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新春
一
1881年9月《第六交響曲》剛剛寫成,布魯克納就開始筆耕不輟地構思《第七交響曲》,這部作品最終完成于1883年9月,它與《第六交響曲》一樣,都完成于布魯克納的故鄉圣弗洛里安,似乎在故鄉,布魯克納才能夠獲得內心的安寧與平靜,他去世后也葬在那里。
《第七交響曲》的首演成為布魯克納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自此作曲家開始受到命運女神的青睞,這部作品不僅成為首演時間與創作時間相隔最短的作品,而且正是這部作品為作曲家帶來了國際性的聲望。布魯克納以往的作品想要獲得首演的機會,總是非常困難,他通常要一等再等,在首演最初的幾部交響曲的時候,布魯克納甚至必須自掏腰包、自己擔任指揮才能夠獲得首演的機會。而《第七交響曲》在完成后的第二年,即1884年12月30日就獲得了首演。首演城市是擁有大量瓦格納崇拜者的音樂名城萊比錫,擔任指揮的是當時著名的指揮家、曾經擔任小提琴手參與布魯克納《第二交響曲》的首演、維也納音樂學院畢業生尼基什(Arthur Nikisch),他當時是萊比錫歌劇院的首席指揮,他在布魯克納的學生夏爾克(JosephSchalk)那里了解到《第七交響曲》之后,就對這部作品非常感興趣,最后是在他的推動下,作品獲得了首演。
首演現場,觀眾的反應熱烈,報刊雜志也好評如潮。隨之而來的1885年在慕尼黑的演出更是引起了轟動。這遲來的肯定一定為這位高齡的作曲家帶來了慰藉。有評論家稱贊布魯克納是一位成就非凡的作曲家,認為“他沒有狹隘地將自己的思想僅僅局限在現代音樂的成果上(現代音樂主要通過瓦格納、還有柏遼茲與李斯特得到了發展),同時還吸收了這一成果,并且將它與自己建立的音樂特性相融合”。然而,其中也有突兀的聲音,例如漢斯立克就依然對布魯克納持有偏見,他在一篇評論文童中聲稱《第七交響曲》整體上是如此的“不自然、膨脹、病態和墮落”,他說自己的觀念與“德國最有聲望的音樂家們”的觀點一致,將這部作品描述成“因為20個特里斯坦排演而導致交響樂作曲家們過度緊張的噩夢”。
無論如何,《第七交響曲》的首演成功產生了巨大的輻射效應。各地的指揮家開始對這部作品產生濃厚的興趣,隨后作品在德奧各地,例如科隆、漢堡、格拉茨、維也納等地,甚至紐約這樣的美國都市上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第七交響曲》成為作曲家交響作品中演出最多、影響力最大的作品,它成為音樂會的保留劇目,帶動了布魯克納其他作品的演出以及民眾對布魯克納本人的關注。即便是當代,《第七交響曲》也幾乎成為每位指揮家必備的曲目,例如卡拉揚、切利比達克、巴倫博伊姆等很多著名指揮家都曾指揮過這部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為布魯克納帶來巨大榮譽的城市不是他定居的城市維也納,這位年近60的花甲老人此時依然無法完全融入維也納的音樂生活,這座城市一直對布魯克納持有偏見,雖然身邊開始圍繞一些年輕的崇拜者,但作曲家和他的作品依然無法受到維也納音樂界的重視,以漢斯立克為首的一些維也納評論家或者漠視他、或者對他進行攻擊。
令人欣慰的是,隨著《第七交響曲》在德國其他城市的成功演出,維也納音樂界也開始關注到這位年邁的作曲家。然而,巨大的成功并沒有為布魯克納的生活困境帶來太大的改變,此時的布魯克納身體狀況令人堪憂,為了生存,為了微薄的薪水,他依然不停地忙碌著。此外,《第七交響曲》的巨大成功依然無法阻止布魯克納強迫癥似地對作品修訂的行為,他似乎永遠活在他人的批評的世界中,而無法真正獲得思想上的獨立。
《第七交響曲》(WAB 107,E大調)是繼《第三交響曲》之后的又一部獻給瓦格納的交響曲。布魯克納不僅在這部作品中首次運用了瓦格納大號;而且為了表達他對瓦格納的敬意,引用了“愛之死”動機、女武神的“睡眠”動機等大師的音樂動機;在聽聞瓦格納去世的噩耗之后,他立刻將柔板樂章改寫,獻給了瓦格納。
《第七交響曲》采用四樂章的形式。第一樂章采用奏鳴曲式,它與終樂章一樣擁有三個復雜的主題。這些主題之間既有強烈的對比,又有機地融合在一起。音樂按照布魯克納的慣例,在小提琴以震音方式奏出E-#G的三度音程,營造出一種朦朧的氛圍,大提琴在此氛圍中在E大調上奏出一段很長的、略帶傷感的主部主題旋律,它由主三和弦的琶音開始,確定了樂曲的主要調性,其間,中提琴在第二旬開始的同度重復、以及圓號與單簧管不時的八度重復,令旋律的色彩變得更加豐富。主題旋律中大膽的和聲拓展與豐富的調性變化,都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調,此外它與柔板樂童以及終樂童的主題的聯系緊密。隨后,樂隊重復了這一主題,形成一個小高潮。
緊接著的是副部主題,它是由雙簧管和單簧管奏出的輕柔美妙的抒情旋律,它與三個對比旋律構成復調織體,展現出了作曲家復雜的內心情感。這一主題動機先后出現五次,每次構成的復調對位織體和配器色彩都各具特點,它們與多變的和聲、復雜的調性變化與強有力的節奏一起將音樂推向高潮,并引出第三主題。第三主題是由弦樂齊奏奏出的富有動力的旋律,擁有民間舞曲的節奏音型和質樸的旋律特征,性格深沉內斂。它從PP的力度,逐漸增強至整個樂隊的ff,號角齊鳴,隨后力度減弱,音樂回歸平靜,引入展開部。展開部采用對位手法,發展了三個主要主題的動機,這些動機游走于各種調性與和聲環境中,或莊嚴,或溫暖,或悲痛。再現部的進入非常自然,沒有任何突兀,僅是主題性格略有變化,尤其是主部主題與副部主題變得更為強勁有力,此外,主題的原形、倒影、對題等多種旋律線條在同一時間交織在一起,體現出作曲家掌控復調手法的能力,最后這一樂章結束在樂隊的輝煌音響中。
柔板樂章是莊嚴和緩慢的,這個樂童在《第七交響曲》中最為有名,是一首獻給瓦格納的挽歌。實際上,布魯克納剛寫完這個樂童,就聽聞了瓦格納去世的噩耗。作曲家異常悲痛,他生性靦腆,只能用音樂來紀念自己最崇拜的大師,因此,布魯克納立刻修改了樂章的結尾。紀念大師。實際上布魯克納在創作這部交響曲之初,就似乎對大師去世有所預感,作曲家自己這樣說道,“我的確寫了關于偉人(瓦格納)之死的柔板樂章。樂章中的一部分是預見性的,一部分是為這一實際災難而寫的葬禮音樂。”
這一樂童采用布魯克納常用的ABABA形式。樂章由兩個主題構成,它們在旋律、調性、節拍與性格等多方面都形成對比。第一主題是4/4拍的葬禮進行曲,先是低沉的4把瓦格納大號、后由弦樂在憂郁的c小調上,緩慢奏出一段長氣息的悲痛哀思的旋律,在這里我們似乎聽到作曲家哀泣的內心,這種痛苦似乎纏綿不斷,沒有邊際,最后旋律又回歸最初由瓦格納大號和圓號結束。第二主題是3/4拍的輕快柔和的舞蹈旋律,它舒緩了之前的抑郁心情。隨后,兩個主題交替發展,在此,作曲家運用對位手法對主題動機進行發展,音樂通過不斷地蓄積力量,走向樂隊全奏的高潮,隨后高潮退去,悲痛的音調又重新回來,最后樂章結束于安靜的氣氛中。
第三樂章是快速的諧謔曲樂章。經過《第六交響曲》的短暫間歇,這一樂章又重新運用了喧鬧的蘭德勒舞曲節奏。第一主題是一段富有活力的旋律,它在弦樂快速音型的伴奏背景下,先由明亮的小號,后由小提琴和單簧管奏出。富有動力的附點音符充斥其中,令音樂充滿激情和濃郁的生活氣息。中部是一段相對安靜、具有歌唱性的抒情旋律,它略帶悲傷氣息,這段旋律最初由弦樂聲部演奏.后來加入木管與銅管。
第四樂章是終樂章,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奇妙的樂章。這一樂章的結構違背了通常的奏鳴曲式原則,它的三個主題在再現部中以顛倒的順序出現,造成一種特定的悲劇性效果。這類結構可以追溯到舒伯特的《四重奏斷章》和柏遼茲《幻想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等作品。終樂童的第一主題是在弦樂震音的伴奏下,由小提琴奏出,它是一段帶有附點音符的進行曲風格的旋律,具有英雄氣概。第二主題是弦樂為主的圣詠旋律,寧靜安詳,具有崇高的性格。第三主題是樂隊齊奏而出的鏗鏘有力的音調。隨后進入展開部,展開部非常短小,僅僅二十多個小節。之后是再現部,再現部中主題出現的順序是倒置的,先出現的是戲劇性的第三主題,緊接著的是副部主題旋律,最后出現的是帶著新能量的第一主題,正是后者將音樂引向宏大的尾聲,尾聲是全曲的高潮,音樂最終在輝煌的音樂中結束。
有學者指出布魯克納的音樂創作本質上是一種綜合,它綜合了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復調音樂傳統中的保守因素、布魯克納的老師塞赫特(Simon Sechter)遺留下來的嚴格和聲、以及從瓦格納繼承而來的半音化音樂。總而言之,《第七交響曲》中的大膽的和聲、精湛的對位手法、多變的調性轉換、半音化與不協和音的自由運用,結構的突破,等等,都讓布魯克納走在那個時代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