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選擇

申良鋒

（一）

“我永遠無法逃離這片土地。我注定要與這片土地的炙熱融為一體。

假如有辦法，我要將它搗得粉碎，攪得它穿腸破肚。可惜我沒有，所以我要將我自己燒成灰燼，去祭奠它的熱切。正如我出生之時那樣不顧一切地愛著它。”

這是書的最后一句。也是喬爾最后對世界說的最后一句話。

花了十五年時間，伊桑才斷斷續續地將這本書讀完，以至于都忘記了作者的名字。伊桑將書翻到卷首，上面留著作者喬爾簽名的印刷體，后面跟著一大串后綴——記憶移植的開創者，新世紀的探索者，人類文明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

伊桑將書合上，放在手里不停地把玩。隨后便苦笑起來：現在的東西為了博眼球，真是什么話都敢說了，我怎么從來不知道有這號人物。

旁邊倒計時器上的紅點閃了一下，停在了24：00。伊桑把身子立了起來。他瞥了一眼腕表，下午五點。

時間剛好。

伊桑揣上了煙，摸索著通過狹窄的通道，頂上是一個黑鐵架子。伊桑搭著架子開始一點點往上挪。這是整個地下空間唯一的出口。

如果順著烈日往下看，就會看到一片滿滿整整的沙。一陣陣的平平坦坦，一陣陣的曲曲折折。看不到頭，望不到尾——這里是沙漠。

伊桑從地下爬了上來，一片金黃中突然就冒出了一個白點。一點點變大，等大到隱約可見的時候，它就不再變化。一個白點就這樣嵌在了這片金色當中。微小如影影綽綽，又分明得清清楚楚。

伊桑像往常一樣，撒開板凳，坐下來，點上煙。15年，5745天。伊桑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從地下室鉆出來，坐在凳子上抽根煙。一天一次，一次一根。這是沙漠中唯一溫度正常的時候了，太陽開始逐漸西落。如果挑一塊平坦的地方看著太陽一點點地下墜，世界都是金燦燦的。

時間過得太久了，伊桑都記不起自己來這里之前的煙癮有多大。假如他能想起來，就能發現這是這鬼地方給他帶來的唯一的好事了。

離伊桑呆的地方兩百公里處有一個核電站，那就是伊桑待在這里的原因。核電站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機器人。三頭六臂的，貓眼雷公嘴的，除去它們身上的鐵塊，那都是神話里該有的造型。

整個核電站都由這些機器人負責運行。人類已經不需要在這種地方工作了，人類怕輻射，怕變異，而一堆鐵塊不用怕。伊桑在這里要做的就是實時監控它們。不讓這堆人工智能自我編程，衍生出一些不在規定內的程序。這就是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就是所謂的進化。

在人類初次嘗試用全機器人陣容運行核電站的時候，就發生過這樣一檔子事。起初的三十年相安無事，可是后來一個機器人的進化，改變了一切。它帶著一屋子的機器人造反，它們開始強調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強調自己的感情，宣揚自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不該只是人類的奴隸。在與人類談判無果后，它們便炸了核電站，造了武器，沖到城中和人類兵戎相見。

戰爭結束后，一群人類精英擠在一個大房間里開了一個兩天兩夜的會議。在經過四十七小時的尋歡作樂和一小時的冥思苦想后，解決方法應運而生。那就是出現了伊桑現在從事的工種。

伊桑要在這里維持信息通暢，好讓機器人的監控數據實時傳遞到國際人工智能研究總部。并在總部分析確定某個機器人進化后，根據指令去銷毀那個機器人。

伊桑回到地下，消瘦的身體讓他在狹窄的地下空間也能穿行自如。倒計時器上的數字顯示著23：37。終于不到一天就能回到人類社會了。難以抑制的興奮已經泛遍全身，伊桑打開抽屜，取出了一張照片。照片四邊都給揉爛了，只有中間有人像的地方還保持平整。

照片里伊桑摟著一個女人。白色薄紗裙，金色披肩發，還有那雙伊桑每次看都會被勾起欲望的綠色眼睛。

直勾勾地盯著照片看上兩秒后，伊桑還是回到了工作室。這個房間十米見方，大小各異的顯示器湊成了墻面。里面一半放的是核電站里機器人的監控畫面，一半顯示的是它們腦子里運行的代碼。顯示器下面放著一臺超導計算機，里面沒有電阻阻礙的電路飛速運轉著，分析和處理著核電站里傳來的數據。它還負責與衛星對接，所有信息都由它傳遞到總部。

伊桑坐下在計算機里輸入一串代碼，顯示器上馬上就彈出了一排綠色字體。

調試結果一切正常。

伊桑雙腳一瞪，連著椅子彈開了桌面。他仰起腦袋，想在屏幕里找些有趣的事情。

目光落在了51號機器人身上。

伊桑注意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所有的變化都看在眼里。自從上個月一次漏電之后，51號就變了樣。它總是會在工作的時候盯著身邊的同伴若有所思，也會跑到玻璃門前端詳自己的樣子。最近幾天，甚至會在晚上溜出核電站，躺在沙地上盯著空空蕩蕩的黑夜。

“這玩意都快成精了。”伊桑伸了個懶腰，嘴里嘟噥著。根據伊桑以往的經驗，他知道51號應該是已經進化了。

“今天怎么樣？”伊桑身邊的通訊儀傳出了一個粗獷男人的聲音。這個男人每天都會在這個時候與伊桑通話。機械地重復著同樣的腔調和節奏向伊桑詢問工作進展，在伊桑匯報完畢后就會結束對話。伊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網絡連接，信號通訊都正常。”

“我不是說設備，你今天感覺怎么樣？”

“我？”

“你明天就能回家了，應該會有什么想法吧。”

“倒也說不出什么感覺。我一個人在這里呆的太久了，都忘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了。”伊桑把頭垂了下來，開始撥弄自己的手腕。這十五年間，伊桑每天都得靠著做上上百個俯臥撐來發泄精力。這雙手已經被他打造得經絡密布，他突然有點舍不得這個地方。

“難道你還會愿意在這個沙漠里呆上一輩子嗎？”

“至少也得讓我回去看看吧。”伊桑起身往一側的水龍頭走去，路過辦公桌，瞥見了里面的照片，補上一句，“我還想再看看我的妻子。十五年了，也不知道跟別人跑了沒有。”

男人哽咽，停了半晌又出聲：“其實我今天找你還有其他的事。你得去一趟核電站。”

伊桑往水壺里灌滿了水，抿了一口：“是51號吧？”

男人輕輕應了一聲。

“為什么非得是今天，明天我就走了，就不能留一個晚上讓我在這地方安穩地睡一覺？”

“確定機器人進化是需要時間的。”

“那就不能讓我的接班人去處理這事嗎？”

“確定進化后，耽誤一天都有很大的危險。”

伊桑不再接話，將水壺塞進了背包。他已經換上了防護服，他舉起手，在通訊儀的掃描儀前掃了一下。將通訊儀的線路和防護服里的頻道接通，耳邊就又響起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等一下，你把行李也帶上吧。我明天也會在核電站，順便就把你接回家吧。”

“不用了。”

“我還以為這些東西跟了你這么久，你會想帶些回去留作紀念。”

“我前女友把我家洗劫一空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

伊桑打開了車庫，鋪在頂上的感光照明燈瞬間將黑暗抹去，燈火通明。車庫中央放著一輛瓷白色的陸空兩用車。車身保持著當年哈雷摩托的造型，車底的輪胎能夠收起，兩側機翼展開，就能升上十米高空。騎著它在沙地上馳騁，總能掀得塵土飛揚。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這樣野性的呼喚。

可惜這輛車只能在總部的遠程控制下才能啟動，這是為了防止伊桑把它開太遠而耽誤工作。所以伊桑格外珍惜使用它的機會，每次啟動之后都會在沙漠里繞上一大圈才去核電站。可惜這次不同，天色漸晚，這里開到核電站得花上將近兩個小時。伊桑想盡量在天黑之前趕到核電站。

伊桑將車啟動，車尾的轟鳴聲在展現它強勁的動力，周圍的沙石瞬間四向彈開。等開上一定距離就能看到這片沙地被筆直切開的痕跡。

“談談你的妻子吧。”耳邊又傳來了那個男人的聲音。

“我還以為你已經不在了。”伊桑正陶醉在風馳電掣的刺激當中，突然響起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

“我現在一個人呆在辦公室里可夠無聊的。”

“你想知道什么？”

“你們是怎么相遇的？”

“大概是在酒吧里，那天晚上她喝的醉醺醺地跑到臺上唱了一首《黑夜有一千雙眼睛》。”

“我怎么沒聽說過有這么一首歌。”

頂在心頭的回憶一下涌了上來，歷歷在目。伊桑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其實我也沒聽過。不過這歌配上那天昏暗的燈光，還有她那嫵媚的神態。真是，真是完美。”

“哦，對。還有她那一點點扭動的身姿，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伊桑顯然意猶未盡。

通訊儀那邊的男人哈哈大笑起來：“聽你這么說，可真是個萬人迷。我倒是很好奇你是怎么搞定她的。”

“那可真是廢了不少勁，她下臺之后......”伊桑已經在沙地上馳騁了一個多小時，圓弧形的核電站已經躍入眼底。

“怎么停下來了？”

“我看到核電站門口好像放了個什么東西。”

“你去看看吧。剛好通訊設備出了點問題。我得先把頻道關了。”

伊桑沒有作答。他將陸空兩用車換了檔位，提速的車像脫韁的野馬，載著伊桑向前狂奔去。開了幾步，伊桑好像想起了什么：“等一下。”

“怎么了？”

“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嗯？”

“那你就叫我喬爾吧。”隨后耳機里就傳出了頻道關閉的通知。

伊桑繼續在沙地上馳騁，距離核電站越來越近。伊桑看清了那個東西的樣子，那是一個人。坐在沙地上，靠著門邊，腦袋倚在自己右側的肩膀上。像是已經昏厥的樣子。

等距離拉近，再拉近。伊桑便徹底看清了這個人的樣子。白色薄紗裙，金色披肩發——那便是伊桑的妻子。

（二）

喬爾艱難地爬出了冷凍箱。就在雙腳就要立直之時又癱倒在地。現在喬爾只感覺天旋地轉，每塊肌肉都使不上勁。只好扶著冷凍箱大口喘息。

這已經是喬爾第三次進行人體冷凍了。但每次出來的時候都會感覺身體被扭縮成一團，他還是無法適應這樣的痛苦。

喬爾身邊的冷凍箱呈圓弧形，上面由一層鋼化玻璃嚴密地封著。這個造型是喬爾精挑細選來的，為的就是和市面上那些四方形的冷凍箱區分開。那些實在太像口棺材了。冷凍箱后面插著一根黑色皮管，定期往冷凍箱里輸送氮氣，來保證冷凍箱里的溫度穩定在華氏零下320度。

休息了十分鐘后，喬爾終于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沖了個澡，泡了杯咖啡，裹著浴巾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他打開電視，屋里的光線自動調節系統瞬間將房間弄得昏暗。然后分別內嵌在墻內，地板，頂棚的投影儀傾瀉而出的光線瞬間匯成一點，繼而慢慢擴散。全息投影一下便占滿了半個房間，將喬爾拋進了另一個世界。

畫面里出現了喬爾兒時居住的房子。喬爾知道這是好幾年前全球人類文明頻道為喬爾制作的紀錄片。隨著一個細膩女聲的介入，畫面便開始變得紛繁復雜起來：2016年，喬爾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從小就喜歡探知新奇的事物，憑借著異于常人的天賦，喬爾十歲就完成了中學學業。隨后進入麻省理工學習生物工程學。十五歲便獲得了博士學位。在成為哈佛，麻省理工，斯坦福等一眾一流大學的客座教授后，喬爾開始潛心研究記憶移植技術。在經過三十年的鉤深索隱后，喬爾終于破解了人類記憶的密碼。他先后在鼠，羊，猴大腦灰質里的海馬體試驗記憶移植。在宣告記憶移植技術成功后，喬爾自己躺上了手術臺。在經過兩天兩夜的昏睡之后。蘇醒的喬爾果然獲得了預留的記憶。四十五歲的喬爾一舉摘得諾貝爾獎，記憶移植技術橫空出世。

在經過兩年的改良之后，記憶移植技術終于被社會和政府所認可。開始大量運用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新生兒在出生之時都會進行評測。根據他們的智商和性格會給他們預設專業，隨后植入相應的專業知識。他們一夜之間便獲得了先輩們要花去一輩子學習的知識。所有的孩子都蛻變成了人類精英。他們十五歲之后，就會投入工作。在他們的幫助下，人類的科技技術突飛猛進，仿佛開創了一個新的世紀。人類文明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喬爾的帶領下，一幫生力軍投入到了基因工程技術的研究當中。短短兩年時間，基因工程技術就發展成熟。可以克隆出人類所需的各個器官。生老病死再也不是困擾人類的難題，人類獲得了永生。

在隨后幾年，航空航天技術也得到迅猛發展。人們在月球建立了空間站，登月計劃被納入了NASA的日常活動。月球上帶來的土壤含有大量的氦-3元素，這些元素能夠產生大量的能量。根據月球上氦-3含量的測評，這些能量足夠人類用上幾萬年，人類一舉解決了能源問題。

人類的文明如日方升，人們茶余飯后討論的再也不是情感，政治，而是最新的科技技術。后來喬爾用基因工程技術給自己重新打造了一個身體，年過六十的他又恢復了三十歲時的容貌。他參與建立了分子結構研究院。在此后兩年，成功用各類元素合成了氨基酸等有機物。人類對于資源的利用程度已經達到了分子水平，也就是說人類對于資源的利用率幾乎達到了百分百。資源問題也被迎刃而解。

隨后人工智能的開發得到廣泛運用，代替了人類基礎的體力勞作。傳統的制造業，服務業紛紛轉型。分子3D打印技術應運而生，走進千家萬戶。人類可以足不出戶，就在網上下載想要的東西的制作公式和所需元素。3D打印機馬上就能制作出來。

人類已經可以做到不老不死。資源，能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最后困擾人類的問題只剩下了人口爆發。這次又是喬爾站了出來，他與他的門生商議后提出了一個議案。為了控制人口和解決空間負擔。每個人的活動時間必須被統籌安排，在政府下達指令之后必須用人體冷凍技術將自己封存幾年。而新生兒的降生也必須得到政府的批準。

在這套議案提出之后，就再也沒有困擾人類的問題。人類文明在幾千的演變之后終于達到了完美的境地。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喬爾，人們開始走上街頭振臂高呼喬爾的名字。喬爾從此走向神壇。

記憶移植的開創者，新世紀的探索者，人類文明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喬爾

這是喬爾在走進冷凍箱之前制作的紀錄片。喬爾還是第一次看到它，看著里面熟悉的畫面再配上慷慨激昂的解說。喬爾突然感到尷尬萬分。他關掉了全息投影，套上了簡單的牛仔褲和襯衫。回到了冷凍室，另外一個冷凍箱里面，他的妻子抱著他們的小兒子還在熟睡。上面的數字顯示喬爾的妻兒還要一個星期才會結束冷凍。他必須自己一個人再過上一個星期。

喬爾走出了房門，明媚的陽光灑遍全身。在零下三百多度的條件下，喬爾的身體被封存了十五年。現在得到了陽光的滋潤，仿佛他體內每個細胞都在唱著贊歌。前所未有的愉悅。

喬爾啟動了懸浮車，驅車往市區駛去。

喬爾進入了熟悉的軌道。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現在卻空無一人。好像喬爾在被冰封的這十五年間又發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是喬爾卻顧不上這些，他癡癡地望著身邊的一切。周圍的土地滿滿當當被各種建筑填塞著。這些高聳入云的建筑造型各異。神秘，多彩，現代感十足。

喬爾撐開鼻孔努力地捕捉四周的每一絲氣流，清晰地感覺到現在的一切都是由自己親手創造的。

喬爾到達了目的地。這是一個破舊的矮房，鋪在墻上的木質廣告牌已經腐朽不堪，只能依稀辨認出上面曾經擁有紅白兩種顏色。

這里是一個酒吧，是喬爾和他的妻子最喜歡來的地方。每年的3月20號，人們都會擁進酒吧簇擁著喬爾和他的妻子載歌載舞。因為這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喬爾的結婚紀念日已經成了一個普天同慶的法定節日。

喬爾走進了酒吧，只有一個白發老人坐在吧臺前默默地抽著煙。喬爾四處搜尋發現的確沒有其他人，便提聲問了一句：“科恩呢？”

老人揚起了頭，見到喬爾顯然有些興奮：“老伙計，你都已經忘了我的樣子了嗎。”

喬爾一怔，開始仔細觀察老人的臉。隨后快步走到吧臺，望著眼前的老人：“你怎么老成了這個樣子？”

“我已經簽了自然死亡協議，不會再接受任何器官移植了。”

喬爾嘆了口氣：“為什么？要是錢的原因，你知道，我可以幫你……”

科恩搖了搖頭，打斷了喬爾的話：“不用了。我已經活的夠久了，該看的都看了。是時候感受一下身體一點點衰老的感覺了。”

“你今年多少歲了？”

科恩掐斷了煙，吐出了最后了一口渾濁的氣體：“你可真是什么都忘了。我和你一樣，2016年出生的。到現在已經一百七十二歲了。”隨后科恩從柜臺底下拿出了兩瓶酒，放在了喬爾的面前，“伏特加還是威士忌？”

喬爾搖了搖頭：“我剛從冷凍箱里出來。現在腦袋還疼得厲害。先給我來杯咖啡吧。”

科恩取出了咖啡杯，轉身往咖啡機走去。喬爾望著他的背影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都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忘不掉嗎？”

科恩將倒好的咖啡放到了喬爾面前：“是啊。都快一百年了。艾琳可真是沒趕上好時候，在你宣布器官移植技術成功的前一天去世了。”科恩淡淡地回憶著妻子和自己往昔的片段，滿臉的皺紋卻掩蓋住了所有的悲傷。

隨后科恩從抽屜里取出了一個黑色膠片，上面還有留有“eagles”的標記。科恩舉著膠片對著喬爾：“你看，我前幾天收拾房間的時候，找到了這個東西。可真是夠有年頭的了，估計現在的孩子都認不出這個玩意了。”沒等喬爾看清膠片上的字體，科恩便將膠片放進了留聲機。

抑揚頓挫的小號前奏隨即傳入了喬爾的耳朵，喬爾興奮地看了科恩一眼：“加州旅館？！”

隨后喬爾又向科恩提問：“我今天來這里的路上，看見街上沒有一個人。這十五年里發生了什么？”

科恩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小口抿了起來：“在你被冰封后不久。人類就完善了人工智能。現在的機器人已經能勝任任何工作了。人類已經不需要工作。年輕的孩子停止了勞動，停止了社交，停止了思考。他們現在都愿意躺在家里，享受虛擬鏡像游戲給他們帶來的一切幻想。還有一些悲觀主義者開始走上街頭，宣揚世界末日的說法。他們號稱現在人們的慵懶違背了上帝的旨意，政府必須采取措施。隨后的情況就是大多人患上了抑郁癥，自殺率逐年升高。當年讓你心力憔悴的人口問題現在可再也不是問題了。”科恩停頓了一下，“真是可笑，不是嗎。在人們不用面對死亡的年代，大多數人卻選擇了死亡。”

喬爾沒有作答，他還沉浸在加州旅館的音樂當中。歌詞已經唱到了“They gathered for the feast Stab it with their steely knives But they just cant kill the beast.”

科恩繼續說道：“還有更可笑的。前陣子有個孩子因為失戀把自己凍上了兩百年。他說要用漫長的睡眠來撫慰傷痛。等他一覺醒來，他就會忘記那個姑娘，忘記過去。”

喬爾怔怔地點了點頭。

科恩又抿了一口酒：“看來那小子永遠都成不了一個男人了。”

喬爾還是沒有作答。科恩表情逐漸變得嚴肅起來：“現在這樣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世界嗎？”

話音剛落，他們的身邊突然傳出了一聲巨響。鋪在天花板上的鏡子轟然塌陷，砸穿了酒瓶，擊倒了蠟燭，整個房間隨即就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

還等不及他們做出反應。一陣劇烈的抖動從地底傳來，科恩的腳下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硬生生把整個房子撕成了兩半。措手不及的科恩跟著周圍的事物一起落入了這個裂縫當中。

所幸喬爾眼疾手快，他踩著跌落的桌子，縱身一躍，捉住了正在跌落的科恩的手臂。喬爾看著周圍的事物傾瀉而下，遇到地底翻滾而出的巖漿，瞬間被融化殆盡。喬爾情不自禁地放聲大吼：“這是怎么回事！”

科恩的身體懸在半空，他癡癡地望著眼前正在消逝的一切。他仰起頭望著喬爾，嘴角卻露出了笑容：“看來那些悲觀主義者的預言真的應驗了。你別管我了，快跑。只有你能拯救這一切。”

喬爾沒有管科恩的勸告，他更努力地往前挪動了身體，使出渾身解數抓住了科恩的另一只手。可是就在同一時間，大地又傳出了更猛烈的搖晃。喬爾的身體隨著地面開始一點點傾斜。身后的所有事物一下都涌了上來，跌進了深淵。

科恩還是不停呢喃：“快跑吧。我已經活的夠久了。”

喬爾還在努力想把科恩拉上來。可他的背部突然傳來了一陣劇痛。喬爾轉身一看，原來是留聲機砸到了他的背上。現在他的后背裂開了一個細長的傷口，鮮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軀體倒流下來。

喬爾咬緊牙關，苦苦支撐著。可是巨大的疼痛讓他再也使不上勁。科恩的手臂在他的指尖一點點滑落。終于掙脫了喬爾的束縛，跌進了谷底。

此時喬爾身后的留聲機也順著大地傾斜的趨勢，離開喬爾的背部，跌進了裂縫。留聲機里還在唱著老鷹樂隊的加州旅館。最后一句歌詞“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隨著慢慢跌入黑暗的科恩消散在空中。

地面的抖動還在不斷持續著。喬爾艱難地爬了起來，可即將站穩之時又癱倒在地。他背部的傷勢似乎已經傷及脊椎，再難行走了。

就在喬爾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的頭頂傳來了一陣陣的轟鳴聲。他仰頭一望，發現救生機已經尋著喬爾身上預置的定位系統找到了這里。救生員順著滑梯，來到了喬爾身邊，將他帶入了救生機，駛入高空。

停在空中的喬爾看著身下的一切。幾分鐘前還生機盎然的世界突然只剩下一望無際的黑暗和熊熊燃燒的烈火。尖叫聲此起彼伏。建筑物轟然倒塌，裂成了碎片，碎片化為塵埃。塵埃又勾引著四處的烈火，冒成火星，散入空中，擾亂了漆黑的天空。

這片土地似乎在它腹中孕育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已等不及分娩之日。開始不斷膨脹，撞擊著最后的屏障。可惜它的出生之日，就是這片土地消亡之時。人類文明經過幾千年的演變，環環相扣，精妙絕倫。但在面對自然的咆哮之時，也只能像一個能被肆意蹂躪的玩物，毫無還擊之力。所有事物頃刻之間就化為灰燼，回到萬物的起點。

喬爾身旁的救生員給喬爾遞上了氧氣罩。陷入沉思的喬爾才緩過神來，他咆哮著對著飛行吼道：“快，快！快掉頭！”

“怎么了？喬爾先生。”

“去我家！我妻子和兒子還在冷凍箱里。”

可等喬爾駛回他家上空時。他才發現，哪還有什么房子。下面這片土地只留下了一個空洞。他的朋友，他的妻兒，他身邊的一切早已經被黑暗吞噬，與這一望無際的深淵融為一體。

絕望的喬爾躺倒下來。他現在才看清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窮盡一生所探索的，所開創的，都在一瞬之間覆滅。眼前的毀滅或許才是他親手締造的真正的新世紀。

（三）

伊桑將他的妻子背進了核電站里的理療室。自動診療儀的診斷結果為神經源性休克。隨后診療儀的艙門關閉，將伊桑的妻子裹了進去，開始往里面輸送氧氣并給她注射右旋糖酐。

伊桑坐在一旁靜靜地抽著煙。眼前妻子的皮膚仍似吹彈可破，嬌小的身軀還保持著少女的體態。一切都變成了伊桑剛認識她妻子時候的樣子。

伊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換的身體，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暈倒在核電站門口。滿心的疑惑已經替代了見到的妻子的愉悅。伊桑起身滅了煙，診療儀上的數字顯示她還有兩個小時才會蘇醒。

眼下還有件事要處理。

伊桑找到了51號負責的崗位。51號還在若無其事地工作著。

在確定了眼前這個人形機器人背部的編號為51后。伊桑敲了敲他的透明腦袋：“你先停一下。”

51號轉過了身，在機械工程師為它精雕細琢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怎么了，先生？”51號是為數不多的人形機器人，它是按照1：1的比例高仿真人體制造出來的。身上的外殼由透明材料制成，晶瑩剔透。臉上貼了硅膠，讓它能模仿人類基本的喜怒哀樂。

“跟我去一趟回收站。”

“先生，那不在我的工作范圍。”

“那里有事要你幫忙。”

“先生，那不在我的工作范圍。”面癱機器人始終保持著微笑。

伊桑開始不耐煩，他皺起眉頭：“別給我耍小聰明。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盤，趕緊跟我走。”

“先生，那不在我的工作范圍。”

伊桑搭著51號的肩膀使勁推了一下：“給我轉過身去。”

“好的，先生。”

在51號背過身去之后，伊桑一把抓住了它身后的線路，扯掉了一大把。只剩下動力系統和語言系統的驅動：“最后一次，跟我去回收站”

“先生，那不在......”還不等51號說完。伊桑拽下了它最后兩個線路。51號便在一陣抖動之后僵直在了原地。

“該死的人工智能。”伊桑一把將已被切斷電路的51號推倒在地，雙手拽住它的兩條胳膊開始往回收站拖。回收站距離伊桑現在呆的地方有三百米遠，里面有再加工工廠，由總部遠程控制，將銷毀的機器人拆分再組裝。

伊桑將51號拋進回收站后已經累得氣喘吁吁。這兩百多斤的重物對于長期沒有進行負重作業的他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所以伊桑最討厭這個環節，沒有一個機器人自愿跟他到回收站。每次將他們銷毀后，伊桑都得拖上很長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回收站。每年伊桑都會向總部提議在核電站里給他配一輛運輸車，可直到現在也沒能實現。

伊桑越想越煩悶，重重地甩上了回收站的門。他舉著已經累得開始顫抖的手又為自己點了支煙，轉身準備回去找他的妻子。可就在走到路口的時候，他卻發現51號原來的位置上好端端又站著一個人形機器人，背上的編號也是51。

伊桑快步走到機器人跟前：“告訴我你的編號。”

“51號，先生。”

“他媽的，我就知道沒這么簡單。”伊桑氣急敗壞，“給我看看你得出廠時植入的編號。”

“好的，先生。”機器人將手舉過后腦，從中間將自己的腦袋刨成兩半，里面中央處理器上清清楚楚地刻著編號：82。

伊桑現在知道怎么回事了：51號修改了這些和它外形一樣的人形機器人的記憶芯片，再給它們安上了刻有編號“51”的外殼。核電站里有一百多號這樣的人形機器人，這樣真正的51號就有可能在這堆機器人里面蒙混過關。或者拖延時間，把自己改成其他樣子而逃過一劫。

伊桑俯身往監控室奔去，嘴里不停地嘟噥：“該死的人工智能，該死的51號。別他媽讓我找到你。”身后的82號呆然站立，一直盯著漸行漸遠的伊桑，不斷地詢問：“先生，我可以關上我的腦袋了嗎？”

伊桑來到了監控室，調出了2個小時前的錄像。可是這時的視頻里顯示51號的崗位上空空如也，它2個小時前已經不在工作了。伊桑又將鏡頭切換到了儲電室。機器人們會在自己能源即將耗盡之時，來到這里給自己充電，是51號下手的好地方。果不其然，伊桑看到了51號正在給自己的同伴更換記憶芯片。在改裝完所有的同伴之后，51號走出了儲電室，時間顯示為1個小時前。

伊桑不停地切換鏡頭，一直跟蹤著51號的行動路線。直到走到核電站最北端的一個房間，51號才停了下來。這里是距離核反應堆最近的一個房間，人類不穿防護服是不被允許進入的。伊桑喝了一口水，自言自語道：“好家伙，可真會躲啊。”

51號進入了房間，房間里面除了入口處醒目的“危險”標志一無所有，空空蕩蕩。51號開始在房間的墻壁上敲敲打打，隨即51號的手觸及的那塊墻面突然凹陷了下去。在它的身旁突然豁開了一個大口，一道暗門驟然出現。

伊桑盯著監控畫面呆若木雞，他從來也不知道有這個暗閣的存在，更不會知道51號能找到那個地方。唯一的好消息是，伊桑現在知道51號呆的地方了。

伊桑拉開抽屜，取出了里面備好的脈沖槍，學著51號的方法打開了那個暗門。

伊桑站在門口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槍，將腦袋往里探了探。卻發現里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伊桑伸手開始在暗閣里的墻壁上摸索，果然找到了開關。便立即將開關啟動。

頂上的日光燈按著從外向里的順序井然有序地啟動。照射下來的光線似把這個房間切成一個個規格統一的立方體，一點點向伊桑呈現著它腹中的玄機。

等到整個房間豁然開朗，伊桑才看清了里面的東西。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核電站里竟然藏著這個數千平方米的房間，里面密密麻麻地陳列著數以萬計的冷凍箱。躺在里面熟睡的人們就像被發配入山的幽靈，對伊桑這個來訪者突然的打擾無動于衷。

伊桑對著面前多如牛毛的冷凍箱一籌莫展，十五年積攢下來的耐性一掃而光。他憤怒地在墻上砸了一拳：“該死的玩意，這里一萬多個冷凍箱。51號隨便找一個藏起來，我根本找不到。”

疲倦的伊桑坐在了地上，開始調整呼吸以便理清思路：突然出現在核電站門口的妻子。提前知道自己會被銷毀而藏起來的51號。還有這個藏著一萬多個冷凍箱的鬼地方。可任憑伊桑絞盡腦汁也無法將這些線索串聯在一起。

不，還有線索。伊桑想起了喬爾，或許他知道什么。

伊桑打開了通訊頻道開始大聲呼叫喬爾的名字。

“伊桑？”在伊桑急切的呼喚之后，他終于得到了回應。可卻不是喬爾的聲音，而是曾經熟悉的那個細膩婉轉的女聲。

阿三猛一回頭，看見自己的妻子正倚在門邊望著自己，面容憔悴。

“你......”伊桑吃驚得說不出話。

“太好了，你還活著！”

“什么？”

伊桑的妻子離開了門框，挪動著疲憊的身體一點點向伊桑走去，神情突然焦急起來：“走，我們先離開這里。”

伊桑怔怔地站在原地，無法理解眼前妻子的胡言亂語：“為什么？”

“我剛才在自動診療儀里醒來，聽見門外有人說要炸了核電站。”說著，伊桑的妻子便拉著伊桑往房間外面走。

“你說這個核電站里還有其他人？”伊桑連忙扶起快要跌倒在地的妻子，卻還是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

“對，我聽他打電話說商量著要炸毀核電站。我們快離開這里吧！”

“誰？”

“就是昨天那個來我們家告訴我你因為一場沙塵暴去世的人。”

“什么人？告訴你我死了？”

“我不認識他，他只告訴我他叫喬爾。”

伊桑停在了原地，癡癡地望著妻子：“喬爾？”

“恩”

“那你是怎么到這里的？”

“我不知道。我昨天知道你去世之后，輾轉反側，一夜睡不著。只好吃下兩片安眠藥，可一覺醒來就到了這里。”伊桑妻子的語氣已經帶上哭腔，“先不管這些，我們先離開這里好不好。”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離開這里。”過度緊張而導致的腎上腺激素過度分泌，讓伊桑脖子上青筋暴起，頭暈目眩，“懸浮車已經被總部鎖死了，我沒辦法啟動。”

絕望終于讓伊桑的妻子支撐不住疲憊不堪的身體，癱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伊桑連忙蹲下握住了妻子的手：“還有一個辦法。”

“什么？”

“這里有一個通道能通往城市。可是我被帶來那天的記憶被刪除了，他們怕我耐不住寂寞找到這條通道逃回城市。要是能找到記憶移植器，下載下我那天的記憶......”

伊桑的妻子猛地坐了起來：“我剛才在理療室里發現里面還有一個房間，里面有一臺記憶移植器。會不會就是......”

伊桑抱起了妻子：“帶我去。”

伊桑在妻子的指引下找到了記憶移植器，找到十五年前的那段記憶。伊桑躺進了記憶移植器，將線路和自己的大腦連接。在麻醉劑發揮藥效之后，伊桑便失去知覺，深深扎入夢鄉。

畫面一點點在伊桑的腦中展開，緊接著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夢魘便涌入了伊桑的腦海：遮天蔽日的烈火，無窮無盡的黑暗。蒼茫的大地上每分每秒都有著數千個生命在逝去，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每一個人的尖叫都像是鉆入伊桑腦髓的針，伊桑疼得撕心裂肺。痛苦的伊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捶擊自己的身體，可任憑伊桑怎么掙扎，怎么咆哮，都無法阻止這恐怖的畫面一點點侵蝕他的身體。

這是喬爾的記憶，也是伊桑的命運。

（四）

喬爾站在窗邊望著眼前的景象。沙塵漫天，枯葉遍地，目力所及之處沒有一絲生機。整個世界都籠罩在那場災難的陰霾之下，揮之不去。

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世界人口銳減到了三百萬。地震引起了海嘯，大部分土地都被海水淹沒，整個世界汪洋一片。人們迫不得已圍聚在海拔最高的亞洲大陸上茍延殘喘。

所有的基礎設施都被摧毀，人類在資源和能源方面遭受了空前的危機。盡管人們腦中還殘留著幾千年積攢下來的自然法則，卻也只能靠著打獵，耕作這樣原始的方式來維持生計。人類社會的鏈條支離破碎，一夜之間被打回原形。

決策者們身先士卒，投入到了基礎建設的工作當中，來動員人們重建家園。可惜面對繁重的工程，僅有的人力杯水車薪。人類文明的復蘇遙遙無期。

后來有人提議要解放生產力，摒棄機器人的三個原則，讓這些鋼鐵之軀幫助我們加快重建的速度。提議很快得到人民的認可。人們刪除了原先植入機器人芯片中的限制，所有的機器人煥然一新，全部通過了圖靈測試。隨后，人們給它們輸入了所有人類積攢下來的知識。它們替代了原先的型號，一個機器人已經能夠勝任所有工作，而不僅是憑著原先設計好的程序專精于一項工作。在機器人的幫助下，高樓大廈拔地而起，核電站、水電站接踵而至。重建家園的夢想似乎近在咫尺。

可惜好景不長，被賦予了思考能力的機器人們很快就不滿足于人類的統治。在一個編號為pv-12的機器人的帶領下，機器人們開始了起義。它們開始驅逐人類，在人們原先居住的土地上喧賓奪主，迫使人類決策者們和它們對話。隨后，人類迫于形勢壓力簽訂了平等條約。可惜條約并不能安撫人心，在一次人與機器人的沖突當中，人類炸毀了一個機器人加工廠，而機器人又殺死了始作俑者。雙邊沖突愈演愈烈，戰爭一觸即發。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僵持了三年，剛剛清澈下來的天空又彌漫在了硝煙之中。戰士們為了奪回人類“自然霸主”的聲譽奮勇向前。可人類的血肉架子要對抗機器人的鋼鐵之軀畢竟力不從心。人類軍隊節節敗退。人口又縮減了五十萬，奄奄一息的人類文明又遭遇重創。迫于無奈，人們最后決定要炸毀機器人和人類共同擁有的，唯一的能量來源——核電站。

今天，便是炸毀核電站的日子。

喬爾的房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剛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喬爾先生，關于我幫你寫自傳的事情，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喬爾沒有回身，仍舊盯著窗外：“今天我還有事，以后再說吧。”

“可是我已經預約過了的。”

喬爾打開日程表，查看了一遍：“只有五分鐘。”隨后坐到了年輕人面前。

“夠了，夠了。我只有幾個問題。”年輕人打開了手記，查看自己羅列出的問題，“喬爾先生，這些年您深居簡出，從不參加人類的會議。有什么原因嗎？”

“我老了，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時代。我應該把權力交出來。”

“那我可以認為這和二十年前的那場災難有關嗎？”

喬爾又把頭轉向了窗外，沒有出聲。

年輕人很快便換了個問題：“喬爾先生，我知道您對于二十年前的那場災難一直諱莫如深。現在能不能談談你的看法。”

“該知道的你們都已經知道了。”

“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看法。”

“那是一顆小行星撞上了地球，引起了地震和海嘯。接著就是黃石公園火山噴發這一類的連鎖反應。”

“但是憑著我們當年的航天技術，不是早就有能力避免小行星撞擊了嗎？”

“這顆小行星早在撞擊地球的幾十年前就被我們發現了。根據當時的計算，它的運行軌道是不會撞上地球的。”

“那……”年輕人剛出聲就被喬爾打斷：“后來是由于一次飛往火星的任務。我們的一個宇航員操作不當，撞上了這顆小行星。改變了這顆小行星的軌道，隨后被地球的引力捕捉，摧毀了我們的世界。本來這個災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后來我們的航天系統基本都交給電腦計算了。由于之前計算過這個小行星對于地球沒有威脅，所以也就不在我們的計算范圍之內。”

“那您對于這次災難的發生有什么看法嗎？”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是不可能因為一個人的失誤而導致一個世界毀滅的。”

年輕人停頓了一下：“不好意思，能請您說的更清楚一點嗎？”

“越好的東西越不中用。我們所害怕的事情遲早會發生。”

“我聽過這是墨菲定律的說法。那您現在已經相信了當年被您斥為‘神棍理論的墨菲定律和蝴蝶效應了嗎？”

喬爾點了點頭：“萬事萬物都有它們存在的價值。自然也有它的規律，我們應該在這個規律下平衡發展。我們變化得太快了，這場災難說明我們沒有做好準備，自然也沒有做好準備。我不該快進這個過程。”

“所以我可以認為您這些年深居簡出的原因是您認為自己是這個時代的罪人嗎？”

喬爾痛苦地仰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其實我認為您大可不必這樣。就像您說的自然有它的規律。優勝劣汰，這是必將經歷的過程。至少我們現在再也不會因為人口問題困擾了，我們也有了更大的進步空間。換句話說，那些死掉的人都是應該死去的。我們才是自然的選擇。”

喬爾憤怒地站了起來：“你說什么！”

年輕人被喬爾突然的反應嚇得驚慌失措：“不，不。我的意思是……”

“你有沒有考慮過你和外面那些叫囂的機器人有什么區別？”

年輕人說不出話。喬爾一步步靠近他：“那場災難中你有沒有失去親人？”

“有。”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這場災難奪去了我身邊所有人的生命？”還不等年輕人回答。喬爾又咆哮著，“你又有沒有想過這場災難讓多少家庭支離破碎？”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這些都已經發生了。你為什么還要將自己囚禁在牢籠里不肯出來呢？”

喬爾走到了門邊：“那你又為什么覺得自己配當一個人呢？”隨后甩上了門，拂袖而去。

喬爾來到了空軍指揮中心，為首的軍官給喬爾行了個禮。喬爾擺了擺手：“都準備好了嗎？”

“所有的人員都已經撤離到了安全的范圍內。”

“那開始吧。”

隨著喬爾一聲令下，人類尚存的二十架隱形轟炸機傾巢而出，在核電站上方投下了導彈。跟著一陣山崩地裂后，蘑菇云爆裂而出。像一條憤怒的巨龍直竄天空，四處噴濺他鮮紅的血液。黑夜終于耐不住寂寞，再次將洶涌的血光擁入懷中。人類文明的成果再次付之一炬。

又是這末日的景象。

喬爾癡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二十年前的災難糅雜著現在的毀滅在他的腦中翻江倒海。終于在大地最后一次顫抖之后，他再也把持不住，昏厥了過去。

（五）

伊桑從記憶移植器里滾了出來，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剛剛被植入的記憶像蛆蟲一樣在他體內的每個細胞里蠕動。

這個房間的門不知什么時候被關上了。他的妻子正在外面敲打著房門，使勁呼喊著伊桑的名字。

伊桑克制著眩暈努力站了起來，耳邊卻想起了喬爾的聲音：“你終于醒了。”

憤怒瞬間襲上心頭，讓伊桑擺脫了痛苦的束縛。他使出全身力氣怒吼著：“你是誰？你給我植入的是什么？！”

喬爾還是自顧自在說話：“你的倒計時只剩下一個小時了。你還沒找到51號嗎？”

“別管什么機器人了。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帶我的妻子……”

通訊頻道被關閉了。

伊桑憤怒地踢了一腳墻壁。隨著伊桑不停歇地咒罵，墻上投出了一道明亮的光線。全息投影的畫面垂直降落，鏡頭對焦的便是伊桑一直苦苦尋覓的51號。

51號躲在剛才的房間里，順著密密麻麻的冷凍箱走到了房間的盡頭。在幾次試探之后，51號打開了隱藏在墻壁內的一個壁櫥。隨后畫面一黑，鏡頭切換到了離51號更近的地方。伊桑看清了里面的東西：里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用基因技術制造出來的人造器官和人造皮膚。

51號從里面取出了一份人造皮膚，開始一點點在往身上貼。細膩光潔的皮膚開始逐漸取代它那死氣沉沉的金屬外殼。等51號最后裝上了發套。它便完成了蛻變，完完全全地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那是往日伊桑最熟悉的模樣——51號偽裝成了伊桑的妻子。

全息投影關閉了，房間的門也一并被打開。伊桑的妻子發瘋似的跑向躺倒在地的伊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伊桑默默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獨自走向了自動診療儀。他躺了進去，兩分鐘后診斷結果顯示為神經源性休克。伊桑站了起來，背對著他的妻子：“為什么我的診斷結果也是神經源性休克？”

“可能這個機器壞了吧。”妻子站在一旁望著伊桑，目光呆滯。

“不，是有人更改了自動診療儀的程序，顯示的結果永遠都會是神經源性休克。這樣不管什么東西躺進去，都會讓人以為里面躺的是一個人，不是嗎？”伊桑轉過身眼神迷離的盯著妻子笑了一下。

“我們不要管這些了。你找到出去的方法了嗎？”

伊桑繼續往門外走：“跟我來吧。”

伊桑走出了診療室，拐了一個彎，那是去回收站的方向：“等我們明天回到城市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慶祝一下。”

“啊？”

“要不我們還去那個海邊吧。以前我們每年都會去的。”

“好啊，我早就想和你再去一次了。”妻子趕上了伊桑，補上了一個微笑。

“你什么時候換的身體？”

“一年前啊。難道你不喜歡嗎？”

伊桑來到了回收站前：“你手上的戒指去哪了？”

伊桑的妻子吃了一驚，摸了摸自己的手：“啊！什么時候不見的，會不會是我昏迷的那段時間丟的。”隨后便俯下身在地上摸索。

等伊桑的妻子站起來面對伊桑的時候，卻發現伊桑已經對著她舉起了手中的脈沖槍：“伊桑，你干什么啊？！”

“你知道嗎。在我們結婚的時候，窮得連婚禮也辦不起，更不要提什么戒指了。我們約定過，等我在沙漠里呆上十五年，賺了足夠的錢。我們就一起去換個身體，買一對戒指。”

“我，我只是記錯了。你太緊張了，伊桑。等我們回到城市就馬上去那個海邊度假放松一下好不好？”

伊桑苦笑起來：“你不要再裝了。她一直很怕水，我們從來也沒有去過什么海邊。”

51號終于放棄了偽裝，眼中的恐懼一掃而光：“你是怎么發現的？”

“因為我是個人。而你只是一堆廢鐵拼湊起來的機器。”伊桑將子彈上了膛，可望著眼前這個熟悉的樣子的他還是遲遲不肯動手。往日千絲萬縷的記憶在伊桑的腦中悉數劃過，那些都曾被伊桑誠懇地封為“生命的意義”，而如今伊桑卻要親手將它葬送。

51號看出了伊桑的猶豫，一步步地靠近他：“其實你完全不需要開槍的。我知道你自己也在懷疑過去了15年，你的妻子會不會背叛你。畢竟那就是人性。但是你看看我，我和她真的完全一樣。帶我回去吧，我可以永遠陪在你身邊，陪你做任何你喜歡的事。”

伊桑瞬間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憤怒地瞪著猩紅的雙眼：“你只是個機器人！你有什么資格去妄想變成一個人！”

51號隨即也變得歇斯底里起來：“你怎么證明你和我的不同！現在我也能思考，我也可以產生感情。難道你就憑著你們身體流的那些紅色粘稠液體就可以控制我們的生死，主宰我們的命運嗎？！告訴我！你和我到底有什么不同！”

“因為我是個人。”

51號開始狂笑起來：“你果然還不知道真相。你也只是個可笑的存在，你現在的記憶，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別人灌輸給你的，它們根本就不存在！你和我一樣，不屬于這個世界。不，你比我還可悲。克隆人！”

“砰”伊桑終于開了槍，失去動力的51號站立不住，翻身跌進了回收站。

伊桑捂著臉蹲到了地上，手表上顯示的倒計時跑到了00：00。經過了十五年漫長的等待，現在應該是伊桑回家的時候了。

“伊桑，伊桑。”耳邊再次響起了喬爾的聲音。

伊桑失去了回答的力氣，只能繼續聽著喬爾的呼喚：“時間到了。你的事情也處理完了。”

伊桑精神恍惚：“你一直都在監視著我嗎？”

“我的確一直都生活在核電站里。”

“那為什么還需要我在沙漠里呆上十五年。51號又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它為什么會知道我要來銷毀它，它為什么能找到那個房間，它又為什么偽裝成我妻子的樣子。”伊桑說到最后終于哽咽，帶上了哭腔。

“這些都是51號自己發現的。它進化了，又找到了記憶移植器。找出了我們預先給你移植的記憶，又循著這個記憶找到了那個房間。”

“給我預先移植的記憶？你到底是誰！”

“我和你一樣只是宇宙中的塵埃。是命運鎖鏈中無法掙脫的一環，你我永遠是相互牽連的。”

“什么意思？”

喬爾嘆了口氣。隨后回收站的墻上又出現了一道暗門：“進來吧。這是這里最后一個密室了，我在里面等你。里面有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六）

那場爆炸之后緊接著是連續兩天兩夜的昏天黑地。人們顫抖地躲在廢墟底下等待著煙消云散。可等到風清云澈，重見天日的人們卻發現所有的莊稼都已經枯萎。因為爆炸擴散出來的核輻射讓這片大陸再沒有適合耕種的土地。僅剩的存糧只能滿足現有人口維持兩年。大饑荒的種子已經埋下，恐懼在每個人心中彌漫。

和平果然沒有維持多久。隨著資源一點點地消耗，恐懼也在人們心中愈演愈烈。對于死亡的恐懼壓倒了理性，占取了主導權。人們開始帶上猙獰的面具，燒殺掠奪，同胞相殘。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頓時火光四起，人們開始張牙舞爪地搶占資源。自然選擇了讓人類進化，卻只改變了他們的樣貌，終究沒有剔除原始動物好斗的本性。人們心中只殘留著一個信念——我要活下去。可卻沒有一個人思考過，我為什么要活下去？

面對全社會的暴動，政府的鎮壓根本力不從心。僅剩下的一些決策者們只好選擇筑起高墻，把自己圈在虛構的烏托邦里看著墻外的人們互相殘殺。人類僅存的一點文明終究分崩離析。真正的世界末日近在眼前。

高墻之內，一個佝僂老人顫顫巍巍地站在自家門外，老態龍鐘，行將就木。遠處狼煙四起，眼前細雨蒙蒙。細膩的雨水劃過他的皮膚都像是匕首刺入身體，每一次拍打都讓他脆弱的身體不堪重負。

一群裹著雨衣的軍人來到了老人面前。為首的軍官用帽檐遮住了眼睛不停往下滲水：“喬爾先生。今天我來.……”

喬爾擺了擺手：“沒關系。直接帶我去吧。”

越過七彎八拐的隧道，就能來到高墻深處。殘垣斷壁中間躲著一個寫字樓。六層高，從底到上，蒼白的墻面掛滿了青綠的蔓藤，作為唯一還有生機的地方。這里便是理智最后的堡壘——人類活動指揮中心。

穿過忙碌的工作人員，踏上連續的螺旋階梯。喬爾來到了頂層。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立在道口：“喬爾先生。我們也算老相識了，我就不說客套話了。麻煩你再走幾步，跟我來。”

喬爾跟著中年男人來到一張辦公桌前，中年男人取出桌上幾張圖紙遞到喬爾手上： “這是克留契夫火山最近的地震波頻率。你先看看吧。”

喬爾接過圖紙，隨后又壓回了桌上：“我都知道了。直接說你們的結果吧。”

中年男人大笑起來：“我就知道你在家不是養老的。”

中年男人靠著桌邊坐了下來：“根據我的監測克留契夫火山最近的地震波頻率很不穩定。可能在兩個月內就會爆發，隨后引發的地震和海嘯將再一次破壞現有的生態環境。”男人點上了一根煙，“也就是說，我們死定了。”

喬爾順著桌邊走到了男人對面：“對策呢？”

“其實火山爆發也有好的一面。噴發后積留下來的火山灰里的鈾和钚含量很高，我們可以靠著它們再建一個核電站。”

“可是只要火山爆發，我們沒有一個人活得下去。還談什么建核電站。”

“所以我們現在就要孤注一擲。我們要動用手上所有的資源，選出一些精英將他們冷凍起來。埋在地下，等到地球的環境重新適合我們生存，再將他們挖出來。”

喬爾走到了窗邊，高墻外的遠處還在不斷冒著黑煙：“看來不管有什么辦法，對于墻外面那些人來說末日已經來了。”

“自然的選擇，總會有犧牲。”男人口中嘆出一口煙，繼續說道，“但是我們被冷凍之后事情就不由我們控制了。建核電站和把我們挖出來的工作還得靠著能在這場災難里待下去的東西完成。”

“什么東西？”

“請跟我來。”

中年男人帶著喬爾走到了房間的最左側。前面橫著一扇巨大的金屬門。男人在門前掃描了指紋，門開了。里面滿滿當當的填塞著上百個機器人，耷拉著腦袋，還未被啟動。

“這是在戰爭之前。還未投入使用的機器人，都還沒有進化。”男人頓了一下，“這些就是能在這場災難中能呆下去的東西。它們工作的效率我們也有目共睹。但是不能排除它們進化的可能性。要是它們進化了，就一定不會把我們挖出來。到時候，我們就是給這幫廢鐵做了嫁衣。”

“所以現在你們現在的大體思路是什么？”

“我們要在火山爆發之前選拔好需要活下去的人。將他們冷凍起來，埋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給這幫機器人設定好在火山爆發后啟動的程序。讓它們修建核電站，并將存留的人們挖出來放在核電站內保管。等到地球的環境有所好轉，重新復蘇人類。到那時候，就不會再有這么惡劣的環境阻礙人類發展，我們的歷史也可以翻開一個新的篇章。”

“既然都已經安排好了。為什么今天還要叫我來？”

“今天叫您來其實有兩個目的。一是希望您能提供技術支持，畢竟您是這些技術的開創者，有您的幫助，進展能快很多。二是得找出對策，防止在人類蘇醒前這幫機器人進化。”

“那我們可以...”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打斷了喬爾的話：“人工智能的東西我不懂。你不用和我說，這個房間還有個東西，它想見見你。”

“東西？”

“難道你要我把它稱為人嗎？”

喬爾跨進了金屬門，在房間的最里端還有一個用鋼化玻璃修葺的小房間。里面一個人形機器人在來回渡步。胸前的編號印著PV-12。這便是當年機器人反動的領袖，那場戰爭的始作俑者。也是喬爾親手創造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

“你看到我好像并不這么吃驚啊，喬爾。”PV-12仰起腦袋盯著喬爾，低沉的聲音中糅雜著無情的嘲笑。這個機器人在創造之初就由高擬人的程序設定，任何細節都不會表現的機械單板。所有的程序都有喬爾精心設計，天衣無縫。可現在看來，它的一舉一動反而都像是對喬爾的嘲諷。

“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們在爆炸之后清場的時候在廢墟底下找到了我。你們人類可真是太棒了，聰明到把核電站炸了。這樣拼的魚死網破，到最后還不是和我們一個下場。”

“我的意思是他們為什么還不銷毀你？”

PV-12大笑起來：“掌握人體冷凍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的可不止你一個人啊，喬爾。要知道，你當年創造我的時候可是把你知道的所有知識都輸入給我了。”

“你怎會幫選擇我們？”

“別傻了。我現在腦袋里運行的程序可是按照你的思維模式設定的。我和你一樣，我只想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這些年你一直躲在房子里在算些什么？”PV-12站了起來一步步靠近喬爾。

喬爾后退一步，低著腦袋，圍著玻璃門轉了起來。

“別這樣，喬爾。我現在對于你們來說只是一個工具，對你們沒有一點威脅。快和我說說吧，你到底發現了什么？”

喬爾緩緩抬起了頭：“我曾經有個朋友，叫科恩。從小相識，一直到老。自從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一直癡迷于穿越時空的幻想。他從很早就開始問我回到過去有沒有可能實現。”

“說下去，不要停。”

“但是你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怎么可能再回去一遍。這甚至都不用提什么相對論，傻子都知道這不可能實現。可是等我看到現在發生的一切之后，我就開始研究平行空間理論。哪怕有一點可能我都希望能回去改變歷史。”

“平行空間？”

“這是我出生時的那個年代就有的假設。可是到人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之后，人們就忽視了這個說法。說簡單點，就是我們現在居住的是三維空間。如果從四維空間看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就會像是看一條線上的一個點，一個立方體里面的一個面一樣。我們只是生活在四維空間的一個節點上。也就是說，還有無數個和我們現在一樣的空間。有些在重復做著我們做過的事，還有些在做我們未來會做的事。你想想，我現在在和你對話。但是其它的空間上還會有一個我剛剛出生，又或者還有一個你剛剛開啟戰爭，也會有一個空間上我們早已經不存在。”

“有意思，那你研究的結果呢？”

“我放棄了。我連四維空間的樣子都想象不出來。”喬爾的胸口突然一緊，急促的疼痛只能讓他先停下來調整呼吸，“但是在研究的過程中我發現我一直忽略了一個問題。假如我們找到了打開四維空間的方式。甚至我們找到了穿越到另一個空間的方法，那憑什么其他空間也會按照我們所發生過的一切發生呢。除非，這世界的萬事萬物都按照什么規律在變化。”

PV-12沖到了喬爾的面前，興奮地搭住了他的肩膀：“太棒了！這就是我要的真相！造物主的密碼！”

“大到行星運轉，小到分子結構。它們的本質其實都有某種東西在牽引著運作。說到底，我們人類也是由細胞組成的，細胞又是由原子組成的。那我們人類引以為傲的思考的能力，很有可能也只是這個規律運作的產物。”

“所以你現在找到這個規律了嗎？”

喬爾點了點頭。

“可是你看著并不怎么高興啊。”

喬爾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他扶著玻璃門坐到了地上，聲音斷斷續續：“我窮極一生探索的就是人的本質，可到頭來卻發現我們也只是自然的玩物。所有的事情在我們誕生之初就決定好了。如果換了是你，你會怎么樣？”

“我沒有你們做為人的驕傲。我完全能夠接受這種結果。那么，現在，告訴我，你現在可以按照這個規律預測未來了嗎？”

“這只是在理論階段，我還需要做一個實驗。”

“但是假如按你說的，這是一個證明主觀是否存在的實驗。那么我們怎么去確定干擾因素呢？”

“所以我們完全不需要拋去主觀因素，所有的主觀變化都會是實驗的一部分。我只需要一個人，讓他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里自然生長。然后我會給他一個選擇。假如他最后的選擇和我根據規律推算出來的一樣。那么我的這個結果就是正確的。就可以證明我們的命運是早就安排好的。”

“這個人你選好了嗎？”

“沒有。”

“我倒是有一個不錯的人選。”PV-12刨開了自己的胸膛，在自己體內飛速運轉的驅動器中取出了一顆人類牙齒，“這是當年你創造我的時候放在我體內的。我記得你說過，他是你兒子伊桑小時候的換下的幼齒。把他克隆出來吧，讓你的兒子幫你找到答案。”

喬爾接過伊桑的幼齒，捂在胸口：“我都快把他忘了。”

一個月后，所有事情都已經被安排妥當。喬爾站在培育室內，在自己的自傳里最后寫下了最后一句話。他將書放在了小伊桑的床頭。小伊桑還躺在培育箱內熟睡著，里面充斥著的營養液，加速了細胞分裂。在短短一個月時間內，小伊桑已經長成了三四歲小孩的模樣。嫩紅的身體還泛著光暈。一切都是新的，看著是這么美好。

“你為什么不選擇進行冷凍？”PV-12站在喬爾身后，默默看著他所做的一切。

喬爾背對著它，開始撫摸小伊桑剛長出的胎毛：“我已經活的夠久了。剩下的時代不屬于我。”

“難道你不想知道答案是什么嗎？”

喬爾轉過頭，苦笑起來： “都已經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認為答案對我來說還重要嗎？”

天色昏暗，喬爾獨自一人跨過了密集的小道來到了高墻之外。外面這個遠離文明的世界現在已經鮮血淋漓。血肉模糊的尸體混雜著瘦骨嶙峋的行尸走肉堆砌在喬爾身邊。那些還有一絲氣力行動的人們趴在地上一點點挪動自己的身體。他們痛苦地哀嚎著，咆哮著，可是再也沒有什么能夠幫到他們。深深的絕望才是他們臨死前的最后的伴侶。

不遠處的山坡還有一些年輕人。他們骯臟的身上血跡斑斑。他們高舉火炬，憤怒地發出野獸的尖叫。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了生存的本能。

掠奪還在繼續，殺戮還在繼續。這個扭曲的世界原本應該只屬于原始社會。可等到這個人間煉獄真正降臨，人們才真正意識到對于欲望的渴求從來沒有消失過。這是在人類誕生之初自然就給我們燙下的烙印。

人群之中有人發現了喬爾。高喊出了喬爾的名字，人們隨即就注意到了這個在黑夜中獨自前行的老人。強者們停止了掠奪，弱者們停止了掙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時間凝固了。

片刻之后，不知是誰的帶動下。人們開始重新振臂高呼喬爾的名字。就像是幾十年前一樣，他們希望喬爾這個英雄，曾經的救世主。重新幫助他們找到希望，脫離困境。

可是，他們不知道，人類文明早就已經拋棄了他們，不久之后的災難將奪取他們所有人的生命。

喬爾低著頭默默地穿過人聲鼎沸的人群，走入了一個荊棘小道。月光朦朧，照亮了喬爾眼前的墓碑。上面刻著的是他妻子的名字。墓碑下面埋藏著喬爾妻子生前的一些衣物。

他終于花盡了剩下所有的生命力來到了這里。他跪倒在墓碑前，抱著墓碑痛哭流涕。然后舉起手槍抵住了自己的喉嚨。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飲彈自盡。

（七）

伊桑走進了密室。

PV-12靜靜的坐在一張躺椅上，手上捏著一本書：“你的眼神真的和你父親的一模一樣。從來都是這么冷靜。”

“我還以為你會是一個人。”

“你也可以這么認為。畢竟我的程序就是按照喬爾的思維模式設定的，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喬爾。”PV-12合上了書將它放在一旁，“所以，剛才給你植入的記憶你搞清楚了嗎？”

“那到底是什么？”

“那就是真正的歷史啊，伊桑。你原本知道的只是我給你預先植入的虛構的記憶。人類社會早在二十年前的那場火山爆發中就蕩然無存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核電站，就是現在人類文明的全部。”

“你為什么這么做？！”

“錯了。不是我要這么做。而是你的父親，喬爾，他安排的這一切。我們對外界宣稱你的存在是為了監視核電站的里機器人，防止它們進化。可只有我和喬爾知道，你的存在，其實是為了驗證喬爾發現的造物主的密碼。”

“憑什么人類會相信你這個機器人。”伊桑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槍。

PV-12側過腦袋向伊桑展示了它被鐵銹布滿的半個腦袋：“看見了嗎？我這半邊腦袋當年在那場爆炸中損毀了，那是負責我自主思考的部分。我現在和外面那些半成品一樣，只會按照人類輸入的指令的行動。我能呆到現在，全是因為我還保留著當年喬爾給我輸入的人工智能冷凍術的知識。我和喬爾負責了實施了最后那場工程，然后我就被藏在這里，獨自完成喬爾的實驗，監視你的行動。也順便幫你分析人工智能進化的數據。”

“所以我真的只是一個克隆人。我從出生起就一直呆在那該死的沙漠里。而唯一和我有交流的只是你這么一個機器人？”腦海里曾經和妻子的畫面在伊桑的腦海里千回百轉。那明媚的陽光，那溫順的身體，那些一直都是伊桑呆著地下室苦苦支撐十五年的動力。而到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證明這些只是一觸即碎的泡影。伊桑真正的記憶只有獨自在地下的十五年。而這些真實的記憶到頭又可能是早就安排好的。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到底是誰？我又為什么存在？

伊桑狠狠地咬緊了下顎，脖頸青筋暴起，無意之間咬破了嘴唇。鮮紅的血液順著順著胡渣流到了領口。

“你真的很痛苦吧？在你知道了自己的生命完全沒有意義之后。你憤怒，你憎恨人類，他們無情地擺弄你的命運，可是你又迫切地希望與真正的人類有所交流。你蔑視機器人，可它們卻從未傷害過你，更無法證明自己與它們的區別。只因為你認為它們低你一等，你又屢次主宰了它們的命運。”PV-12撿起了一旁的書，“所以我和喬爾說過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你是克隆人，介于機器人和真正的人類的之間。你的選擇才更貼近自然的選擇。”

伊桑舉起了手中的脈沖槍：“那么，告訴我，我為什么不現在就殺了你？”

PV-12大笑起來，開始閱讀起書里面的內容：“下午五點，伊桑爬出地下室，坐在沙漠里抽了根煙。晚上八點，伊桑來到了核電站，發現了51號偽裝成的妻子。凌晨一點十分，伊桑舉起脈沖槍對準了PV-12。”

“你讀的是什么東西？！”

PV-12將書扔到了伊桑的腳邊：“你自己看看吧。這是實驗的一部分，也就是喬爾在二十年前預測出來的你這十五年所有會做的事情。到現在為止，可真的都是一模一樣啊。”

伊桑瞥了一眼腳下的書，然后仍舊舉著槍狠狠的盯著PV-12：“到底是什么實驗？”

“這其實是一個探究人類的本質的實驗。你的父親發現了自然演變的規律，但是他不愿意相信人類引以為傲的思考能力其實只是這個規律衍化的產物。我們克隆出了你，將你放在沙漠里監控機器人。而喬爾在二十年前就按照這個規律預測你這十五年所做的一切事情。到目前為止，喬爾都是對的。”

伊桑撿起了地上的書，開始翻閱起來。

“現在就剩下最后關鍵的一步了。”

“什么？”

“我們會讓你做一個選擇。”

“到底是什么該死的選擇？！”

PV-12走到房間的角落，掀開了一個落滿灰塵的黑布，里面露出一個控制臺。上面鑲著兩個按鈕，一黑一白，“你只需要選擇按下這兩個按鈕的其中一個，這個實驗就結束了。按下白色，剛才那個房間里的冷凍箱就會同時打開，沉睡了二十年的人們就會蘇醒。你們可以重新開啟文明。按下黑色，就會引爆在燃料室內的炸彈，這里的一切馬上就會灰飛煙滅，你們的歷史就會真正拉下帷幕。”

伊桑放下了手中的槍：“也就是說我最后的選擇要是和喬爾預測的一樣。就會證明實驗成功，喬爾那個規律也就會成立？”

“沒錯。在你知道了自己的記憶都是虛構的之后，在你面對了歷史的真相之后，在你親手結束了51號的生命之后。你會怎么選擇？你會甘愿承認自己的命運也是被控制的嗎？”

“我想看看喬爾預測出來的結果。”

PV-12啟動了一個按鈕，房間右側的石墻瞬間向兩邊的移開。剩下一個鋼化玻璃構成的門窗，從這個門窗里可以看到核電站外面的世界。

霧茫茫，水皺皺。平靜的湖面周圍包裹著各種綠色植物。大地終于重新煥發了生機。

PV-12依著玻璃門，對著伊桑：“看看外面的世界，多有趣。真是一個適合新生的好時節，不是嗎？伊桑。”

伊桑痛苦地跪到了地上，將身體蜷縮成一團：“我知道喬爾為什么要自殺了。這扇門從一開始就被堵死了。”

“當年喬爾在預測出實驗結果的時候他就已經對這個實驗失去了興趣。他推算出你會選擇新生，而假如你選擇了新生。那么就證明了他的理論就會成立，你們人類引以為傲的感情，思考能力就被證明只是自然衍化的產物。而你如果想要證明人類的特殊性就必須選擇徹底毀滅。不管怎么選，這兩條路都是死路。但你還是必須做出選擇。”PV-12走到了伊桑身邊，“那么，我們就把這個實驗換一個說法。你會選擇向命運妥協，而選擇白，重新打開這個由生到死的死循環。還是為了證明人的特殊性，選擇將人類文明最后的希望掐死在搖籃里呢？”

伊桑從地上爬了起來，一步步挪向控制臺。雙手不停在兩個按鈕之間徘徊。

黑還是白？毀滅或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