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鈴薯兄弟(以下簡稱馬):張默先生,您是一位在海峽兩岸都擁有重要影響的詩人,您以寫作的實績,也以自己服務詩歌與詩人的熱忱而受到廣泛的敬重。寫詩60余年,您的創作成果體現在《紫的邊陲》、《落葉滿階》、《遠近高低》、《張默世紀詩選》、《獨釣空濛》、《張默小詩帖》及大陸版的《張默的詩》等逾17種個人詩集中,成果十分豐厚。作為當代華語詩壇的一員宿將,首先想請您回顧一下,您最早是什么時候開始新詩寫作的?最早發表新詩作品是哪一年?在什么刊物發表?
張默(以下簡稱張):我于1946年在南京成美中學讀書時,就喜歡閱讀新文學作品,也曾涂鴉寫一些短小的新詩,但很少發表。1949年春天,我離別南京,到上海,再搭乘中興輪飄洋過海,三天后抵達臺灣基隆港,投奔當年在臺灣海軍服務的大哥德仁,接著于1950年10月投效海軍。真正大量興起新詩創作,則是1952年春天,在臺北《半月文藝》雜志連載發表我的處女詩作《海洋之戀》約二十余首,這批少作充滿對海洋的熱愛,十分浪漫的抒情,談不上有什么詩的技巧,我也沒有把這批少作保留下來,早就被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馬:根據您在寫作年表中的介紹,您1931年農歷12月出生于安徽無為縣孫家灣,幼年時到了南京八卦洲。您記憶中,具體是幾歲時離開的無為?對無為老家您還留有哪些記憶?到八卦洲后,父輩在這座揚子江中的島上開墾土地,您能具體介紹一下當時的開墾與生活的情況嗎?
張:我在安徽無為孫家灣渡過了十一年。對這個村莊有難以磨滅的記憶,特別是兒時,每年4月,和家人在田里插秧之種種,傍晚同表弟騎著水牛吹著牧笛回家。我尤其喜歡夏夜,在廣場搭竹床過夜,與流螢捉迷藏。冬天大清早與大哥一起去村頭撿牛糞。夏天喜歡三五同學到附近的小池塘游泳,同牛群比賽輸贏。十二歲那年我離開無為到南京八卦洲讀高小,我家住在三瓏頭,有七八間茅草棚子,前面有一大片數百畝田地,那是父親辛苦開墾所獲得的成果。每年種玉米、稻谷兩次。記得有一年7月,突然從天外飛來大批蝗蟲,一兩天把田里的玉米哨得精光,我每天陪家人一起打蝗蟲。那一幕迄今猶歷歷在目,難以忘懷。
馬:在您的回憶文字里讀到,您在讀私塾和中學時受到的文學啟蒙給您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對您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讓您銘記在心的有兩位老師:孫國相老師和虞詩舟老師。兩位老師分別都對您有那些具體的影響?
張:我六歲起,在無為老家讀私塾,讀了五年。舅父孫國相是我的老師。他每天一大早要我到學堂先行磨墨四十分鐘,然后寫大小楷,下午讀“四書五經”,傍晚時分背誦唐詩、古文。他特別教導我,用毛筆寫大小楷時,一定要全神貫注,握筆姿勢要端正。我每天在棉紙上寫大楷四張,小楷兩張,然后送給老師批閱。他喜歡用紅筆圈圈點點改正疏失。如此以三年時間書寫正楷,以兩年時間書寫行書,并要求行書一定要有自己的風格。而他在講解古文篇章時更是深入淺出,頭頭是道,其中包括《五柳先生傳》、《桃花源記》、《滕王閣序》、《秋聲賦》、《祭鱷魚文》、前后《赤壁賦》等等,并要我把所有讀過的古文名篇,一一要倒背如流,是以養成我喜歡背誦唐詩、古文的好習慣。今天來看,依然獲益良多。
馬:1949年3月,您自南京經上海去了臺灣。1950年9月從軍。當時從家鄉去上海到臺灣的具體經過是怎樣的?促使您離家遠行的原因是什么?初到臺灣,給您留下的最初的印象是什么?赴臺后、入伍前,那一年多的時間里,一個背井離鄉的青年,是怎么生活的?
張:1949年1月,我接獲在臺灣海軍服務的大哥德仁的航空信,他指出當時大陸的時局很不安定,希望我到臺灣來讀書或找工作。于是同母親商量,她鼓勵我帶著大嫂和兩位只有五、六歲的侄兒,到臺灣和大哥在一起。于是同年3月20日,我就和大嫂、侄兒,去上海一個親戚家等船去臺灣,結果26日買到了中興輪去臺灣的船票。輪船在海上航行三天后終于安抵基隆港,大哥特別到碼頭來接我們。當晚我就住在大哥任職的臺北圓山“海軍第四補給站倉庫”的宿舍里。我們一下船就被臺灣的熱帶風情所吸引,椰子樹、香蕉……一切都很新鮮。
同年7月,我被友人介紹到“臺中防守戒嚴司令部”擔任上士文書,同年底調到花蓮,一切如常,交了不少軍中朋友。1950年2月,我辭掉軍職,返回臺北大哥家,與他們同住在板橋。同年3月29日青年節,蔣經國先生在“臺北中山堂”對青年朋友講話,我也前往聆聽。他號召三百位青年從軍,我也參加了會考,并被錄取為“政治干部訓練班第一分班”的學員,于7月初入學,地點是臺北和平東路的師范學校(即現在的臺北教育大學)。受訓三個月,蔣先生每天與我們在一起。九月底結業,其中有五十位(包括我)被分發到海軍,到左營報到。
馬:您介紹過,讀中學的時候,虞詩舟老師為您打開了新文學的窗口,通過他的介紹,您讀到了冰心的作品,這是一種新詩的啟蒙。在您走上新詩寫作道路之后,還曾受到過哪些詩人或作家作品的影響?
張:記得有一天,虞詩舟老師在黑板上以正楷寫下劉大白的名詩,《秋晚的江上》 ,全詩只有七行,讓同學們眼界大開,原詩如下:
歸巢的鳥兒,
盡管是倦了,
還馱著斜陽回去,
雙翅一翻,
把斜陽掉在江上;
頭白的蘆葦,
也妝成一瞬的紅顏了。
虞老師輕輕以鄉音朗讀了這首詩,并加以深入淺出的注解。同學們都抄下了這首詩。除此之外,像胡適的《老鴉》,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田間的《義勇軍》,沈尹默的《三弦》等詩,他也先后把它們寫在黑板上,讓同學們抄寫,并鼓舞同學們多多背誦唐詩和新詩。
馬:談到您的寫作以及詩歌貢獻,就不能不談“創世紀”詩社的成立和《創世紀》詩刊的創辦。您是創世紀的創社三元老之一,成立詩社也是出于您的提議,詩社的名字用的也是您提出的方案。當初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又身處行伍,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動議要做這樣一個詩社?取名“創世紀”是出于什么考慮?
張:1952年冬天,我從淡水(任職海軍陸戰隊警衛連指導員)調到左營陸戰隊炮三大隊某中隊擔任政治干事,當年海軍有《海訊日報》 、《海洋生活》 、《中國海軍》幾種刊物,不少海軍作家,如郭嗣汾、墨人、彭邦楨、洛夫、張放、張默……等等,都不時有作品發表。最重要的因素,是1954年7月,陸戰隊司令部假左營桃子園大禮堂舉辦一個短期的“三民主義講習班”,共有一百多人參加,分成很多小組,正巧洛夫和我同時被編在一個班里。因彼此早就讀過對方的詩作,于是那一個禮拜,我們變成很談得來的朋友。結訓后他回澄清湖某部隊,我在左營炮兵中隊,彼此不時有電話聯絡。8月某晚我去高雄大業書店看書,在一本女作家的散文集子中看到“創世紀”三個字,心中特別歡喜,于是回到營房,無意中構思,想創辦一本詩刊的念頭,油然而升。于是執筆急書,寫信給洛夫,設想以“創世紀”為刊名,請他提供卓見。想不到他很快回信,完全同意。于是咱們給當年的《戰士報》副刊主編潘壽康寫了《創世紀》的征稿信,他很快刊出。不到兩周,各地軍中詩人紛紛來稿贊助,于是我和洛夫兩人共同把創刊號的詩稿敲定,而封面則是洛夫請他的干校同學牟崇松以一幅木刻為背影設計的。9月初發稿,10月初出版。這是臺灣南部第一本新詩期刊,出版后受到各方的矚目。至于為何叫“創世紀”,那只是表明咱們是詩壇新兵,為新詩提供一個園地罷了。
馬:當時創世紀的三位創辦人:您、洛夫、痖弦都很年輕,都在臺灣南部的左營從軍,但并不在一個單位。因為機緣,您與洛夫認識在先,那么,與痖弦先生又是怎么相識的呢? “創世紀”的成立,有沒有舉辦過什么成立儀式?
張:痖弦是干校第二期影劇系畢業,1954年11月被分發到左營海軍。在歡迎會上,洛夫帶了一本《創世紀》創刊號,送給痖弦,并歡迎他參加,他立即答應了。咱們三人,我在陸戰隊《先鋒報》任記者,洛夫、痖弦兩人同在左營廣播電臺任編輯,我們兩個單位相隔不到五公里,因此經常聚會,談詩、編詩刊、籌款、上當鋪,如此而已。《創世紀》一向不講求排場,也沒有辦過任何成立儀式。它是純粹的詩刊,除詩以外,它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馬:曾聽您介紹并強調《創世紀》的一個重要分期。前十期刊物為32開本,自11期起,改為20開本(1959年)。這種前后的變化,關鍵不在于開本,在于辦刊理念的重要改變。請您介紹一下,這前后兩個時期不同的辦刊理念,以及不同的運營方式,包括組稿范圍、組稿方式、作者構成等。這個重大的辦刊思路的變化,是怎么決定的?是幾位同人正式研究決議的么?
張:《創世紀》第1期到10期,為32開小本,是它的“草創時期”。咱們曾提倡“新民族詩型”,就是強調詩要有中國風、東方味。但自第11期(1959年4月出刊)擴版為20開大本,作風感覺大變,不再強調“新民族詩型”,而以“世界性,超現實性、前衛性、純粹性”四者為主軸,把各門各派最優秀的詩人都引進來,刊登他們最好的詩作、理論和譯介文章?;旧线@些重大變革,都是洛夫、痖弦、張默、季紅等人共同敲定的。
馬:《創世紀》的創辦,是為了同人發表作品之便。但后來,卻采取了兼容并包,大量發表其他文學團體的詩人的作品,顯示出開闊的辦刊胸襟與氣度。這些曾經在《創世紀》發表詩歌的詩人,有的被列入“創世紀”同人,但有的卻并沒列入,這里面的區別是什么?成為“創世紀”的成員,需要具備什么條件、履行什么手續么?比方提出申請、填寫表格、繳納會費等等?大陸也有一些詩人、詩評家列名“創世紀”同人?
張:《創世紀》六十年來,歷任編輯社務人員很多,咱們自三十期開始,擴大為同仁詩志,有入社簡章,但大體都是經過同仁推介,有不少海外詩友加入本社。1988年兩岸開放,大陸詩人任洪淵、李元洛、劉登翰、白樺、謝冕、歐陽江河、龍彼德等人加入。自五十周年以后,本社歡迎更年輕一代詩人參加,2014年10月《創世紀》六十年慶,即有1992年以后出生的詩人入社。入社程序基本上盡量減化,不填表,交會費很率性,所謂同仁,當然有一定的義務,但絕非一成不變僵化的制度,而是活用,由現任發行人、社長、總編、主編相機處理就行……總之,凡擔任《創世紀》的實務者,絕對以適任、勝任為唯一考量。
馬:《創世紀》六十余年發展歷程中,曾有過一個短暫的間歇期(1969年1月出第29期,到1972年9月才出第30期),洛夫先生曾著文《一粒不死的麥子》,就是以此為背景的。這期間的中斷,具體原因是什么?您還曾經和管管先生主編過另一本刊物《水星》,這個刊物和《創世紀》并行,您是如何理解處理兩本刊物的關系的?
張:《創世紀》自出刊第29期,曾經停刊約三年,那是咱們三位創始人因工作關系不得已而休刊。這期間洛夫在越南,痖弦在艾荷華作家工作坊,我在澎湖海軍第二軍區服務,無法兼顧詩刊的正常運作,惟有暫時休息罷了。
1971年2月,在左營創刊的《水星詩刊》 (共九期),報紙型,八開四版,完全以發表新人的詩作為主軸,由張默、管管主編,渡也、汪啟疆等青年新秀被發現。它是《創世紀》的外一章,基本上沒有沖突。
馬:您在回憶文字里曾介紹過,《創世紀》曾為一個在世的詩人做過專輯,他是葉笛。今天大陸的讀者對葉笛先生以及他的詩所知甚少,能否請您介紹一下相關的情況?葉笛先生曾為《創世紀》的辦刊提供過哪些幫助?
張:我與葉笛認識于1952年,彼此非常要好。1957年秋天,他在屏東大橋附近某小學教書,我曾于某日下午到該校去看他。當晚他帶我到他住在屏東的姑母家,那晚我首次享用他姑母做日本料理的好手藝。晚餐后約八時許,我要返回左營,他把一個月的薪餉全部捐給了《創世紀》。他日文造詣精深,曾在《創世紀》發表他翻譯的《超現實主義宣言》(安德烈·布魯東作) 。90年代末期,他為《創世紀》撰寫十多家臺灣早期詩人,如王白淵、楊華等詩人專論,十分有分量,這些都收入了《葉笛全集》。
馬:《創世紀》辦刊過程中,社長、總編輯、主編等人選曾迭經變化,一般情況下,這些人事的變化是怎么決定的?我們知道,“創世紀”詩社和《創世紀》詩刊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這和不斷吸收新血、不斷求變是很有關系的。近年來,辦刊力量的轉移與過渡已經完成。請您介紹一下當下《創世紀》的辦刊人員情況。
張:《創世紀》目前由汪啟疆擔任發行人,落蒂任社長,辛牧任總編輯,李進文任主編。自2015年開始就由他們共同來主持這個老詩刊的社務與編務。新一代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老一代的已交棒,今后就靠他們共同努力求新求變,把這個老詩刊辦得更出色,繼續向八十年挺進。
馬:在您六十年的漫長詩歌寫作歷程中,您個人覺得哪個時期是您寫作的黃金時期,哪個時期的成果對您個人具有最重要的意義?如果請您推薦十首代表作,您會推薦哪些?
張:我寫詩六十多年,其實也很難說哪個年代是黃金時期,但是《創世紀》自第11期革新擴版,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階段。譬如我早年寫了不少海洋詩,但自己覺得都表現得不夠深刻,直到在11期發表的《關于海喲》一詩,才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自認從這首詩開始,我可能開發了個人海洋詩的新景。
如果要我推薦十首代表詩作,大約可以列出以下不同風格的拙作,供大陸愛詩人參閱和指教。
1.《關于海喲》
2.《貝多芬》
3.《我站立在大風里》
4.《無調之歌》
5.《削荸薺十行》
6.《三十三間堂》
7.《我是一只沒有體積的杯子》
8.《黃山四詠》
9.《酩酊的石雕》
10.《石雕巨柱134之嘆》
以上十詩均見《張默的詩》,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刊行。
馬:您寫詩,也抄詩。抄詩的詩人不僅一例,但把抄寫詩歌當成一項工作,做成了一項工程,抄出了一道文化景觀,就這個意義來說,是無人能與您相比的。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做這項工作的?當初怎么會想到要做這件需投入大量時間、體力、精力乃至物力的工作的?迄今您共計抄寫了多少詩人的多少詩作?
張:從2011年中開始,我開始用毛筆在長卷宣紙上(約15公尺長)書寫臺灣新詩佳作,加蓋紅色各式印章,并捐給臺灣圖書館十卷,約二百首詩作。之后又書寫三公尺的短卷約二百家近千首,捐給了《文訊》月刊。
2014年1月,我手抄《臺灣現代詩手抄本》共186家,630首詩作,包括四代詩人從覃子豪到阿海,由九歌出版社隆重出版,造成不少的風潮。
一生為新詩服務,抄詩、編詩、寫詩,難以計算,總之,無怨無悔,詩是我永遠的情人。
馬:您是一位重要的詩人,同時也是一位熱忱而成果豐碩的詩歌編輯家。您獲得過創作獎,也獲得過編輯獎;寫詩和編詩,可以說是您馳騁詩壇的兩個輪子或翱翔天空的一雙翅膀。辛郁先生曾說,《創世紀》詩刊有多位參與者,“但若沒有張默,我敢斷言,它早就??恕埬那趧诟?,細心呵護,使《創世紀》活得漂亮又健康……”這是對您辦刊辛勞的極高的評價。一個社團,一本刊物,需要有一些默默付出、悉心維持的人。您多年如一日,費心費力甚至耗費財力于詩歌的編輯事務,動力來自何處?另請您介紹一下,作為詩歌編輯,您認為要辦好一本詩刊、編好一本詩選,根據您的體會,辦刊人或編選者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和特質?
張:《創世紀》能活過六十年,它不是奇跡,而是鐵一般的事實。大家都說,沒有張默,《創世紀》早就休刊了。這話不完全對,如果沒有很多人的投入,它不可能活到今天。個人認為要編好一本新詩期刊,非得有過人的精力、不怕難的意志、力求品質高于一切的準備工作,絲毫馬虎不得。不論每期內容規劃,版面設計,專刊特輯制作,均需深入的構思;而校對尤其重要,如果一個詩刊,錯字連篇,那還算是詩刊嗎?永遠求新、求變、求好,不達目的,絕不放棄……
馬:您的詩歌編輯工作不限于《創世紀》,還主編、編選了多種詩歌選集。您被稱為兩岸詩歌交流的推手。您和蕭蕭主編的《新詩三百首》,立足新詩發展史,兼顧海峽兩岸及香港等地,視野開闊;所選作品,重視文本,也具有文學史的眼光。請您介紹一下,這部詩集的編輯緣起及編輯過程。在您主編的詩集中,您看重的還有哪些?
張:1994年秋天某晚,九歌發行人蔡文甫打電話給我,他說在某一詩刊上,看到我提出的《新詩三百首》的編輯構想,十分有興趣,問我有無意愿為九歌編這部大書。當時我嚇了一跳,當下竟然還有人跳火坑,愿出這樣的選集!于是我說:“讓我想一想,過幾天我再答復你。”
次日上午,蔡先生又打電話同我商量,當時我說,這部選集很難編,絕非某一位詩人就能完成,我建議請蕭蕭和我共同主編較妥。蔡馬上答應:就由你們來計劃編選吧!于是我立即電告蕭蕭。他認為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決定參加,他并說因為教書很忙,初選工作,必須由我完全負責,同時要我先擬妥編輯要旨,擇日見面商定一切。
《新詩三百首》,臺灣曾經出現過這樣的選本,但編得很差,于是我們的標的,必須特別強調“清明有味,雅俗共賞”,它就是這部選本的走向,也是選入詩作的基本特色。
本人收藏海內外新詩集,雖然較多,為了閱讀更多更廣泛的詩作,特請葉維廉提供30年代的詩作,同時請西安的沈奇代購多年來大陸出版的各種詩選本。他對大陸中生代詩人中之佼佼者,也提供了一些候選人,給我們作編選時的參考。
初選工作于1994年9月展開。我每天忙于讀各種風格的詩作,1995年2月完成初選,共有1280首納入;以后又經過復選,淘汰620首,計有660首詩進入決選。最后由我和蕭蕭縝密選出336首。同時概分卷1.大陸篇前期,從劉大白到綠原共37家。卷2.臺灣篇,從賴和到林群盛108家。卷3.海外篇,從紀弦到王良和34家。卷4.大陸篇后期,從牛漢到南嫫47家。每家撰有小傳及短評\卷前序,請余光中撰《當繆思清點她的孩子一一跨??绱摹葱略娙偈住怠罚麑Ρ緯脑O計也有很獨特的卓見。全書分上下冊,于1995年9月上旬由九歌隆重出版?!堵摵衔膶W》月刊第128期,1995年6月號,特以“世紀之選”為題,以大篇幅抽樣介紹選入之詩作。
此書被臺灣各大學選為新詩教材。2007年又發行增訂新版??梢娺@部選本已獲得海內外愛詩人的重視。
個人這些年來,已為臺灣新詩選編的專集近二十種。其中包括《六十年代詩選》(與痖弦合編,高雄大業書店,1961年版),《剪成碧玉葉層層——現代女詩人選集》(臺北爾雅出版社,1981年6月版),《小詩選讀》(臺北爾雅出版社,1987年5月版),《中國當代十大詩人選集》(與張漢良合編,臺北源成出版社,1977年7月版),《臺灣現代詩手抄本》(臺北九歌出版社,2014年1月版)。以上數種,目前臺灣坊間還可以買到,特提出,供大陸愛詩人參考。
馬:您曾說,“我是一輩子喜歡與時間靜靜且親密地拔河,誰勝誰負,那不是我要的答案,一切由他去吧!”您還說,“我覺得咱們這一代詩人,你到底占什么位子,早已定好了,不必強求,應更謙卑,不要專為自己的名聲設想,把詩寫好,把書編好,把每一件事做好,比什么都重要?!边@是一種豁達。但作為一位畢生為詩歌服役的詩人、詩歌編輯家,您是否也曾設想過,文學史對您作怎樣的記錄或評價?
張:我在臺灣從事各種詩選的編務,已近半世紀,個人一向的態度是,凡經我手編選的書,一定有個人的風格,并且試著把所編的選集弄得特別精致,各書均有其讓人意料不到的新感覺。至于他人或將來文學史家如何界定,那不是我所能預料的,由它去吧。
馬:其實,作家、作品的評價,是需要時間的檢驗的,有時候,要拉開一個更遠的視域,才可以看清一些作家、作品的價值和意義,而且,從歷史長河來看,很多詩人詩作價值的評價或價值認定,都是經過了遮蔽、遺忘、再發現的過程的,大名鼎鼎的杜甫,他的詩在后世也曾長時期遭受冷落。所謂文學作品的位置,其實存在較大的可變動性,是動態的。有些作品的韻味,需要在反復閱讀里呈現。比方我讀您的《貝多芬》,前后讀過好幾遍,但我被深深打動,是在一次朗誦會上;當我事后再次回頭閱讀時,更是體會到了詩人在語言及意蘊上投入的匠心,經得起細細的推敲乃至嚴格的審視。而如果不留心,泛泛而讀,它的美和它的藝術價值,可能就被淹沒在大量的平常之作中了。我對這首詩及對其他詩人作品的閱讀經驗,也佐證了一種說法:對當代詩人作品價值的判斷,還只是進行時。一些作品獲得了讀者的關注,一些作品則可能處于被遮蔽的陰影當中,您的作品中是否也有這種情況?
張:一個人寫詩一生,總有好幾百詩作面世,對作品的品評,那是他人的事,作者難以過問,也不必在意。
但是,一個作者必須計較的,你的詩是否有獨特的風格,是否每出一部詩集,應該有顯著的新感覺,絕非陳腔爛調,人云亦云。至于被誤讀或誤解,那是絕對難以避免的。即以拙作《貝多芬》為例,本詩長約七十行,在臺灣從沒有人朗誦過。本年(2015年)5月26日晚上,南京大學舉辦臺灣三詩人張默、碧果、管管詩作朗誦會,該校兩位女學生特以《貝多芬》為朗誦對象,并打出字幕,她們以自己的腔調,十分清晰的節奏,對全詩整體氣氛有準確的把握,朗誦的效果十分深刻動人,朗誦畢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梢娪行┰娮魇切枰收b才會更加動人。盼兩岸愛詩人,多多仔細閱讀他人詩作,不讓某些有價值的詩作被埋沒。
馬:您熱愛旅游,當知道您進入老齡后仍勇敢地選擇了西藏之旅,且身體與精神狀態勝于許多中青年時,我真是既驚嘆又羨慕!您的足跡遍及世界各大洲,去過的國家有五十多個,您也以此為資源,寫作了一批被成為“旅游詩”的作品。其實,詩不應以題材分。您寫這類旅游題材的作品,也不是客觀記錄游蹤,而是抒發旅途上的所思所感所悟。您在進行這類詩歌的寫作時,有什么經驗或心得?
張:2007年,我在臺北出版了畢生首部旅游詩集《獨釣空濛》,收錄百余首游覽臺灣、大陸、海外近百個城市所得。個人認為旅游詩,并非風景的導讀,而是作者面對世界各種奇絕的風貌,寫出個人特殊的觀察心得,而且必須是一首說得過去的詩,更需要作者仔細深入的狂想,力求以各種詩的技法,把你心中真正的美妙瞬間,潺潺地細水長流地傾出……
馬:您少小離家,數十年骨肉分離,這種人間悲劇,思之令人心抖?;趶娏业乃监l之情,您當初在開放探親之前就已經回過家鄉。您是怎么做到的?而您也寫過一批懷念故鄉的詩歌,或說鄉愁詩。而鄉愁也一度是臺灣詩歌的一個重要題材。請您就您的鄉愁詩的寫作及臺灣的鄉愁詩寫作的情況作概略介紹。
張:來臺灣三十八年,兩岸音訊全無,1987年4月,由香港友人獲知大陸老母親仍然健在的好消息,于是同年6月中,我和老友王怡相偕從香港到廣州飛到南京,次日中午在“玄武大飯店”與老母親淚眼相見,恍若有隔世之感。當時的心情難以形容。回臺北后我寫了一首五行短詩《驚晤》,確實感動了不少老友。同時期我完成《鵝毛大雪落在我家麥秸的屋頂上》、《昂首,燕子磯》等多首懷鄉詩。個人抒寫懷鄉詩,無論寫人、物、事,均以真摯的赤子之心來訴說心中的真情感,絕不做作與賣弄虛玄。臺灣書寫鄉愁的詩作甚多,諸如紀弦、鍾鼎文、彭邦楨、羊令野、周夢蝶、蓉子、羅門、余光中、鄭愁子、彩羽、洛夫、向明、舒暢、大荒、商禽、碧果、魯蛟、周鼎、杜十三、林泠、辛郁、管管、羅英、葉維廉、張堃、梅新、方艮、白靈、陳義芝……都有各各不同的著墨,其篇名就不一一介紹了。
謝謝你如此細密周詳的設計,出了二十個題目,我幾乎花費了兩天時間,才把這篇專訪完成,心中如釋重負。這也是我多年來接受訪問,書寫問答題最多的一次。是否允當,敬請大陸諸多愛詩人體察指教。
2015年7月16、17日于臺北內湖無塵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