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潮杰
2015年8月12日夜間10點51分,位于天津市濱海新區的瑞海公司危險品倉庫起火,火勢迅速蔓延,爆炸引起的大火一直持續到14日下午4點才被完全撲滅。在這場被認定為“特別重大生產安全責任事故”的災難中,共有165人遇難。
每一個犧牲者背后,都是一個受傷的家庭。面對突如其來的喪親之痛,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緩解,失去親人的家屬在認知、情感和行為上都可能出現功能失調,甚至引發社會混亂。事發后,救災工作火速展開,與此同時,為了撫平烈士家屬的心靈創傷,在事故發生次日,多支危機干預小隊應相關部門的緊急邀請,從北京出發,奔赴救災現場。
其中,有兩支隊伍來自筆者所在的陽光易德心理危機干預工作小組,大家曾經親臨非典、“4.28膠濟鐵路重大事故”以及汶川大地震的一線,對數千人進行過危機干預。此行的任務是運用專業技術,最大可能地緩解死亡的噩耗對受害者家屬冰涼的碰觸:排查他們危險的精神和行為跡象,同時為他們建立新的希望,強化生活的信念。
從13日凌晨開始,越來越多的烈士家屬從各地紛紛來到天津濱海新區。危機干預隊伍的9名心理咨詢師被分配到由開發區干部、醫生、心理咨詢師、志愿者和數名消防官兵組成的工作團隊。圍繞悲痛的喪親者,危機干預工作迅速展開。
2015年8月13日,事故發生的第二天,心理咨詢師邢超正陪著一對從外省趕來的夫妻,在天津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尋找他們的獨子。
最初,相關部門的要求是保證家屬待在賓館不要外出,但這條出于安全考慮的命令執行起來并不容易。家屬巨大的情緒波動和行為上的反抗讓邢超決定陪伴他們一同出行。他告訴工作組的其他成員:“通過這種舉動能夠緩解家屬的焦慮和憤怒,穩定情緒;另一方面,如果確認犧牲,可以防止家屬有可能出現的因為不作為而怨恨,或產生自責的情緒。”
尋找的過程是痛苦的,不斷有似是而非的消息傳來,但都無功而返。事實上,大多數尋親者得不到回音,在事故發生的當下,受傷的人太多了,少有人能得償所愿。邢超全程陪伴在這對夫妻身邊,觀察他們的表現,他必須隨時評估家屬的精神狀態,采取及時合理的應對,包括必要時將他們轉介給精神科醫生。
尋找的第三天,折磨人的過程終于結束了,烈士的遺體通過DNA鑒定被找到。消息傳來時,在別處做危機干預培訓的邢超被緊急召回,向喪親者傳遞噩耗。這也是心理咨詢師工作的一部分。面對喪親者語言上的否認、自責,對死者的攻擊、憤怒等行為,心理咨詢師需要判斷它是否超出了理智的邊界,是否需要精神醫生的介入。
對烈士家屬的危機干預過程中,有7個時間節點非常關鍵,心理咨詢師們會謹慎地處理這些時刻:與家屬初次見面、等待消息、犧牲告知、頭七祭奠、見遺物、殯葬館見遺體、追悼會。這些事件是喪親者情緒的爆發點,事前,心理咨詢師要與工作組成員做好溝通,告知他們恰當的做法,同時預估家屬參與的風險;事情進行中,心理咨詢師會在一旁陪伴家屬經歷這份悲傷,避免他們的過激行為,同時也幫助他們順利地發泄情緒。
災難現場,悲傷的暗流涌動,少有人能夠置身事外。危機干預的工作范圍同樣覆蓋工作組內部,成員中,有的人家在災區,有的消防官兵也剛剛經歷了戰友間的生死離別。面對風塵仆仆趕來的喪親者的質問,不堪重負的神經被壓上最后一根稻草。“隊伍內會有負面情緒傳播,事故后第三天,團隊內大家都很不耐煩了”。心理咨詢師孫帥說,“大家會聚在一起討論一些負面新聞,或者不好的傳言。”心理咨詢師必須使用專業的技術去遏制危險的氛圍彌漫,“向大家解釋狀況,做正常化教育”,接受現實狀況是第一步,痛苦的人需要理解,災后的消極感受是十分正常的。之后,心理咨詢師會教大家做放松訓練,緩解身體和精神緊繃的狀態,通過植入溫暖畫面,積極的共情,“引導大家去思考未來和現實的事情,想一想活著的人的生活,這種時刻,維持團隊的心理健康也是心理咨詢師的職責”,孫帥說。
一方面,心理咨詢師需要隨時保持敏感,察覺家屬們的情緒波動;另一方面,心理咨詢師又要以最大的克制維持自身的情緒穩定,給喪親者和團隊心靈的依靠。“第一天結束時,我感覺像過了一個星期”,孫帥說。支撐他們的是每天晚上心理咨詢師的聚會,不管多晚,大家都會聚在一起交流白天做過的干預,對其他的案例提供自己的建議。同時,心理咨詢師建有一個微信群,群里有整個心理危機干預團隊的所有成員,也包括筆者在內。沒能前往現場的心理咨詢師會盡力幫助一線的同事緩解壓力,向他們提供遠程的督導,為出現的難題出謀劃策。
距離災難的發生,一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災后的重建逐步展開,受害者家屬的理賠工作也告一段落。在航拍的照片上,爆炸留下的巨大的如同膿瘡的傷口漸漸被撫平,新的建筑和人群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然而,危機干預工作并沒有畫上句點。
任何人在失去所愛的人時所面臨的哀傷,既是一種狀態,也是一次漫長的整合過程。危機干預不是停留在事發當時短暫的陪伴,心理咨詢師還會協助喪親者處理因喪親引發的情緒困擾,用時間和陪伴令喪親者的內在得到釋放,接受事實,對生活產生新的動力。
一年間,不斷有危機事件見諸報端,江蘇鹽城的龍卷風、湖南宜章縣境內的大巴起火、深圳推土滑坡、黑龍江煤礦爆炸……這些事故雖然得到了妥善的處理,但仍然留給我們幾個值得深思的問題:面對災難嚴峻的考驗,心理咨詢師能為受傷的心靈做些什么?對生者又應該盡到怎樣的社會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