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
母親去世后整理舊物時,我發現兩款摩托羅拉的尋呼機。機器黑色的表殼已被磨成灰白色,卻一塵不染地放在大包裝袋里。包裝袋里有一張紙,是母親的筆跡:
“520我愛你;720親愛你;58晚安;54430我時時想你;5366我想聊聊;53880我想抱抱你……”
袋里還有兩個日記本,記錄著尋呼機里的每一個信息。母親還備注著某年某月某日,她當時的心情,以及回應的內容。看著日記本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和文字,握著兩個沉甸甸的尋呼機,我的思緒回到身份尷尬的童年中,我和母親之間的通聯方式。
母親懷我時,已有一個3歲的女兒。在計劃生育最嚴的上世紀80年代,母親請了病假,將我偷偷生在市郊青浦的遠親家中。我3個月斷奶后,便在養父母的照顧下長大。
母親每月寄來的生活費足夠養父母一家的開銷。在生父的照應之下,養父母的兒子在上海找到了工作。所以,養父母對我百依百順。每次“探親”,母親抱著我親個沒完。然而,我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我越扭捏,她越內疚,帶我去買各樣禮物。這樣的“偏心”,讓姐姐“吃醋”。
父母不敢告訴姐姐我是她的親妹妹,所以她排擠我這個“表親”:“哼,鄉下人,憑什么讓我媽買東西啊!……”看著姐姐盛氣凌人的模樣,我心中千萬次呼喊:“她也是我媽!”養父母千萬次警告我,秘密一旦被戳破,生父的官就不能做了,而且,今后我再也沒有見母親的機會。
不能見母親,那是我最怕的夢魘。在一個女孩的心里,媽媽是多美啊。雖然只能對著她的照片偷偷喊“媽”,但心里仍是甜蜜。
媽媽很時尚,穿著花格子的蝙蝠衫,燙著大卷發,戴著蛤蟆鏡。當她出現在小村時,所有小朋友都投來艷羨的目光。每次,她都帶我到鄉間僻靜的小路上,小心翼翼地問:“叫聲媽,好嗎?”我很努力想叫,卻叫不出來,嗓子里仿佛被毛毛蟲卡住。
看到我掙扎的樣子,她笑了。拉著我蹲下來,用小樹枝在地上畫幾個數字:“你叫不出的時候,就說00——就是媽媽的意思。”
我問母親為什么用“0”來代表自己,她說:“0和任何數字站在一起,都倍增。”我如同一個小小的“1”,和她站在一起,就變成了大大的“100”!
她常寄信給我,信里放著五彩的糖紙、卡通貼紙、各種剪報,還有長長的叮嚀……我偶爾回信,一幅畫、一根草、一個書簽、一張蝴蝶標本,都讓她激動不已。
上世紀80年代末,尋呼機堪比今天的iPhone6。我第一次看到尋呼機,并聽她說“這是專門為你買的”時,心情是多么激動。
每逢想念她,我就去鎮上的公用電話打“120”。母親的第一臺尋呼機只能收數字,不能收文字,我倆早已將代碼爛熟于心,“0”是她,“1”是我。母親說:“用1代表你,是因為你是我們的唯一。”
我不解地問:“你不是生了兩個女兒嗎?為什么我是唯一呢?”
母親說:“長大了你就明白,一個媽媽就算生10個孩子,每個都是她的唯一。”
…… ……
我讀到五年級時,生父病退了,母親被派到西部支邊。為了讓我讀好一點的初中,母親讓我轉學到家附近。我以“親戚身份”住進母親家。母親雖將實情告訴了正在讀初中的姐姐,但處于叛逆期的她對我這個“半路插進來的妹妹”處處為難。
母親常年不在家,生父身體不好,姐姐不許我叫爸媽,也不許我叫她姐。當她同學來玩時,她就介紹:“這是我鄉下的表妹。”我委曲求全,心里是說不出的“羨慕嫉妒恨”。
這時候,我家裝了第一部固定電話。當姐姐睡了后,我悄悄起床,給遠在新疆的母親發尋呼。這時,文字尋呼已經普遍了。我總會在文字之外,加上一串屬于我們的數字。比如:3782,0564335(心情不好,你無聊時想想我)。這樣做,一是肉麻的文字我說不出口,二是怕被姐姐發現。
姐姐無數次警告:“我才是這個家的女兒,是爸爸媽媽最愛!”
她時刻提醒我“庶出一般”的尷尬身份,令我如鯁在喉。她“秀”母親給她買的禮物時,我不敢將母親給我的禮物拿出來。但在心里,我知道母親同樣愛我,我知道:我也是媽媽的唯一!
生父去世后,母親回到上海。這時候,姐姐在高中住校。我終于和母親“光明正大”地朝夕相處了。
姐姐對我的敵意依舊。當母親將我的戶口遷來時,她們母女大吵一架。姐姐說我根本不屬于這個家,會和她分財產。母親一個耳光扇在她臉上,然后自己捂著臉哭……姐姐因此離家出走,跟不良少年逃學,母親整日尋找她,以淚洗面……當姐姐終于被找回來時,我提出“住校”的要求。
母親縫了厚厚的棉被,在北面陰濕的宿舍里,我的被窩里常有陽光的味道。我常常用樓下的IC電話給家打電話。母親換了一部有答錄功能的電話,她的自動回答仿佛是錄給我們姐妹倆:
“乖囡們啊,媽媽這會兒不在。你們啊,在學校要吃好一點,功課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累。”
姐姐和我都特別要強,我們拼命讀書,有點“爭寵”的意味。早年分別兩地的生活,讓我們沒有尋常姐妹的手足之情。母親覺得自己當初迫于無奈的選擇是錯的:“囡囡啊,倘讓媽再選一次,媽定然不要鐵飯碗,開除就開除,大不了‘下海好了……如今,你和姐姐沒感情,我心里多苦啊!”
…… ……
姐姐大學沒畢業就嫁了美國人,辦了移民。她走時半賭氣地跟我說:“你搬回來吧,沒人跟你搶了,你要照顧好媽。”我憋住眼淚,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那夜我哭了很久。
或許是母親的祈禱感動了上帝,姐姐在大洋彼岸過得很幸福。她獲得碩士學位,還生了兩個孩子。有孩子之后,姐姐悄悄改變了。她常給母親打電話,偶爾還給我寄東西。我沒了早年對她的排斥,但總存著隔閡,親熱不起來。
這時候,手機成了普遍的通訊工具,尋呼機被束之高閣。很多次,我想把固定電話停了,母親堅決反對。她說:“固話是我為你姐設的專線。”
工作之后,我很少撥打家里的固話。視頻QQ和微信,是我與母親最常用的聯系方式。但是,有一天,母親的手機關機了。我有急事,就撥通了固話。
聽筒那邊的自動答錄不知道何時被換了。母親錄了一段話給姐姐:“囡囡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對妹妹好,才是真正孝順我……”
聽著留言,我的淚落下來。我明白姐姐為何對我的態度改變了。我也學著愛姐姐,送去問候、網上聊天、給外甥寄去禮物……隨著年歲的推移,我們間有了越來越多的姐妹溫情……
2015年,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姐姐回來跟我一起照顧她半年。這段時間,是我們娘兒三個最融洽的日子。姐姐讓母親提前立好遺囑,將更大的房子和大部分的財產留給我,只將40平方米的老房子和固定電話留給她。
姐姐說:“媽心里一直覺得虧欠你,所以財產多給你。我要的老房子不賣不租,屬于我的專線永不停機。我想媽了,就聽她的答錄。有媽的聲音在,我心里踏實,總覺得咱們仨,永遠連在一起……”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