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韓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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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世界里的草網格
文_韓松落

“見好”,
看見同時代的好。
凱西·貝茨演過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笑傲同行》(《油炸綠番茄》)。故事發生在20世紀初,兩個女人在一個小鎮上開了一間咖啡館,招牌菜是油炸綠番茄。兩人悉心經營,滿懷熱情地打理,讓咖啡館成了小鎮的中心,凝聚了小鎮居民,見證了許多故事。最后,咖啡館在時代變遷中漸漸衰落,兩個女人,一個死去,一個進了養老院。但在電影末尾,有這樣一段旁白:“咖啡館似乎是市鎮的心臟。真不敢相信,一個小小的地方,可以維系這么多人。”
這大概就是安倍夜郎的系列漫畫《深夜食堂》及小林薰主演的同名電視劇和電影受到歡迎的原因——對于夜歸的人來說,一間開在街頭的飯館,就是他們那個世界的心臟。飯館開在小巷深處,零點前后開始營業,早上七點左右打烊,老板的經營方針很簡單:“想吃什么就點,只要是當天有食材而我又會做的,我就做給你吃。”他是個中年男人,臉上有刀疤,似乎有點兒故事,但他從來不說,只在別人的故事觸動到他的時候,透露一星半點。例如,當那個有克夫嫌疑的女牙醫又一次面對丈夫的死亡時,老板淡淡地說:“我和你一樣。”
那些生活在夜色中的人,每到晚上,紛紛前來投奔,點些小菜,喝點兒清酒。老板始終不動聲色,并不向任何人吐露自己的身世、情感,但分明也不拒絕和他們發生略微深刻點兒的聯系。他善于聆聽,有時候也參與,偶然也撮合一兩件美事。他和他的小店,于是成了夜色中的一堆篝火,孤魂野鬼,攆著那堆火就來了。
在咱們看來,那些食物著實簡單:熱米飯加上點兒澆頭,就著醬油、咖喱、醬汁、海苔、煎蛋、魚干、豬排,就可以吃下去好幾碗;菜品也不過是爆炒紅香腸、腌黃瓜、洋蔥圈、炸牡蠣。烹制的過程并不復雜,味道也偏淡,調味品里,醬油和辣醬油出現的次數最多。
這些食物,更接近我們的家常菜肴,滋味雖清淡,卻不會吃壞胃口,尤其對深夜出來覓食的人來說,這種清淡更是必須的。他們是小職員、老侍者、窮學生、妓女、媽媽桑、脫衣舞娘、女明星、黑道大哥、浪蕩子,他們來自酒吧、KTV,需要這種清淡來中和他們過于濃烈的生活。
滋味就在那種簡單里。深夜食堂的飯食,強調食材本身的味道,講究制作過程的恬淡。老板的飲食之道,和《舌尖上的中國》異曲同工——米面素凈的香,炮制過程的緩慢有愛,咀嚼品味時的專注,缺一不可。
當然,食物的滋味只是引子,重點是附著在食物上的人生況味。“深夜”二字,已經說明了這間食堂的不尋常,有故事的老板更是在不動聲色間,引導著這間食堂的氣氛、品位、走向。出沒在這里的客人,在深夜時分,匯聚在飯桌旁邊,既呈現自己的人生故事,也相互作用,發展出新的故事。
食物是共同的話題,也是識別和歸類的手段:喜歡茶泡飯的,一直喜歡下去;喜歡把一次性筷子能否掰得平整當作運氣指示的,一直掰下去;在冬夜里尋找溫暖男孩的,一直不停地尋找。每個人都有小小的特性,支撐著他們完成一個短小的故事。深夜食堂不是食堂,是他們那個世界的心臟;老板不只是老板,也是他們的情感共同體。照耀著他們的,是食堂外的天空上,那個簡單的月牙兒。
故事簡單,況味也簡單。然而,簡單有時候比復雜要難——如果那種簡單為的是喚醒更深厚的體驗、更復雜的況味,讓這些體驗自行補充上去。
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烏托邦,把人凝聚在一起,讓他們流沙一樣的生涯不至于無所憑依,就像我們西北這邊用來固沙的草網格,埋在沙丘上,限制了沙丘的移動,讓沙丘不至于成為毀滅性的力量。
我們的社會生活里,曾經有過很多這樣的“草網格”,社區、工廠、文化館、學校里的文學社、農村的農技站,都是這種“草網格”。而這十幾年來最大的損失,就是這種“草網格”的衰微——社區衰敗,良性互動已經喪失殆盡,我們身陷流沙世界,“獨自打保齡”的情況,比別處更加嚴重。
但那種需求一直存在,就像最近,我為人們突然爆發的看電影的熱情感到驚詫,不管是不是節假日,電影院里總是人滿為患,看一場兩個小時的電影,先要候場兩小時。滿世界的娛樂項目,就連電視的影像效果也足以取代電影了,為什么還要來電影院看電影?大概是因為電影院那無法替代的儀式感吧,孤獨的娛樂越多,人們越無法抵擋和別人一起面對一塊大銀幕,一起發笑和流淚的誘惑。
因此,我還懷著纖細的期望,對人,對世界。我常常在我住的小城市和15公里外的村子之間來往,荒野之中,有許多商店,其中一個車站,就叫大商店。商店販賣鄉村生活所需的一切,從一根針、一個暖水瓶到螺絲、化肥,晚間,村民就聚在那里聊天、喝酒。我常常幻想,那些商店承擔了心臟的責任,在未來的某一天,更劇烈的變化要來的時候,能成為小小的“草網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