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的撿拾 無妄的災難

牛伶

2014年11月3日晚間新聞的一條報道牽動無數人的心：“今天上午10點左右，一輛在上海開出的大巴在東海大道能源路附近發生了側翻。事故造成六人死亡，40多人受傷。”

經查實，這起重特大交通事故總共造成了六人當場死亡、43人不同程度受傷的嚴重后果。這起災難究竟是如何發生的，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2015年8月，隨著交通肇事者被依法判刑，人們心中的疑問終于有了答案。如今，時隔一年有余，43位傷者的傷勢正在逐漸痊愈，但他們內心深處的創傷卻遲遲無法愈合，只要閉上眼睛，當時發生的一點一滴仍歷歷在目，鮮活如初。

“我們仨，是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

在學校里，凡是熟悉我們的人，誰都知道我們的親密關系。

但至今，我依然沒有勇氣踏進校園，

因為那里，是我們仨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我知道，身上的傷有痊愈的那天，而心靈的傷卻不會輕易愈合。……”

這是李晨曦在今年清明節前夕寫下的一篇紀念文章《我們仨》，字里行間浸透了痛失摯友的痛苦和對逝者的思念。

紅色：被害人腦海無法淡忘的慘痛

上海某大學的退休教師李晨曦是東海大道翻車事故的親歷者之一。今年60多歲的李晨曦是事故大巴上為數不多的上海乘客。事發當天，李晨曦和丈夫及之前的大學同事、同學一行八人正準備前往嵊泗游玩，這次旅行是在李晨曦的提議下得以成行的——相識數十載的至交好友，終于先后卸下工作的負累，紛紛開始了退休生活，趁著秋高氣爽赴嵊泗小游，該是多么愜意而美好……但李晨曦萬萬沒有想到，等待他們的不是如期而至的愉快旅行，而是不期而遇的飛來橫禍！

2014年11月3日，李晨曦一行在集散中心集合后，便乘上了從市區前往沈家灣客運碼頭的大巴，計劃擺渡前往嵊泗。見面后，大家相互握手擁抱，聊著年輕時的事、家里的事、第三代的事，彼此很快熱絡起來，感慨歲月如梭之余，對退休后的晚年生活同樣備感期待，也憧憬著未來兩三天的旅行能成為以后的美好回憶。一路上的歡聲笑語宣告著大家的好心情，似乎連天氣都能感知得到，毫不吝嗇地奉上難得的藍天白云，為這群熱愛生活的人們助興……

大巴一路奔馳，經過東海大橋來到了小洋山島上的東海大道。可就在此時，意外卻突然發生了，一股強大的外力瞬間將所有乘客拋出了座位。李晨曦只覺整個車子猛地豎了起來，自己被狠狠地甩到了一邊，身邊的扶手都被自己壓斷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在車內彌漫開來……經檢查，事故導致李晨曦外耳道損傷、肋骨骨折、顱底骨折，而與她一條走廊之隔的兩個好友都在這次事故中不幸去世——其中一個，守寡多年，孫子才剛滿兩個月；而另一個，女兒遠在新西蘭，去世之后，只剩老伴一人獨自在上海生活……

事發之后，李晨曦身心俱疲、一蹶不振，一想起在車禍中不幸喪生的兩個女同伴就痛不欲生，她們都是她在高校中共事多年的摯友。李晨曦不停地自責，如果不是自己的提議就不會有這一次旅行，如果沒有這一次旅行也許她們可以安度晚年……可是哪里會有如果呢？一想到這些，李晨曦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滾。無數個靜謐的深夜里，李晨曦淚灑枕巾，而李晨曦的丈夫同樣無力安慰，唯有伴隨著落淚的聲音嘆息到天明……李晨曦夫婦拒絕了想要前來探望的親朋好友，因為每一次探望，都是對他們傷口殘忍的撕痛……

黑色：肇事者心中追悔莫及的悔恨

如今，距離事故的發生已經過去了一年有余，但事發時慘烈的情形仍然讓所有親歷者記憶猶新。不過，事發當天，天氣晴朗，事發路面也沒有任何情況，這起重大交通安全責任事故是怎么發生的呢？

公安機關偵查結束后，將案件移送至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檢察院。當承辦檢察官在上海港看守所的訊問室里見到肇事司機陳林海時，這個外表木訥的中年男子眼神黯淡，反應也很遲緩。事隔幾個月，陳林海依舊無法用言語描述當他俯身撿手機、大巴側翻的那一剎那。終于，在承辦檢察官的訊問下，在陳林海低沉的講述中，慘案發生的前后大致得以還原……

陳林海是一名有著近20年駕齡的老司機，自認為讀不進書的他在初中畢業后學起了駕駛，陳林海認為，駕駛是他唯一能養活自己的一技之長了。在開了五年的出租車后，陳林海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身體已經無法承受如此高負荷的運轉了，便做起了班車司機，一干就是10年。2012年年底，陳林海認識了現供職車隊的老板，跑起了旅游大巴的團隊接送，常年駕駛長途客車和定點班車。

事發前一晚，陳林海像往常一樣在23點左右躺下休息，第二天一早，從位于寶山的家出門，搭乘地鐵三號線的頭班列車，輾轉三部地鐵到達南浦大橋下面的大巴出發點。8點40分，陳林海駕駛的雙向接駁大巴準時發車離開，從南浦大橋下的旅游集散中心前往浙江嵊泗，那也是他在當天的第一班首發車。

南浦大橋—洋山碼頭，在這條線路上，陳林海已載著南來北往的游客跑了200多個來回，他駕輕就熟地駕駛著大巴沿著熟悉的路線行駛，無論如何都無法預計到，自己駛向的將會是他平靜生活的終點……

陳林海還清晰地記得，大巴車引擎發動之前，他把單位配發的對講手機以及自己的手機放在了駕駛座位旁的置物盒里，對講的那只在上，自己的那只在下。一路暢通的理想路況持續到對講手機的鈴聲響起——對講手機里傳來聲音在提醒他：“發往嵊泗的船已經靠岸。”雖然對方并沒有表示催促，但下意識里，陳林海對自己提示說：“我要加快速度，乘客能快點上船。”陳林海一手握著方向盤，伸出另一只手去拿對講手機，但手沒拿穩，對講手機滑落到了駕駛座位下方。

那一刻，陳林海沒有過多考慮，選擇了在駕駛過程中撿拾手機……

每每回憶到這里，陳林海的情緒總是無法控制的激動：“手機掉下去以后，我好像還是聽到它在響，我覺得一定是調控室在呼叫我，我鬼使神差地就彎下身去撿，車子的方向一下子偏掉了，撞上了上街沿，我趕緊握緊方向盤打方向，卻已經控制不住了……控制不住了……”重復說著這句話，陳林海用雙手捂住臉痛苦地抽泣起來，淚水從指縫里滲出，右手指上的疤痕有些觸目驚心。陳林海說，他只記得自己被甩出車窗，雙手、頭上、肩部被玻璃不同程度地劃傷。

陳林海的家中有個12歲的小女兒，老婆在一家物業公司工作，每月有著3000多元的收入，如果沒有這起慘案，陳林海每個月6000-7000元的收入應該全部用于家里的開支和女兒的培養。當檢察官提到他的家人時，他雙手交叉，手指關節捏得泛白：“想到那些因為我死掉的乘客，他們也有家人，我真的很抱歉！”

黃色：管理者耳邊長鳴不息的警鐘

結合其他證據材料，虹口檢察院的承辦檢察官審查查明了風馳電掣間發生的事——因陳林海俯身撿拾掉落在其右側的手機，車輛向右偏離并碰擦道路右側路肩，后又因其向左急打方向的操作行為，造成車輛失控向右側翻，致車上包括陳林海本人在內的49人中，六人當場死亡，三人重傷，21人輕傷，15人輕微傷。經上海港公安局交警支隊交通事故認定：陳林海在駕駛過程中，未按規定使用安全帶，且因超速行駛，并有撿拾掉落的手機這一妨礙安全駕駛的行為，隨后又操作不當（向左急打方向），致使車輛失控并發生側翻，承擔事故的全部責任。

在這起重大交通事故中，交警認定，司機陳林海操作不當，在車輛向右偏離的情況下將方向盤向左急打，負事故的全部責任。而陳林海曾說，他是為了撿拾公司配發的專用“對講機”才會彎腰的。虹口區檢察院檢察官表示，對講手機是事故的誘因，但陳林海在行駛的車輛撞向上街沿后，急打方向盤屬于操作不當，這直接導致了大巴側翻的后果。另外，大巴行駛的路段對車速要求為不超過60碼，根據公安的鑒定，事故發生時車速在70-80碼，陳林海存在超速駕駛的違規行為。

2015年8月19日，上海市虹口區人民法院依法公開開庭審理此案，并于2015年8月25日，對這起轟動上海乃至全國的特大交通事故案作出了一審判決——被告人陳林海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發生特大交通事故，情節特別惡劣，其行為已構成交通肇事罪，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六年。

受害人的創傷、肇事者的悔恨，一切都無法挽回已經發生的悲劇。如何從慘案中吸取教訓，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成了如今唯一能做的事。

在案件的審查過程中，虹口區檢察院的承辦檢察官了解到，陳林海所在的車隊有近30名駕駛員，每人固定開一輛大巴。當班的時候，陳林海一周七天幾乎每天都要出車，發車時間最早的有過6點，除了南浦大橋-洋山碼頭這條線，他有時還要將游客送到幾百公里以外的景點。正常情況下，陳林海的收工時間在下午四五點鐘，而他通常的就寢時間要到晚上11點以后。據了解，對于駕駛員的作息時間，車隊并沒有作出過明確規定。此外，車隊為每名駕駛員均配備了對講手機，但至于該如何放置、管理卻并未制定規范的操作細則。檢察官表示，車隊在管理過程中的確存在著安全監管的不當之處，結合此案暴露出的問題，檢方將專門制發檢察建議，同時希望其他運營企業加強管理，對生命負責。

（摘自《檢察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