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
周恩來曾稱譽馬一浮為“中國當代理學大師”,劉夢溪尊馬一浮為“儒之圣者”,并認為唯有他堪當梁啟超筆下“千年國粹,一代儒宗”的稱號。
馬一浮在古代哲學、文學、佛學以及書法藝術等諸多方面造詣精深,但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在國學最不受待見的時代里,他不僅楷定“國學”為六藝之學,而且還無以復加地將其標舉到了最高地位。如他不僅認定六藝為國學之源——“吾國二千余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藝之支流”,并且認為其“廣大精微,無所不備”,不獨可統攝經、史、子、集四部之學,亦可統攝諸子百家之學,甚至還可統攝西方學術,自然科學可統于《易》,社會科學可統于《春秋》。
我們或許無法完全認同馬一浮的國學觀,但他在日寇橫行、國運飄搖的晦暗年代里,能有如此強烈而自覺的文化自信,那是著實可愛得很。近代百年,中國人在文化上經歷了從傲慢到失落再到回歸自信的曲折過程。而在當下,樹立文化自信愈加緊迫。誠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在建立制度自信、理論自信、道路自信、文化自信的進程中,“文化自信是基礎”。當年四處逃難的馬一浮尚且能發出文化自信的最強音,今天的我們更沒有任何理由失掉文化的自信力。
從馬一浮與其浙江紹興老鄉蔡元培的交往中,亦可窺見馬一浮率真的一面。1912年國民政府成立,蔡元培就任教育總長,特邀馬一浮出任教育部秘書長,但到任三個月,馬一浮就以“我不會做官,只會讀書,不如讓我回西湖”為由,掛冠而去,其真實原因是他與蔡元培的某些教育思想不合,如他不贊成廢止讀經等。1916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再次懇請馬一浮出山擔任北大文科學長,但被馬一浮拍電報婉拒,理由僅八字:“古來有學,未聞往教”。后又書長信一封,誠懇解釋不能赴任的緣由,大意是自己的學問追求,與當時潮流不符,可能課還沒有講完就已招致物議沸騰。故不如讓別人去做“化民成俗”的事,自己則仍以“窮理盡性”為命。
從馬一浮與他另外一位浙江老鄉蔣介石的有限交往中,則可見其敏銳的洞察力,更可見其率真可愛之性情。1939年,馬一浮在赴四川樂山前,曾在重慶短暫停留。蔣介石素來崇敬馬一浮之學問,專門設宴款待,陳布雷、陳立夫、孔祥熙等一干要員陪同,期待馬一浮能對時局有所建言。馬一浮并未有絲毫受寵若驚之感,他“溫潤和平,休休有容”地直告蔣介石:“唯誠可以感人,唯虛可以接物,此是治國的根本法。”蔣聞之愕然,沒有回應。以蔣之國學功底,應該不至于未聽懂吧。后來任繼愈問起對蔣介石的印象,馬一浮說:“此人英武過人,而氣宇偏狹,乏博大之象;舉止莊重,雜有矯揉;乃偏霸之才,偏安有余,中興不足。方之古人,屬劉裕、陳霸先一流人物。”劉、陳均在南朝創立過新朝,但都命不過三年。嗣后馬一浮在給友人信中說:“在渝留止浹旬,所見之人不為少,據理觀察,終覺前路茫茫,少有希望。一派虛偽茍且之習,毫無憂勤惕勵之意,處此偏而不安之局,豈不怠哉岌岌乎!”
對蔣介石當局的極度失望,并不妨礙馬一浮鉆研學問。或者可以說,正是對時局的失望與擔憂,促使馬一浮更鐘情和看重自己的學術研究。馬一浮諸多具有“創辟性”的學術結論,就誕生于這一時期。談到對文化和思想的推崇,馬一浮說:“國家生命所系,實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則在思想。”談到時局與學問之關系,馬一浮說:“今日之禍,不患在朝之多小人,而患在野之無君子。不患上之無政,而患下之無學。”他認為社會弊端可由英雄豪杰出山解決,而天理和人心則需要學術來長久維系。
馬一浮的率真,并非單純的傳統士大夫的耿介清高,而是其作為有良知、有造詣、有擔當的知識分子人格魅力的綜合呈現,其間包含著他對國家、生民深深的憂慮與摯愛,只不過作為學者,他只能通過學術的方式來傳遞這一切,因此才愈加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