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林·常育晶
媽媽是一朵云
文/吉林·常育晶

五歲那年,上山采草藥的媽媽被人背了回來。媽媽的衣服破爛不堪,上面沾滿了一大朵一大朵的紅花,濕漉漉地,散發著奇怪的味道。媽媽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白白的,不動也不說話,任人們把她擺弄來擺弄去。
她站在角落里,看著鄉親們來來回回地穿梭,大聲急迫地說著、忙碌著,偶爾看到角落里的她,女人們就會輕輕但長長地嘆息,順手撫摸一下她瘦削、稚嫩的肩膀或臉頰。很多年后她想起這個場景,依然覺得那是虛幻的,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因為她實在感覺不到一絲的真實感。大家給媽媽換了衣服,媽媽的腿上、胸前都包上了厚厚的白布,但很快白布就又殷出了鮮紅色。而媽媽臉色也越來越白,后來還猛地仰頭從嘴里噴出了一口口鮮紅的東西。鄉親們駭然地看著,小聲議論著,女人們忙不迭地為媽媽擦拭。她茫然地看著這一切,并不覺得害怕,甚至沒有思想,只是呆呆地站著。
后來她被人帶到媽媽的床邊。媽媽拉起了她的手,媽媽的手有些涼,但是依然溫柔。媽媽齒間滿是鮮血,牙齒也紅紅的,有些怪異。她輕輕叫了聲媽媽,把媽媽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媽媽眼神鎮定,聲音很小但語氣溫柔地告訴她,媽媽要走了。她問媽媽去哪?媽媽略微停頓了一下說,媽媽要到天上去,媽媽要變成天上的云朵了。
云朵?她的腦海里立刻出現了一團團潔白如棉的美麗。看云是她和媽媽經常做的一件事,忙完家務的媽媽會把她輕輕抱在懷里,指著天上的云朵給她講故事,媽媽有很多關于云朵的故事。現在媽媽也要變成天上的云朵了,她不禁有些歡喜,“我也要去”,她沖口而出。
“你不能去。”媽媽輕輕撫摸著她的手,眼角滾落出大滴大滴的淚珠,她伸出小手給媽媽擦,卻怎么也擦不干。媽媽囑咐她以后要聽村里大人們的話,要學著幫大人做事,將來好好學習,媽媽會在天上看著她。她懵懂地一一點頭,不知為何眼淚流了滿臉。媽媽試圖抬手幫她擦掉眼淚,手伸到一半就頹然地垂落下來。
后來她被人抱到隔壁的嬸嬸家。她困了,躺到床上就睡著了。等她起來的時候,嬸嬸給她換上了一件奇怪的衣服。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是孝衣。
埋葬媽媽的記憶她已經很模糊,只是覺得一片忙亂。那天她甚至沒有哭,只是一直看著天上的白云,揣測哪一塊云朵是媽媽變的。
沒有了媽媽的家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爸爸在她出生前就已經過世了,她的世界里從來沒有爸爸。鄉親們讓她別住在自己家里了,她不肯,因為家里有媽媽的味道。鄉親們怕她一個人不安全,硬拉她走,她就拽著門框撕心裂肺地哭喊,鄉親們沒辦法只好由她。鄉親們每天輪流給她送飯,而她每天學著媽媽的樣子收拾房間,打掃院子,把家整理得干干凈凈,如同媽媽在時一樣。沒事的時候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和媽媽說話。
和小伙伴玩耍的時候,有的小伙伴爭執起來會說她是沒媽的孩子,每當這時,她就會瘋了一樣狠狠地廝打小伙伴,一邊打一邊大聲地嚎哭。而大人們知道了也不會責備她,反而會怒氣沖天地把自己的孩子痛打一頓。
到了上學的年紀,隔壁的嬸嬸給她買了小書包,把她和自己的兒子一起送到了學校。在學校里她很聽話,成績也很好,因為她一直記得媽媽的話,媽媽說如果她聽話、努力,那么媽媽就會經常來看她。每次考了好成績,她都會站在校園里看著天上的云向媽媽報喜,如果天上的云在她頭上長久地不動,她知道那是媽媽為她高興,在夸獎她。如果云朵被風吹走了,她也不會難過,她想那是因為媽媽很忙。記憶中的媽媽就是每天忙個不停的。
10歲那年,鄉村小學校來了一位城里的支教老師,是個漂亮的姐姐,圓圓的臉,甜甜的笑,會唱好多好聽的歌,知道好多他們不知道的事,所有的孩子包括她都很喜歡那個老師。一天老師上課的時候,給他們講天氣的變化,講云的產生和變化,云的利與弊。當老師說天上的云也會給人們帶來災難的時候,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你亂講,云彩不是壞的,我媽媽不會干壞事!”說完就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支教老師愣住了,她不知道這個平時寡言少語但懂事乖巧、學習努力上進的孩子怎么了。那天,她在教室里哭了整整一上午,誰也勸不好。
當天晚上,支教老師翻了兩座山到她家家訪。從鄉親們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第二天,支教老師誠懇地向她道了歉,并拉著她的手一起看天上的云朵,聽她說她和媽媽之間的故事。支教老師聽得很認真,老師握著她的手很暖很暖。那天的天氣特別好,瓦藍遼闊的天上只有幾塊綿羊似的云朵,柔柔地盤旋在她和老師的頭上。暖暖的陽光下,被老師牽著手的她,心里安靜得如同連鳥兒也不見的靜謐天空。而老師的眼睛也溫柔如水,她覺得像極了媽媽,不知不覺中依偎進了老師的懷里。整個下午,她就這樣被老師溫柔地環抱著,很多很多年后,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種溫暖的如同被媽媽攬在懷里的感覺。
支教老師教了她兩年。這兩年當中,老師不僅教了她很多知識,還常常把她帶到自己的宿舍,給她講精彩廣闊的外面世界,當然最多的還是拉著她的手,一起看天上的白云。兩年過去,支教老師走的時候,她也考進了城里的重點中學。開學那天,老師送她去學校報到。安頓好后,老師要走了,她送老師出了校園。12歲的她已經知道媽媽不可能是天上的云朵。分別時她想對老師說對不起,但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她正糾結,老師停下了腳步,面對著她,微笑著捋了捋她的額發,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指了指天上的云。她看著老師的眼睛,又一次仿佛看到了媽媽。她心里一熱,眼淚隨即奔涌而出,這是媽媽走后她第一次不是歇斯底里地憤懣哭叫,而是從心里暢快地流淚。從那以后,她像卸下了一塊大石頭,心里徹底輕松了。
大學畢業后,她沒有留在城里,而是返回家鄉做了一名老師。家鄉的變化不大,但她相信,如果家鄉有越來越多的人像她一樣走出去再走回來,家鄉一定會改變,不會永遠比城里差。
現在的她如母親、鄉親們和那位支教老師一樣,用淳樸的溫柔和細膩呵護著山里的孩子,小心地保護著他們稚嫩敏感的心靈和其他不能觸碰的傷口,靜靜地等待,讓它自己慢慢長好。她每天把學來的知識耐心地教給孩子們,也常常把從山外看到的新鮮事物告訴山里的孩子。孩子們的每一點進步,她都覺得非常欣慰快樂。她更希望不再有人像她一樣只能把云朵當成媽媽。

現在的她依然喜歡看天上變幻的云朵,雖然已經知道媽媽不是云朵,但她仍然相信媽媽一定會以某種方式關注著她。她堅信自己的選擇媽媽會贊成的,她所做的也是能夠讓媽媽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