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法作品的表現形制,隨著歷史發展不斷演化,有手卷、橫幅、冊頁、扇面、條幅、中堂、對聯、條屏、斗方等,不同的形制彰顯著不同的場域精神與文化意涵,并與書家的創作意念息息相關。此中,展陳于居室空間核心的廳堂且規模氣象最為恢宏大方者,莫過于條屏。
條屏由條幅組合而成,每條尺寸須完全相同,條數一般都是偶數組成,最常見的為四條,依序為六條、八條、十條、十二條,依序排列而懸掛,屏條間銜接處,以不露墻壁為原則,因此在裝裱上,地桿無軸頭,兩端以色錦包封。條屏的美感形式,囊括有縱向單幅與橫向通幅,既可單件條幅觀之,又能巧妙地將全卷字面連接相合,單幅彼此間具有和諧統一的美感,通篇整體更有著磅礴大氣、壯闊精神。在書寫內容上表現靈活,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為條屏內容為一整體性,一首詩詞或一篇文章,為一位作者;一為各條內容各自獨立,自成格局,書體可同也可不同,不限于單一作者,可以是每條皆屬不同作者,各條聯屬間既相諧也有著相互競美之感。就創作者來說,于創作上難度更高且更具挑戰性,除了單幅作品的表現,亦須考慮多幅間的左右聯屬關系,進而連接到通幅一氣的整體美感,不論是整齊莊重的篆、楷、隸書,或是參差錯落的行、草書,章法布局里整齊中見變化,變化中有和諧,洋洋灑灑,恢弘壯麗。條屏創作之難得,可兼善各書體之美與集眾家之美,創作者不茍作,若有上款人,該人必是當時的重要翹楚或是深厚知交。條屏絕非率性墨戲或應酬之作,是為書畫家深富創作意識的巨構大作,今世吾輩不可等閑視之。
考其源流,條屏之制可上溯于書法屏風。在文獻記載上,梁簡文帝答蕭子云上飛白書屏風書曰:“得所送飛白書縑屏風十牒,冠六書而獨美,超二篆而擅奇,乍寫星區,時圖鳥翅,非觀觸石,已覺云飛,豈待金,便睹蟬翼,閑諸衣帛,前哲未巧,懸彼帳中,昔賢掩色。”梁代庾元威《論書》記:“余經為正階侯書十牒屏風,作百體,間以采墨。當時眾所驚異,自爾絕筆,惟留草本而已?!痹谛旌啤豆袍E記》載:“至(唐)中宗時,中書令宗楚客奏事承恩,乃乞大小二王真跡,敕賜十二卷,大小各十軸,楚客遂裝作十二扇屏風,以褚遂良《閑居賦》、《枯樹賦》為腳,因大會貴要,張以示之?!睍ㄆ溜L的形制為皇室貴族階級所專有,絕不茍作,并慎重地展示于大堂,載于史冊,其重要性不言可喻。進入唐朝后,相關記載愈多,書法體例表現多樣,透過帝王和書法名家的參與,書法屏風亦由廟堂擴大進入到上層文人社會,成為風雅習尚。到了明代,居室的廳堂空間向高聳發展,作為主要家具的屏風,其功能性削弱,掛軸與屏風的形式相結合,產生了條屏的裝裱方式,與高堂大屋相應的精彩巨幅書作條屏在書法史的舞臺上登場,如:張瑞圖《書米芾西園雅集圖記》十二條屏(207×54.6厘米×12,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傅山《晉公千古一快》四條屏(201×51厘米×4,晉祠博物館藏)等。家宅居室的空間之尊——廳堂,是為接待外賓與家族齊聚的重要公共空間,條屏陳設展示于此間,是為上得了廳堂的大作,對于創作者而言是為最好的才性宣傳,對于主人收藏者而言是為最好的文化表彰,體現出主人家的社會地位與學養品位,創作者與藏家兩相匹配,深具非凡意義。清至民國近代,條屏盛行,縱向尺度在兩米以下,以條屏為代表性的書法幅式成為廳堂陳設的常規。條屏的量詞為“堂”,具有深刻的象征意涵,一堂四條屏、一堂六條屏等,以四條為多,因而“四條屏”也被習稱為“堂屏”,成為書法條屏的代表性幅式,亦最受追捧;其數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先民由四方、四時乃至四象等自然觀念,加以延伸至四書、四德等“四”的豐富文化哲思有關。
清末民初時期,為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劇變期,政治、社會、文化產生巨大變革,不同的思潮迸射激蕩出最絢麗壯美的火花。書法史傳習千年,近代民國成為百花齊放之繁盛競美時期。清末取消科舉取士制度,打破八股文思想禁錮,也使得制式的館閣體加諸于書法的千年桎梏解除,使得碑學得以迅速擴張;加以殷墟甲骨文、青銅器銘文、簡牘帛書、經卷碑碣等不斷出土的考古新材料;印刷術和報章刊物的興起,多元知識與圖像信息的流播較以往便利快速;皇宮禁苑紫禁城的書畫文物對公眾開放,城市里舉辦諸多公眾性的書畫展覽;西泠印社、北大書法研究會等各地書法研究團體紛紛成立,整體的社會文化環境轉變,為書法藝術的研究、考據、借鑒、交流提供了強而有力的客觀背景與充沛養分,大大拓展了書家的眼界,并因碑與帖、碑學與帖學的論爭與交叉、融合,使得碑帖的結合辟出新徑。民國時期在封建瓦解的新時代,中西思潮激蕩下,學人們反思傳統,激發出熱情,更多個性化的風格面相呈現而出,創書法史前所未有之新局,四條屏承載著豐美歷史文化,發展出多樣且精粹的表現內容,與民國大時代相應相成。
四條屏雖于清代民國興盛,百花齊放,但傳存于今者卻寥若晨星,探究原因,除了作者本就不茍作、數量少外,近代戰亂頻發、家園荒殘、書畫文物毀損嚴重,在經歷時代滄桑后,且不論蟲蛀、鼠嚙、水漬、霉斑等品相問題,四條屏全存稀矣,倘若少了其中一條幅,也就不能成為完整的堂屏了,藝術性大幅降低。有著上、下二聯的對聯已是難全,完整保存的四條屏更是難上加難,經驗豐富的藏家有言:民國時期的書作30件作品僅一件對聯,300件作品僅一堂四條屏,而今日藏家對于四條屏文化認識的落差,使四條屏被低估了價值,成為收藏書法的撿漏區塊。書體有楷、行、草、隸、篆五體俱全;書寫內容有詩詞歌賦、家訓箴言、節臨碑帖、自作詩文壽序等;創作者有一位書家或四位書家,可書單一書體或四體書法,可法度嚴謹或起伏跌宕,風格內容變化多樣,為創作者的精心杰出大作,藝術表現性高,并具有較高的觀賞性。四條屏以文化性、珍稀性、表現性、觀賞性,造就出有別于其他形制書法的收藏價值。
本輯專冊傾注藏家大量心血,歷時數年將書法條屏進行探尋、搜集和整理,成就出三十余件堂屏,條數完整且品相佳美,件件作品載記著風云大時代的故事,彌足珍貴。在單一書家表現上,有以單一書體,首尾相連,貫為一氣,通幅氣勢磅礴;或是四體書法,盡顯其能,變化多姿中又兼具和諧平衡。吳昌碩篆書節錄《太公金匱》四屏,吳昌碩于1883年以其最專擅的篆書,錄寫姜子牙為周武王處世座右銘所作之《太公金匱》,落款處則以楷書端正地寫著“筱云年伯大人命篆,即求誨正?!辈粚俪R姷膮遣T而作“吳俊卿”。篆書于朱絲欄界格中,規整中見變化,朱絲界格篇幅越大所費的準備時間就越久,常用于經籍寶典,多用于敬重之作品,并具突出的裝飾性視覺效果,以朱絲界格篆書于吳昌碩作品中極為珍稀,不輕易書之,代表作為西泠印社成立十周年(1914年),作為首任社長吳昌碩親自撰書之《西泠印社記》。透過書體、內容、界格、落款、署名,可見“筱云年伯”之重。“筱云年伯”即徐用儀,同治初年,擔任軍機章京,兼職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后升鴻臚寺少卿。光緒三年(1877年),擔任太仆寺少卿,并升職為大理寺卿,跟過去一樣掌管軍機處。后來升職為工部侍郎,并擔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并歷任兵部侍郎與吏部侍郎等職,最后被任命為軍機大臣。因論時勢利害,受慈禧太后與主戰派迫害,為“庚子五忠”之一,追謚“忠愍”,精忠氣節受人景仰。另有:王福廠《隸書節錄漢碑四屏》、李瑞清行書節錄《為劉荊州與袁尚書》四屏、錢瘦鐵《行書杜甫飲中八仙歌》、鄧散木《草書蘇軾詩文》、沈曾植《行書詩文雜錄四屏》、周作人行書節錄李白《古風》四屏、沈尹默《行書陸游詩四屏》、白蕉《行書陶詩四屏》、譚延《行書四條屏》、馬一浮《書法四屏》、弘一《格言集略四屏》、胡小石《隸書四條屏》、俞樾《隸書四條屏》、張謇《行書四條屏》、鄭孝胥《行書四條屏》、徐世昌《行書四條屏》、王蘧常《草書四條屏》、沈衛《楷書四條屏》、馬公愚《四體書法四條屏》、鄧散木《四體四條屏》、楊守敬行書節錄酈道元《三峽》六屏等,件件精彩,展現出書家之卓然獨立的個人風范精神。
單一書家展現個人風采外,另一類型為四位書家同競美,或為同一書體,或為四體各異,不同的書家齊集為同一四條屏,左右聯屬,既合作又競爭,異彩紛呈。集諸書家于一堂,實非易事,本就少有,存世數量更是珍稀,本輯此類作品,件件都具上款者,可為書家彼此間與上款人交織出的人際網絡之史料實證。王福廠、馬公愚、譚澤、白蕉《四體書法四條屏》作于1942年,集王福廠臨《頌敦》銘文、馬公愚隸書節錄《高陽令楊著碑》、譚澤楷書唐代儲嗣宗詩《和茅山高拾遺憶山中雜題五首·小樓》、白蕉行草書錄《世說新語·品藻》,王福廠書青銅銘文;馬公愚書漢碑尋隸書源流,工穩厚實,用筆沉著,法度嚴謹;譚澤楷書取法顏真卿,氣格雄偉壯健,力度剛強;白蕉行草書深入二王,得其神韻,瀟灑流落,線條外觀柔媚婉轉,實為剛極之柔,各家書體正呼應了民國大時代的書壇復興發展:在館閣體的禁錮解放后,楷書之顏、柳、褚諸家和魏碑得以興盛;行草書,振華啟秀,重放異彩;金石學證古開今,漸多書法人物從事鐘鼎、甲骨、漢簡、石鼓文等創作。此堂四屏為時代之書。上款人為“聯芳先生”即沈鏞,字聯芳,菱湖竹墩人,光緒十九年(1893年)去上海,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與友人集資創辦振綸洽記繅絲廠。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在閘北獨資建造恒豐繅絲廠。宣統二年(1910年)任上海閘北商團會長。辛亥革命時出資贊助上海起義,1912年任閘北市政廳廳長,兼任閘北慈善團總董、湖州同鄉會會董。1915年初,任蘇浙皖絲廠繭業公所總理,歷時10余年,成為絲繭業的巨頭。此后任紡織、保險銀行、面粉廠、水電公司、電氣公司等各大企業董事職??箲鹌陂g,日方要其出任“上海副市長”等偽職,沈氏不愿事敵,后避居英僑哈同的花園內,始得脫身。本輯另有:馬公愚、白蕉、譚澤、鄧散木《行書四條屏》,沈衛、張啟后、趙叔孺、吳湖帆《行書四條屏》,吳昌碩、伊立勛、何維樸、高邕《四體書法四條屏》,譚澤、伊立勛、張啟后、蕭蛻《四體書屏》等。此中又以譚澤書作為多,譚澤為譚延之弟,取法顏真卿,深得顏書風神,體態端嚴,富沉雄之氣;行書以顏書為基礎,再向二王諸家學習,端正而內秀,平素以詩書會友,澤闿為大家手筆,求者甚眾,但仍不訂高潤例,為藝林所推重。
民國時期的書法為歷史上最為燦爛的輝煌時期,其中珍稀的四條屏更是顯現泱泱氣象于一身,無限盛美,欣于所遇,書法內容與幅式形制兩相美,堂堂條屏,煌煌巨構,歷歷在目,記錄著一個時代的沉郁抑挫,磅礴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