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柴 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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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低音(外一篇)
⊙ 文 / 柴 畫
柴 畫:八〇后,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民族文學》等刊,著有長篇小說《天堂向左,地獄往右》、詩集《鍍金的天空》等。現居深圳。
生活在這座城市,其實每個人都壓力特大,但是再大的壓力,我仍堅持留在這里。原因也并不是不舍得離開這座城市的繁華,而是難以回鄉。一個離開家鄉、在別處求生存多年的人,會改掉很多故鄉曾經的生活習慣,像住、行、飲食習慣、氣候情況之類,很多身邊的朋友常感嘆“以前是出門在外水土不服,現在是回故鄉水土不服”。更令人傷感的是,置身曾經那么熟悉的故土之上,那份陌生感和格格不入的尷尬。所以,在這座城市深處,生活著許多回不去而又遭城市拒絕的人。他們只能一直在路上行走,像某作家筆下的“無腳之鳥”。
昨天,一位在深圳生活了十年的作家朋友,毅然決然地回故鄉湘西去了。他的故事是辛酸的,他曾在深圳文學圈小有名氣,也有了這座城市的戶口,但和他一同出道的兄弟早就在國內文壇聲名鵲起了,他卻一直沒有更好的發展,如今他要回到熟悉的故地上,面對那份陌生和尷尬。作為一個擁有別省戶口的中年男人,再度生活在自己的故鄉是需要勇氣的,沒有強大的內心,斷然難以做到。我在難以自抑的惶恐中祝福著我的這位兄長。我選擇堅持留守在這座城市,我近乎無路可退。或者,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從巴士車上下來時,正是這座城市的夜晚,我選擇了一條較偏僻的路,大步流星地行走著。也知道這條路離家有不算短的距離,不但要轉幾個大彎,還要過一片不像林子的林子,其實這種林子就是馬路與樓宇中間人造的小樹叢,是因為附近建了一座五星級商業大酒店的緣故吧,城市規劃部門就在城中村和酒店的中間空地種了一片林子,達到美化環境的目的。說實話,我是很喜歡這片林子的,有空沒空都會來這里坐坐,只是這些高矮不一的樹叢,遠看就像一只被水泥地夾住的兔子。林子附近,經常有耍猴的、做各種商品促銷活動的,盡管他們的演出較商業化,或者他們接近赤裸交易的目的令人難以接受,卻也總有圍觀的人群。據說,這些都是某些公司請來的“托”,故每每見到此類“特賣”,就產生一種拒絕的心態。
奇怪的是,在這座城市,只要是周末或法定假日,商品促銷活動的氛圍就會熱烈得讓人躲之不及。我一邊亂七八糟地想著,一邊行進著,盡管天氣較寒冷但身體開始發熱出汗了。突然,一個沙啞的女低音傳入耳朵,我渾然一驚。對,這是蒼涼的聲音,是那種沒有經過打磨的聲音,她唱著:“是什么像雨淋濕我的眼睛/看不清你遠去的背影/是什么冰冷了我的心情/握不住你從前的溫馨/是雨聲喧嘩了我的安寧/聽不清自己哭泣的聲音……”
以前我曾喜歡這首歌,在網上搜了很多關于這首歌的背后的故事,據說這是一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流行歌,尤其是七〇后的一代人,幾乎人人都會唱。那時想,七〇后人至愛的流行歌,我一個八〇后也喜歡,會不會表明自己未老先衰?——直到有一天,我聽到一個年輕的媽媽唱著這首歌給自己年幼的女兒聽,那個小女孩六七歲,聽完這首歌,十分安靜的表情,眼角卻掛著幾顆還沒流下臉頰的淚珠。我才徹底明白,好的藝術作品哪有年代的界限,它從誕生的一刻就屬于人類心靈世界共享的盛宴了。
我走著聽著,竟突然有淚水溢了出來,并且不受控制。其實經年奔波于城市的夾縫之中,情緒就像一湖未遇風的水,任何的響動都會激起浪的沖動,何況這沙啞至真至誠至傷的粗獷女聲呢。她也許與我類似,比如多年沒回故鄉,或者也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過往。她仿佛就像我的影子,正替我做著讓我感動的事……
車上總是擁擠不堪,尤其是早晚上下班高峰期。故每一天早上我都匆匆忙忙地往站臺趕,像被押赴刑場的囚徒。那棺材板般顏色灰暗、鐵甲殼蟲狀的車廂,總令我膽戰心悸。我期望今天我要坐的353路車上的人少一些,哪怕沒有座位坐也行,能舒服地站著就得福了。但每一次總是爆滿,偶爾下去一人,擠上車兩至三人,因為大家都趕時間去上九點的班,所以擠,必須擠!我若魚群里的一尾鯽魚,魚頭冒出水面,艱難急促地呼吸著。
當我勞累了一天,天邊紅色的霞光隱去最后一道艷麗余暉的時刻,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出賽格大廈第四十層的辦公室,在有自助工作餐的單位食堂像倒土方一般往嘴里匆匆地填充食物。速速解決了饑飽大事后,在燥熱的晚風中,我七拐八鉆地穿過下梅林上香梅北路到香蜜湖深南大道,搭365或329路公交大巴回我的居住地——龍崗。車內依舊擁擠難耐。但安靜,沒有人愿意多說一句話,包括操一口陜西口音的面容嬌好的女售票員,她機械地重復著:去哪兒?這是找你的錢。她看上去很累,車內所有人看上去都是很累的樣子,我睜著沉重的眼皮,打量著車窗外飛速而過的熙攘鬧市、萬家燈火,不由悲從心起。城市大廈千頃,無我容身之所;路上行人如梭,知音卻遠在天涯海角。在這座城市,我感覺自己失敗得就像一條受傷的狗,黑夜里無奈隱沒在鋼筋森林的角落,在最偏最漆黑處舔舐傷口、養精蓄銳,好迎接肉體要面臨的次日快節奏的運轉。
午夜十二點,正當我洗漱干凈欲上床休息之際,一位在南方打拼了三年的女同學給我發來微信:我要結婚了,他有房,也有車,有公司,希望你能恭喜我!——之前我就聽朋友說過,她找了個比自己大二十二歲的老公,男方這已是三婚。我勉強讓自己保持紳士風度,給她回復:你成佛了,恭喜恭喜!
我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那段馬拉松式的感情,今夜徹底結束了。她用一個俗套的方式,讓一個年近花甲的男人為我們之間的情感畫上了句號。這一夜的南方還是和以往沒有區別,路上行人如梭,但都互不關心的神情,這種在熙攘人群中的孤獨和內心最珍貴的情感頃刻間消失的感受,令我窒息。我近乎瘋狂地爬上城市偏僻處的一棟無人居住的爛尾樓頂層,對著深遠的夜空聲嘶力竭地喊著,這是一種因為疼痛而卡在喉嚨里難以發出的嘶鳴。我沒有怪罪她的意思,追求美好的物質生活,這是人之天性。
這條短信,讓我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突然間深感不適,胃像失去知覺感覺不到任何饑餓,于是連日來我拉上厚厚的窗簾,開始了不分黑夜、白晝的昏睡,這一睡整整七天。七天之后,我拖著有氣無力的肉身下床,沖涼、洗臉、漱口、刮須……對著鏡子一番審視打量,覺得自己這副尊容不會驚嚇著別人時,我才開始出門下樓走向附近的公交站臺。我故作輕松地吹著口哨,因為我不想讓任何人覺察到我的痛苦,在這個遠離親人的城市,沒必要把什么都寫在臉上。
這次擠上巴士車時,竟意外找到一個空位,我環顧左右確認四周既無老人,也無孕婦,就坐了上去,腦海里胡亂地想:要是這一班巴士沒有下一站,永遠開下去該多好,這樣我就可以一直坐至白發蒼蒼。

⊙ 雷平陽·海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