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敢輕易說出（組詩）

許嵐

我真的不敢輕易說出

我一直不敢輕易說出我的生日

就像一直不敢輕易說出母親已經離我而去

在事實面前我總是閃爍其詞

在生日這天我發覺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小偷

我從母親體內偷走了一份五斤多重的喜悅

母親的心就徹底空了

我是一個多么自私的人

從嬰兒開始就學會了掠奪

母親老了還經常當著我的面

摸摸她那早已塌陷如坑的肚子

就像摸摸還在她肚子里拳打腳踢的我

她臉上的笑回答我她也曾經豐腴過

我從小就暈血，并嗜血如命

我不忌諱說出我的年輪

但我的生日我真的不能輕易說出

生日只生得了一日生不了一世

我想就這樣把它私藏在心底

就像私藏我是母親的唯一母親是我的唯一

我相信母親此時正在那邊看著我

就像母親相信我一定會回到她體內去

爹的生日

爹的生日很好記

爹卻很少記得

即使記得了也不會閑著

他只記得奶奶告訴他

生他那天是個黃道吉日

天下的龍王爺都要翻江倒海

全國人民都要為他做生

他為此樂顛了一輩子

爹沒多少文化

他在房子上家具上寫的那些

行云流水的文字

我卻一個都不認識

爹是方圓百里的魯班

我們一家的五張口

都是爹起早摸黑

像往水缸里擔汗水一樣

擔飽的

我是爹最小的孩子

我選擇爹生日這天結了婚

這天不光好記

祝福還比平日多了很多

這天爹醉我也醉

這天爹幸福我也幸福

媽走了爹就沒做魯班了

爹的腦子就空了

一座房子里住滿爹空空的孤獨

爹不打牌不喜歡串門

一年后爹就老年癡呆了

過最后的一個生日

爹吃完了他從來也沒有吃過的

那么多糍粑

爹把屎尿拉在了褲襠里

把我的愧疚和不孝也拉在了褲襠里

拉完后爹低著頭連連說太丟人了

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他的臉像一碗酒

像要把我這個好久不見的鄰居娃娃

灌醉

爹一出生就會喝酒

爹的生日是端午

爹走了端午就淡了

爹的第一個生日和最后一個生日

都是在胥家壩過的

奶奶走了

奶奶，是妻子的奶奶

也是我的奶奶

奶奶是從春天里來的

又在春天里走了

奶奶走得很快

我們怎么追也追不上

她是怕春天的花說謝就謝了

她要像花香一樣離去

三年前奶奶走過一回

我們已經為她修好了山

半路上她又折了回來

她說要親自看見自己的五個子女

都當了爺爺奶奶

她才走得放心

奶奶是笑著走的

餓著肚子走的

她有滿腔的話要找爺爺說

奶奶在汪洋走了三天

吵著要回五根二組周家大院走一走

奶奶走得并不孤獨

一路上有好多的奶奶陪伴

我得跪謝她們

是她們孕育了這個春天

又把這個春天托付給了更多的

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