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力丹
馬克思從事新聞工作的幾十年內,多次遭到普魯士王國當局的司法迫害。馬克思是學法律出身的,他以法學家的智慧應對自如,盡管最終無法以個人的力量對抗整個專制制度,但也讓普魯士當局在公開的司法往來中丟盡了臉面。而他對政敵的攻擊,通常不予理會,只在涉及黨的根本利益之時,才偶然發表聲明或文章加以反駁。他一生中通過司法程序起訴政敵,只有一次,即他對德國《國民報》(National Zeitung)主編弗里德里?!げ熵悹枺‵riedrich Zabel,1802-1875)的誹謗起訴。馬克思就此寫道:“察貝爾攻擊我進行了一系列犯法的和可恥的活動,而且是在因懷有黨派偏見而輕信荒唐透頂事情的讀者面前攻擊我的。另一方面,我離開德國已經有十一年之久,這些讀者根本缺乏判斷我這個人的標準。撇開政治上的考慮不談,就是為了我的家庭,為了妻子兒女,我也有責任使察貝爾破壞我名譽的攻擊受到法庭審理?!瘪R克思并不指望通過訴訟獲勝,目的是通過訴訟,爭取輿論的支持。這次起訴的失敗,再次證明了普魯士法律體系的虛偽公正,因為人治作為潛規則在該體系普遍存在,馬克思連立案的機會都無法獲得。馬克思為此在他1860年出版的著作《福格特先生》的第11章“一件訴訟案”,用近3萬字分析這次對察貝爾的誹謗起訴(中譯文收入人民出版社1964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4卷675-716頁,本文引用該卷只標頁碼),這是馬克思主義新聞法治思想的重要論著。
1860年1月22日和25日,柏林出版的日報《國民報》先后發表社論《卡爾·福格特和〈總匯報〉》、《怎樣偽造激進傳單》,引用法國皇帝路易-波拿巴秘密收買的間諜、德國自然科學家卡爾·福格特1859年出版的《我對〈總匯報〉的訴訟》一書中的假材料,在更為廣泛的層面誹謗馬克思。前者誹謗馬克思指使一個被稱為“硫磺幫”的工人幫派,向很多德國議員寄出幾百封勒索信,要求他們把規定的款項交到指定地點,否則就揭發他們參與了什么革命活動。后者誹謗馬克思是瑞士工人協會制造假鈔的“道義上的禍首和有罪的同謀者”,目的是為出版倫敦德國工人報紙《人民報》,并毫無根據地指責馬克思偽造了一份匿名傳單。馬克思對此使用了莎士比亞的一句臺詞“胡謅比說理更高明”,寫道:“他[察貝爾]只要能再增加一點卑鄙的詆毀,就不惜把一種神奇的力量,真正神奇的力量加在我身上?!保?90頁)馬克思要求律師:“我在這里當然要求察貝爾提出真證據,來證明他的論點。……我向察貝爾不是要‘幾百封恐嚇信,甚至也不是一封信,我只要他哪怕是提供出一行字,能揭發我黨的某一個著名同志參與過察貝爾所指的可恥行徑。”(677-678頁)
馬克思委托的律師是柏林著名的法律顧問維貝爾,通過他對《國民報》主編察貝爾提起誹謗訴訟。3月,維貝爾首先通過刑事追究途徑,把察貝爾的誹謗通知檢察官。4月18日,柏林市檢察官利佩通知維貝爾,由于此事“不涉及公眾利益”而不受理。4月26日,普魯士上訴法院檢察長施瓦爾克以同樣的理由駁回維貝爾的上訴。6月8日,柏林市法院刑事庭對馬克思的控告作出決定,“起訴因缺乏犯罪構成而予以駁回?!庇谑?,馬克思委托維貝爾向上訴法院控告市法院的決定。7月11日,上訴法院以市法院所說的同樣理由駁回。馬克思看了上訴法院長達1200字的駁回決定,寫了這一段話:“我初看時看漏了開頭和結尾,我竟認為擺在我目前的是‘民主主義者弗·察貝爾遞交上訴法院的一份為自己辯護的文件的副本?!保?03頁)馬克思的律師維貝爾最后告到最高法院,10月5日,最高法院“認為理由不足而予以駁回”。至此,馬克思對《國民報》的訴訟程序全部走完,沒有獲得立案。
馬克思就此事對恩格斯說:“多么美妙的法學??!起初是禁止我提出‘對于誹謗的控訴因為這對普魯士政府不利,后來又不準公開審理‘對于侮辱的控訴,理由是缺乏‘犯罪構成。這實際上是替《國民報》‘辯護?!@群狗東西從我寄給維貝爾并被維貝爾附在他的控訴書內的文件中看出,如果案件準予‘審理,《國民報》將被判罪。由此就產生了這一切詭計。”(《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71-72頁,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通過這次訴訟,馬克思對專制制度下的普魯士司法做出如下評論:“乙在報刊上公開地誹謗甲,而司法官員也許悄悄地‘作出決定認為甲無權對乙提出控告。不難理解,這樣一種訴訟程序,就是在純粹的民事訴訟程序中也會鬧出什么樣的怪事來。……起訴權——例如對誹謗者的起訴權——是以一個官員的預先‘決定為轉移的,而這個官員又會由于所謂的‘違反職責而受到政府懲罰,及予以警告、罰款、強迫調任他職或者甚至帶有侮辱性地撤銷其司法職務。這樣的事,不用說向英國人解釋清楚,就是要他們大致相信,也是很難的!”(687-688頁)
馬克思的這次訴訟屬于個人狀告媒體人的新聞官司,在這個問題上,私人應擁有獨立的起訴權。但普魯士法律體系是專制性質的,把私人的起訴權實際上變成了國家擁有的特權。就此馬克思批判地指出:“應當承認,不承認私人在他的私事方面有起訴權的法律,也就是破壞了市民社會的最起碼的根本法?!保?88頁)“普魯士立法在每個案件中都使私人的起訴權取決于法官的裁奪。它是從這樣一種觀點出發的,即國家是慈父般的政權,應當保護和管理國家的孩子們的私人生活?!保?13頁)
在這次訴訟中,馬克思還談到職業報人道德。他考察了《國民報》主編察貝爾的發跡史,寫道:“他在1848年革命以前的創作活動僅限于給一個小地方的文學小報寫過幾篇匿名文章——這個胖子怎么會變成了《國民報》的主編、股東和‘有多余的錢的民主主義者——只有天曉得。而讀過巴爾扎克的著名小說……的那些人是能領會這一點的。”(682頁)馬克思所說的巴爾扎克小說是指《幻滅》。研究察貝爾和這部小說里的新聞人,可以深刻理解為什么新聞業需要新聞職業道德的內在約束,以及社會對新聞業不道德行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