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成人禮：為叔叔打贏絕地反擊戰

艾容

20歲的你在干什么？是在網游中稱王稱霸，動漫展上cos動漫人物，還是在花樣滑板上睥睨街頭，搖滾嘻哈中暢游青春？抑或在香樟樹下秘釀初戀？20歲的他，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一個兒子的責任。這場以父之名的戰役中，90后湖北紅安男孩吳紅橋桀驁前進，用他別樣的青春驕傲地向現實宣戰，感動了中國。而這場感動背后，卻是一場相愛相殺的成人禮——

吳紅橋獲長江職業學院感動校園十大人物

致我的青春成人禮，相愛相殺的學渣和犟叔

2013年9月的武漢驕陽似火，長江職業學院新生軍訓被安排在光谷校區西區操場，我作為機電學院新生，被分配在男生203方隊。初入校的我對一切充滿好奇，每天頂著高溫按時出勤。9月26日深夜，我回到西區宿舍，剛打開手機，便看到姑媽的數十個未接電話。我心頭一緊，來不及脫掉一身臭汗的軍訓服，回撥過去。姑媽焦慮地告訴我：“紅橋啊，怎么得了哦！你叔住院了，胃癌，我們還沒敢告訴他。”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怎么可能？健壯如牛的叔叔連感冒都沒得過，怎會突生胃癌？我心如刀割，徹夜未眠。

我，1993年1月出生于湖北紅安縣農家，自幼父母雙亡。年過六旬的奶奶心疼我這個沒爸媽的孫子，盡她所能寵溺我，日子清寒，我則活得活潑陽光。我們棲身于老舊的土磚房，堂屋支著一根杉樹承重。雖然這個家四處透風，但我從未凍著餓著。每月底，在大冶市上班的叔叔吳茂盛便騎著自行車回家，后座上掛著新鮮的五花肉、蔬菜和我愛吃的零食。叔叔1969年12月出生，單身，不茍言笑，倔、犟、難相處。我也會盡可能地躲遠，我們叔侄倆幾乎沒有多少交談。

8歲那年夏天，年邁的奶奶體力不支，我被送往叔叔家寄養。叔叔的家，在與紅安相距185公里的湖北大冶紅旺水泥廠旁的城中村，小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條。臥室靠窗的角落還特意支起一張單人床，鋪著阿童木圖案的新床單。剛進家門，叔叔就扔給我一套二年級的教材，并拋來三句話：不準上網，不準玩游戲，逃學要挨揍。眼前的叔叔孔武有力，一身腱子肉嚇得我心驚肉跳。我知道我的“悲慘生活”就此拉開序幕，弱小的我只能聽天由命。我被叔叔安排在大冶市汪家沖小學念書，因聽不懂大冶方言，我的成績跟不上，老師要求我留級，但叔叔堅持不讓留級。

2003年冬，奶奶去世。守靈的三天里，我悲痛號哭，親戚們紛紛安慰我。我雖舍不得奶奶，但更擔心的是以后的路。奶奶去世后，叔叔還是很兇，進入初三的我個頭猛躥到一米七，有了喉結和肌肉，我開始不服管教。我跟叔叔的沖突根源很簡單，我覺得自己是學渣，可叔叔執拗地要求我做個好學生。叔叔十分熱衷趕鴨子上架，學習成績倒數的我該補課補課，該買輔導書買輔導書。叔叔為了杜絕我上網，竟在大冶各大網吧安插眼線，只要誰看到我就給他報信。有幾次，我屁股還沒坐熱就被他逮個正著，回家就是一頓胖揍，邊打邊問：你服不服？！我當然不服，可我打不過他，只能認命。

參加完大冶市中考，我軟磨硬泡說服了姑父帶我見世面，姑父帶著我來到武漢一家工地做泥水工。叔叔知道后，連夜坐車來強行將我帶回家“軟禁”，搞笑的是，他怕我“越獄”，特意買了一把手指粗的鐵鎖將門鎖起來，臨出門前他從窗戶丟了一套高中教材。這一鎖就是一個月，我只好潛心研究教材。

我竟被重點高中黃石六高錄取。學渣變學霸，我有些惴惴不安。不過因為可以住讀，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開學前，我打籃球將右腿摔成粉碎性骨折，上廁所都要叔叔照顧。叔叔每天要背著我去醫院打針，他一直是水泥廠灌水泥的標兵，扛100多斤的水泥袋易如反掌，扛起我卻略顯羞澀。趴在叔叔健壯的后背，他一聲怒吼：哪個不會玩？有本事考個大學！

叔叔有時嚴厲得近似刻薄，我由衷感嘆他是朵奇葩。2013年初，我得知表姐鄧紅艷因縣醫院誤診導致流產，便請假第一時間趕到市醫院陪她。表姐自幼成績優異，為了貼補上學的我，很早便輟學打工，我一直愧對表姐。吳茂盛得知后，穿著工作服沖到醫院，拎著我的脖子把我押回學校。在叔叔眼里，我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念書，其他的都不用我管。

撫養我十多年，叔叔一直未婚。2013年高考后，我跟姑父到工地打工。放榜那天，我知道自己發揮失常考到了長江職業學院。下工后，我揣著錄取通知書垂頭喪氣地回到家，沒想到叔叔一反常態：你是整個家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小是個大學，不用跟我一樣出苦力就行。那天，叔叔破天荒開了一瓶白酒跟我對飲至深夜。酒是男人的藥引子，觥籌交錯間我眼神迷離，凝視著叔叔鬢角的白發、指甲里的水泥垢，我恍然大悟：叔侄一場，相愛相殺這么多年，他只能送我到這一程。

這兩年叔叔水泥廠效益下滑，工資銳減;我的學雜生活費是不小的開支。為減輕叔叔的負擔，我偷偷通過國家助學貸款開始了大學生涯。我找到一份校園電話卡兼職，每天軍訓完便去各個宿舍銷卡，雖然每張卡賺不到5元。我還申請了勤工儉學，在校食堂幫廚，每天晚飯有了著落。當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命運卻給我開了極大的玩笑——這個消息讓我痛心不已。

本刊記者采訪王紅橋

叛逆少年的100公里，

我乘風長大的那一年

9月28日天未亮，我便離校轉地鐵前往長途客運站，買了最早回大冶的車票。趕到大冶醫院，黑瘦的叔叔躺在床上掛點滴，看到我輕輕說：回了啊。像做錯事的小孩，全然沒有往日硬漢的霸氣。盛夏，叔叔卻蓋著被子，我的眼睛發酸。作為叔叔的唯一直系親屬，醫生告訴我：他是重度增生，建議轉到省級醫院。問及原因，醫生推測跟飲食、常食咸菜有關。自責涌上心頭：一次我逃課回家，見叔叔就著咸菜吃饅頭，千張、五花肉卻沒拿出來。我當時雖有惻隱，卻不想跟這個冷漠男人和解：你以為你的苦情戲能打動我？

回漢火車上，我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我要救叔叔！

29日，我早早到武漢同濟醫院掛專家號，醫院人潮涌動，我一直餓到下午2點才掛到專家號。醫生看過叔叔的CT片后建議我趕緊讓叔叔來漢。我連忙跑到住院部預約床位，可護士告訴我床位已滿，我告訴他們人命關天，怎么能等？護士也不示弱，我們大吵一架。一位護工告訴我：可以在住院部等著病人臨時出院。我只得蹲守。晚上匆匆吃了碗泡面，我便在各個病房逡巡。又是一夜未眠。這樣苦苦在醫院守了兩晚，才輪到我叔叔的號。下午，叔叔的工友將他送來，我辦好手續后又去食堂打來西紅柿蛋湯和粥，等他吃完。我靠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我的肩頭搭著叔叔的外套……

醒來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想怎么給叔叔籌醫療費。叔叔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指指外套的襯里口袋：里面有張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我連忙去銀行取了5000元錢，交到住院部。隨后，我在走廊里向親戚朋友打電話借錢，請求大家對叔叔保密病情和債務，承諾將來賺了錢我第一時間就還債。作為家里的第一名大學生，大家很信任我，大表姐第一時間給我匯來1萬元。

10月7日上午，我收到護士的催費單，趕緊交了5000元。當晚7點護士又催我：吳茂盛家屬，賬上沒錢了，趕緊去繳。病床上的叔叔眼神一緊，我連忙笑哈哈：叔，我每次都是一點點充錢，畢竟遺傳了你的小氣嘛。他笑著喊我：小兔崽子。病中的叔叔，眼神少了凌厲，多了溫柔。那一刻，我竟有些懷念他的吼罵的聲音和神情。

10月10日起，叔叔病情惡化，脖子上淋巴開始腫大。主治醫生告訴我，淋巴轉移是胃癌的主要轉移途徑，轉移率高達70%，建議加強治療。然而，換了藥后，叔叔出現術前排異，滴水不進，整日昏睡。醒過來后，開始嘔吐黃汁，嚴重時還便血。我很擔心，可我不敢告訴叔叔。在護士的指導下，我用棉紗潤他的嘴唇。在幫他擦洗身體時，觸碰到他暴瘦下來的腰肢，像握著一把濡濕的木柴。這個我一直想報復的男人，此刻虛弱得像個嬰兒，乖乖任由我擺布。那一刻，一個意念在心中炸響：為了叔叔，打一場絕地反擊戰！

沒錢就不能手術。為了盡快促成叔叔的手術，我回了趟老家，帶著禮品跑了親戚朋友家籌集醫藥費。親朋有感我的誠意，紛紛傾囊相助。

日子過得很苦，有時候穿梭在武漢街頭，我會羨慕身邊年齡相仿的人。叔叔住院期間，我擔心掉課，加上打工掙錢和省床位費，我每天腳不沾地奔波在學校與醫院之間，最擔心的還是怕影響室友。做完兼職回宿舍，已經熄燈了。我摸黑打好一盆水，躡手躡腳將洗漱用具放在走廊，將手機調成最低振幅的振動，放在枕頭下;每天5點起床，在走廊洗漱完直接出門去醫院給叔叔買早餐，再趕回學校上課;下午去學校旁的酒店打工，下班后去給叔叔送晚餐，周而復始。有時太累，我在地鐵上經常站著就能睡著。

10月17日，叔叔進行癌變部分切除術。手術前一天，我住在醫院外的小旅館，迷信到跪對著窗外磕頭許愿，求佛祖保佑叔叔平安無事。次日我一直守到晚上九點，剛跑到外面買水，就接到醫生電話，當時站在大街上我就哭了。手術順利，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經過一段治療，叔叔轉院回大冶市人民醫院觀察。為了照顧叔叔，我開始每周往返大冶武漢兩地。兩個月，100多公里的路程，35元的車票，我集了近40張。手術后叔叔的恢復情況良好，暫時回到家中療養。看著叔叔一天天好轉，我很欣慰，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并不知道自己曾身患癌癥，也不知道欠下8萬多元債務。他依舊是那個寡言的硬漢，只不過在看我時，眼神中多了溫柔。20歲的我，人生剛開始便背負著近8萬元欠款，心理壓力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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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兌現盡快還錢的承諾，我將自己每月生活費控制在500元以內：飯卡300元，洗漱用品50元，交通費150元。我開始想方設法賺錢。2013年12月，我跟著建筑工人在工地打小工，大年三十還在干活。體力活很累，大冬天內衣總被汗濕，但想著每天近200元收入，我還是很賣命。2014年初，我在工地上被重物砸傷了左腳，休息幾天后又接著上工。最辛苦的時候，我會給叔叔打個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是我的精神慰藉。

2014年3月，考慮到大二的課多，我辭掉了工地的工作，開始發傳單，每天在光谷廣場和大學門口發近千份廣告冊。為省伙食費，我每天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做服務員。干了近半年，才存了6000多元，離還完債遙遙無期。可我知道沒有返程路，全都是單行道。

單打獨斗賺錢太慢，我琢磨著干起了勞務分包。要想做成勞務分包，首先是公司有需求，自己還得有工源。除了在網上廣撒網尋找建筑工人，我還在地級市找了代理幫忙招人，每逢周末我都會坐公汽去縣區的勞務單位聯系工人。為了搜集各類公司的招聘信息，我一家家公司跑，和對方談合作。可因為年齡小、閱歷不足，常吃閉門羹。一次與某大型快消企業合作時，我連吃了5次閉門羹才和對方搭上話。經過反復商談、確認，再借其他公司的賬戶結算后，我費盡周折才談成了第一筆生意。由于合作時我把價格壓得低，雖然自己所得利潤少，但打出了名聲，大家覺得我是認真做事，公司放心把活交給我，工人們也來找我要活兒干。做人力，講究24小時7天制，從踏足勞務這一行開始，我很少有休息的時候，常常三更半夜電話來了，立馬起床提供咨詢。同時，因為接觸工人比較多，部分信任我的建筑工人遇到債務糾紛后，還會聯系我去幫忙協商解決。跟他們相處，讓我想起我這也是為我的叔叔們出力。

2015年，我干過十幾種兼職。最累的時候，一天有12個小時不停地在流水線上安裝電腦主機。最忙的時候，我同時做過發傳單、洗碗、當帶班包工頭等好幾份工。因為還錢的事一直壓在心底，手上一有閑錢，我立馬就還。姑姑的錢、表哥的錢、同學的錢，前前后后還了兩年多。2015年末，我終于還清了所有債務。同時，我經過考試進入武漢重型機床集團實習。

雖然工作辛苦，但在叔叔的長期訓練下，我已經習慣了按時完成課業，哪怕再忙我也會熬夜完成，成績名列前茅。他教會我的自律就像一份禮物，收下了，就無法償還，發生過的，就永遠停在那里，比如我們一起相愛相殺的時光;深夜坐在路邊長椅，邊哭邊啃包子;披著外套，蹲在住院部的樓梯間等天亮;盯著手術中的電子屏發呆……年底，陪叔叔去醫院復查，恢復良好，現在他該在家看完電視，打會兒撲克睡覺。

2015年長江職業學院“感動校園”評選中，我被評為“十大人物”。2016年1月，我去食堂吃飯，發現常有學妹盯著我看上老半天。室友特地搜索我的名字，發現“網上整整一頁都是新聞”，微博上的熱搜也出現了我的名字。全國各地媒體采訪紛至沓來。有人給我冠以“中國兒子”的頭銜。其實中國人的傳統不就是這樣嗎？家長得病了，孩子肯定要拼盡全力的。生活依舊，我仍然是個普通的90后，在青春這條路上，跌跌撞撞成長。

2016年年夜飯，大冶年味濃郁，空氣中漂浮著親情的味道。叔叔突然舉起酒杯對我說：咱爺兒倆不容易。隨后一飲而盡。我笑了，他還是那個他，猶如父親再現。今天，時間進入春天，夜晚和情歌一樣柔軟。如果可以，我希望叔叔永遠留在我身邊。我知道，世間所有的深情都不會辜負，比如我和我叔叔。 □

編輯/涂 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