統一的理念或者意志,怎么透過現象達到意志?通過個體的消失并融入到所謂“太一”的狀態,肉體的消亡帶來的恰是意志的永存。船長之死能帶給人悲劇的快感在于透過他的毀滅人們看到了永生,意志的永生,這才是歷萬劫而長存的永恒生命。閱讀完這首詩歌讀者往往產生了心靈劇痛后的寧靜,體驗到了悲劇帶來的真實之美和虛幻之美。
我們在閱讀《啊,船長,我的船長!》時,很容易被熱鬧的迎接場面與船長的死亡這種強烈對比感染,這樣的對比正是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的體現,這首詩帶給人們的審美快感正如尼采對悲劇快感的解釋一樣:來自個體的存在也來自個體的消失。這個世界見證著不斷重復的生與死,愛與恨,快樂與痛苦,成功與失敗,富有與貧窮,這些對比無疑都是這二元沖動的表現。盡管人的一生是悲劇性的,盡管我們已經預見了緩緩向我們走來的死亡,但我們更應該像尼采和惠特曼那樣,做勇敢的探索者并快樂地生活。
注釋:
①第二種說法狄俄尼索斯是宙斯和塞墨勒的兒子。天后赫拉十分妒忌塞墨勒得到了宙斯的愛,故變成塞墨勒的保姆慫恿她向宙斯提出看他真身的要求以驗證宙斯對她的愛情。在塞墨勒的一再要求下,宙斯現出原形——雷神的樣子,結果塞墨勒在雷火中活活燒死,宙斯在火焰中搶救出不足月的小狄俄尼索斯并將其縫在自己的大腿中,直到足月才將他取出。
②《啊,船長,我的船長》是惠特曼詩作中少見的格律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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