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翔：光陰的故事

黃佟佟

費翔，上世紀八十年代最出名的華語流行音樂巨星，穿越了黑膠、卡帶、CD、網絡四大時代。

中美混血，臺灣歌星，歸鄉(xiāng)游子，特殊的身份與時代，

使他成為當時少男少女們瘋狂迷戀的第一男神，盒帶銷售曾超過三千萬。

但，一切戛然止于1989年。

65場瘋狂的全國巡演之后，他遠渡重洋，自此脫離了我們的視線，

成為百老匯演出工會里KRIS PHILLIPS。

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下午四點，第十六屆華語音樂傳媒大獎的彩排現(xiàn)場。

穿著黑白羽絨短裝的莫文蔚剛剛下場，人影綽綽，機器亂響，一片黑咕隆咚中導演喊：下一位是誰？

一陣忙亂之后，一只巨大的黑影子從臺下輕松地一躍而上，戴著黑手套的雙手輕輕一抬，一個華麗的轉身POSE，小小一個動作，已充分體現(xiàn)了功底以及雄性的荷爾蒙。強光燈照射下，乍一看頗似盛年時皮爾斯？布魯斯南，再細看，原來是久違的費翔。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的費翔。比我想象中要帥、要高、要壯、要年輕。黑皮衣，斜背著一個大黑包，戴一頂俏皮的黑CUP帽，這讓他看起來更像是個街拍帥哥，而非55歲的德高望重的前輩。

他也比我想象中要更嚴肅——“不好意思，調音師，我們再來一遍好么？”和一般流行歌手莫衷一是發(fā)音方式相比，他的聲音是在胸腔就已形成共鳴的，再經擴音器放大，帶著強大的力道，均勻鋪滿全場，讓每一個聽眾耳朵里嗡嗡作響。不愧是百老匯演出工會掛了名的專業(yè)演員。

就算走紅已是30年前的事，在順德演藝中心外頭的明星牌子中，費翔也依然打頭。當年那前無古人的旋風式走紅，讓他在大陸擁有極高的知名度。我一位當公務員的高中男同學，知道我要采訪費翔，激動得無法入眠。費翔是他的第一個偶像，事隔三十年，他仍然記得那些曖昧的春夜，一幫情竇初開的少年下完晚自習后騎車回家，清亮的歌聲在夜空里此起彼伏，“好好愛我，不要猶豫……”“為什么一陣惱人的秋風……”那時的費翔，就是他們仰望的另一個世界，就是白馬王子，就是絢爛愛情，就是摩登時代，就是美好青春，就是荷爾蒙……

也許，每一個藝人都是有使命的，費翔的命運就是在1987年，用他俊美無儔的臉龐擊中無數(shù)人青春的小心臟。這效力如此之大，以至時至今日，仍有癡情女粉絲抱著大朵大朵的玫瑰，苦守在寒風之外等著見他。我問那女粉絲想對他說什么，她眼圈一紅，“不想說什么，就希望他好好的。”

采訪安排在后臺。

費帥的化妝間就算在跟紅頂白的娛樂圈，也仍然排名NO.1。里面大得嚇人，顯得別樣的空空蕩。他彎下腰和我握手，灰藍色的眼眸如一潭秋水，一下子就把人攫了進去。陳丹青曾描述23歲的費翔美得近乎無辜，“皮膚鮮艷，像是蒸籠里剛蒸出來。”現(xiàn)在我們當然無緣得見蒸籠蒸出來的皮膚，但也能看到小麥樣的膚色，配合他現(xiàn)在的年紀，倒也十分相襯。

他的頭發(fā)厚重，抹著發(fā)油，典型的布魯斯南大背頭，讓你免不了想起1987春晚，他那一頭高聳入云的靈動卷發(fā)。“那是燙的”，他嘿嘿笑著打趣自己。那一瞬間，我腦海里的費翔與面前的費翔撞在一起，有種特別不真實的感覺。“我明白，就是電視里的人怎么走下來的那種空白。”費翔善解人意地笑。

是啊，費翔，如雷貫耳的費翔，1987年大年夜通殺全國少女心的費翔，此刻就站在一個簡陋的，只有兩張椅子的化妝間里侃侃而談。不過，他倒是一臉泰然。這些年，他有一半時間呆在中國，常年奔波在二三四線城市的開業(yè)典禮和演唱會上，以至但凡在微博提到他，就會有ID跳出來說，“喔，前幾天在我們縣的商場見到他了”。

世人見不得酒井法子在游船賣唱，更看不得費翔在酒吧出場，但費翔不介意。他在微博里自豪地說：“現(xiàn)場演出是歌手最真實的表現(xiàn)，也是我專業(yè)中最珍惜的一刻……我想唱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但是，中國實在太大了，一輩子都走不完！”

采訪完之后，他的經紀人同我們閑扯，把他的氣定神閑歸結于美國的習慣：“他們美國人跟我們中國人想的不一樣，我們中國人覺得那么大的名氣，到那種地方特丟份，但他們美國人覺得現(xiàn)場演唱就是一個歌手應該做的事，只要不太差，有音響有追光燈就行，費翔老說鮑勃？迪倫還老在酒吧里演出呢……”

果然，費翔是千百場現(xiàn)場演出造就的實力派。16屆華語頒獎禮的最高潮就是費翔出現(xiàn)，那嗓子、那情緒、那高音、那技巧，恐怕只有另一位高齡的寶島費天王可以與他分庭抗禮，那些當時得令卻音不成音的年輕孩子只能靠邊站。

費翔如今唱得比從前還好。只要你把1986年版和2002年版春晚的《故鄉(xiāng)的云》拿出來對照，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唱功簡直進步太多。可是，有誰會注意到這些呢？1987年，無論他唱得多么差，他都是天王巨星；2016年，無論他唱得多么好，他也仍然只是一位老前輩。

這個看臉的世界里，現(xiàn)實是多么殘酷。

當晚的華語音樂傳媒大獎，將分量最重的“評審團推薦獎”頒給了費翔。和當年他隨手一出翻錄口水歌的卡帶數(shù)以千萬量級的銷量相比，原創(chuàng)專輯《人》的聲勢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所謂的耗資千萬也許真的只是讓他自己開心。

“現(xiàn)在錢賺得差不多了，就好好玩一下吧。”他在頒獎禮上豪氣地說。新唱片確實志不在賺錢，費翔非常搞怪地在封面放了一張半身X光照，那是他自己的。他的名字也被弄得極小，不仔細看你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唱片。事隔13年，他才出了這張華語專輯，與時俱進也是電子音樂，合作的有新人，曲世聰、王海濤，也有舊人，娃娃、譚健常這些上世紀的名字依然出現(xiàn)在他的嘴邊。也許，也只有他才記得他們吧？

新出的MV，也頗具上世紀的風格。也許因為沒有團隊經營，一切都他靠單打獨斗，也許因為長期呆在國外，與華語音樂的生疏，費翔的專輯對于當下的世代而言，有點老，也有點遠。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他畢竟是一個1982年已出道的歌手，和劉文正、葉倩文同一個時代。他仍然保持著他那個時代藝人的風范，永遠讓歌迷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話不多說，繞來繞去都是再正確不過的言論。新時代那種短兵相接的赤膊相見，他學不會，也不愿意學。

最典型的細節(jié)是，采訪到最后，我問他要照片，他從袋子里掏出一個USB給我，說里面有照片。我回去一看，幾乎是他出道以來全部的照片。我記得，這樣對待記者，也是上世紀七十年代藝人才有的風范與作派。

嘿，對這個世界失望么？

“怎么會。我只能說我運氣很好，沒有幾個人能走到這一步。幾個轉折都算成功，也沒有極困難的遭遇……”他真誠地說了很久感恩的話。

再小心地追問，還準備出下一張唱片嗎？

“不一定，我自己會想，我能夠給流行音樂做的貢獻已經做了。”他灰黑的眼睛里有一點點失意，不過又笑了：“真的。其實這種東西是有時間性的。”

很少有藝人覺得自己是有時間性的，大家統(tǒng)統(tǒng)希望紅足一世。

“肯定有的，這個是無法否認的，不管今天你是多么驚天動地的藝人，也是一個時機，能夠給觀眾的貢獻那種感覺、那種震撼就是一個時間段。后面不是說沒有意義，意義在于你怎樣跟你的觀眾一起成長。我現(xiàn)在是55歲，不可能搶20歲孩子的市場，做特幼稚的東西。藝人就是盡管你的時段已經過去，到了人生的另外一個階段，你還是要面對你的觀眾，給他們你想要的東西。”

費翔的大明星生活，其實只有短短十年。1982年在臺灣成名，又緊鑼密鼓到大陸發(fā)展。在那特殊的時機，這位神秘洋氣又有絕世佳容的男子，橫空出世在閉塞多年的大陸，造就了他核彈一樣的名氣。但他又在1989年悄然離去，去百老匯當了一名最普通的演員。

突然從一個天王巨星，變成一個普通的演員，這個落差你能承受嗎？

他哈哈大笑：簡直非常能承受，我太樂意了。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他身上的驕傲。也許我們都小看了一個帥哥的智商與經歷。29歲時的他，有一張稚嫩帥氣的面孔，可是這后面是漫長的寂寞童年。父母不大管，跟著保姆長大，少年時因為過胖而備受冷落，因為混血的身份而茫然不知所措，二十歲時視為偶像的姐姐得癌癥去世，緊接著父母離異……生活完完全全地被打碎過。

不過，也有好處，因為只有被打碎過的人，才不會害怕從頭來過。

“我要完全把費翔兩個字擺開，看我這個人到底值幾分。如果你不是費翔，那么你是誰？一輩子當巨星的沒有一個快樂。你看邁克爾？杰克遜，他一輩子真的快樂嗎？可能有一些快樂，但大部分時候是不快樂的。我不要做那樣的人。”

“明星是一個公眾形象，也是一個感覺。不能說它沒有價值，它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種快樂，一種向往，一個共鳴點。邁克爾？杰克遜是一代人的共鳴點，夢露是一代人的共鳴點。可是，藝人一定要很清楚自己是誰，除開那形象，你本人是誰，我一定要找到那個答案。”

你找到這個答案了嗎？

“當然找到了。百老匯呆的那7年，對我特別重要。考《西貢小姐》跟別的演員一樣排隊，沒有任何特殊待遇，我終于過上了真實的生活，終于找到了真實的自我。我找到了對自己的認可，也找到了平衡，能夠正常和人交往。

你很喜歡夢露？

“因為我從她身上學了很多。”

“是些什么？“

“一定要有屬于你的世界或者空間。她做為一個公眾人物是成功了，可是她始終覺得沒有人真正了解她，甚至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她在書里寫為什么沒有人一個真愛我，你看多慘。”

《一代宗師》里有句名言，說高手成就要經過三個過程：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但費翔的人生似乎反了過來，他先見眾生，再見天地，最后才見的自己。因為只有搞清楚你自己是誰，人才能安心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那么，你找到了真實的自己么？”我問。

“找到了。”

“找到了之后呢？”

“你也能真實地面對別人，然后也可能有機會讓別人愛上真正的你。”

“你快樂嗎，現(xiàn)在？”

“很快樂，很快樂。”他搖著頭開心地說。那一瞬間，那著名的灰藍色眸子有亮光閃動。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