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人潮擁擠，而我只有你

陳忘川

作者有話說：

許多年前看電視看到一句話，至今仍然刻骨銘心，那句話是：“留下來的人其實是最痛苦的。”

我們總是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戰火，一派和平，可是啊，我們所享受的安寧背后，是無數個無名英雄無所畏懼的付出，他們擋下了所有黑暗，才有了我們的燈火通明。我一直都有著這樣的英雄情結，直到在某次采訪英雄遺孀時，聽到那句“我不要英雄，我只要他回來”時，才頓悟英雄的代價，是生命的厚重。盡管如此，還是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只為了心中的一簇火苗。這個故事并不曾真的發生過，但也許，它正在發生著。

“哥哥是超級英雄，超級英雄不會死。”所以，趙晨晨，就讓我自私地再幻想一回，幻想總有一天，我們會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1.

2000年夏天，爸爸引進了警察家屬院里第一臺DVD，我豪爽地召集院里的小伙伴們——十幾個穿著背心短褲的孩子擠在我家那十幾平方米的客廳里，目不轉睛地看了我們人生中第一部電影。

從此身著藍色緊身衣和紅色披風的超人成了所有孩子心目中的超級英雄。

媽媽經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用家里的廢布料給我縫了一件紅披風。每天放學后，我披上紅披風，站在樓下的花壇上振臂一呼，就能引來十多雙艷羨的眼睛。

那年我七歲，得益于爸爸強大的基因，個頭已經躥到了一米四。再加上媽媽精心喂養，把我養得十分壯實。小小年紀的我成為院里的孩子王，紅色披風更是奠定了我的地位，每當俯視著一群比我矮上一頭的追隨者們，我內心是非常驕傲的。

后來爸爸又買回許多DVD碟片，承諾只要我考上九十分，就給我看一部超級英雄的電影。

那段時間我的成績突飛猛進，并且擁戴度達到了人生巔峰。

有一天放學路上，趙晨晨畏畏縮縮地挪到我身邊，遞給我一顆被他握得有些軟化的巧克力。

“我可以去你家看電影嗎？”他囁嚅著問我。

“什么？就你個小慫包還想看超級英雄？”我一邊撕開巧克力的包裝紙，一邊用非常鄙視的眼神看著他。

趙晨晨立刻漲紅了臉。

他是院里的孩子們公認的小慫包，讓他去爬棵樹掏個鳥窩什么的，他都絞著手指不肯去。我們都不愛和他玩。

不過趙晨晨的巧克力真好吃，于是我眼珠一轉，放緩了語氣對他說：“不如這樣，你每天給我一顆巧克力，我就讓你跟我們看超級英雄。”

趙晨晨立刻點頭。

后來我才知道，那種巧克力是趙晨晨小姨從香港給他帶回來的。一盒總共也只有四十多顆，他只嘗過一顆，其他的全部給我了。

不得不說我是個非常仗義的人，知道這件事后，我當場就宣布：“以后趙晨晨就是我丁淑蕾罩的了！誰也別想欺負他！”

趙晨晨看我的眼神里，除了感激，還多出了幾分膜拜。這讓我非常得意。

2.

我老是追著趙晨晨問：“你名字怎么這么像女生呀，你爸媽怎么想的呀？”

趙晨晨紅著臉說：“那你叫丁淑蕾，怎么一點都不淑女？”

我做出要教訓他的樣子，他嚇得一溜煙跑開了。

趙晨晨的媽媽在百貨公司上班，所以他總是有很多零食。他一有好吃的，就會屁顛屁顛跑來分給我，導致我換牙前長了四顆蛀牙。牙疼的時候我就捂著腮幫子罵他：“小慫包，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打不過我，就用零食來毒害我！”

他連忙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你看我也吃了，我都沒長蛀牙。”

他張開嘴讓我看他的牙齒，他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的時候特別好看。

鑒于他的種種表現深得我意，我又下達了一條命令：“任何人都不準叫趙晨晨小慫包。當然，除了我?！?/p>

趙晨晨仰視著我，咧開嘴露出了八顆白牙。

初中以前，我一直以為，女生就應該比男生高。直到身邊的男孩都開始像竹子拔節一樣爭先恐后地躥著個兒，我才覺得驚恐。我惆悵地問趙晨晨：“有一天不會連你也會比我高吧？”

趙晨晨紅著臉說：“丁淑蕾，我是一定會比你高的?！?/p>

我化悲憤為食欲，終于在初中三年吃成了一個矮胖子，伴隨著肥肉而來的，是我在院里的威信逐漸崩塌。他們一個個都長成了身姿挺拔的少男少女，騎著單車從我身邊經過時，竟然還敢嘲笑我：“喲，丁小胖，你都胖成這樣了，超級英雄抱不抱得動你呀。”

在那個懵懂的年歲，我曾立下誓言，將來一定要找超級英雄那樣的男朋友，和他一起行俠仗義，拯救地球。沒想到我這句兒時的豪言壯語竟然成了日后的笑柄，我氣得七竅生煙，卻連他們的衣角也抓不住。

趙晨晨就安慰我：“沒事的沒事的，女孩子到了高中都會變瘦的?！?/p>

趙晨晨比我高一級，已經上高一了，那時他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卻還是整天跟在我身后。我半信半疑地問他：“真的？”

“真的。”他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女大十八變嘛?！?/p>

3.

但是趙晨晨又補了一句：“不過為了盡快改變，丁淑蕾，從明天起，你得和我一起晨跑。”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趙晨晨就養成了晨跑的習慣。他戴著耳機，搭一條白毛巾在脖子上，在熹微的晨光中慢跑。你別說，那畫面真的挺好看。

中考后漫長的假期里，我跟著趙晨晨從夏天跑到了秋天。

緊接著，就開學了。我正式成了一名高中生，并且得意地領到了S號的校服。

上了高中我才知道，原來女孩子光靠武力是不行的，有時候一個溫柔似水的眼神比硬邦邦的拳頭有用多了。我憂傷地問趙晨晨：“怎么辦?。吭趺崔k？”

他想了想，說：“多看書，不是都說腹有詩書氣自華嘛。你書看得多了，氣質就不一樣了?！?/p>

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就跟去他家搬了好幾本大部頭的書。

趙晨晨的房間里擺滿了整整一面墻的書。

但是這一回，趙晨晨沒能陪伴我度過氣質提升的整個過程。

那個冬天很冷，我捧著一個烤紅薯啃得不亦樂乎。住我家對面的瑤瑤跑過來神色復雜地對我說：“你怎么還在這里？你家出事了你不知道嗎？”

我丟下烤紅薯跑回家，看見爸爸媽媽一臉頹敗地坐在沙發上。

那身穿了十幾年的警服，已經被爸爸脫下來放在一邊，疊得整整齊齊，可是上面的警徽已經不在了。

“蕾蕾——”爸爸招手喚我過去，“爸爸不再是警察了?！?/p>

爸爸被免職了。

那天他們去抓一個劫持人質的匪徒，面對匪徒掏出的槍械，爸爸臨陣退縮了。而正是由于他這一失誤，導致人質遇難。

那名人質是個女孩兒，和我一般大的年紀。

我凝視著一臉頹唐的爸爸，我不敢相信，被我視作偶像、視作英雄的爸爸，會在匪徒面前退縮。我更不敢相信，是由于他的退縮，讓一名無辜的女孩子遇難。

他伸出手想拉住我，被我搪開了。

“你別碰我?！蔽艺f，“你不是一個好警察，也不是一個好爸爸?！?/p>

4.

我和爸媽吵了一架。

從小到大，不管我做錯什么事，如何調皮搗蛋，媽媽都沒有罵過我，但是那天，她竟然大聲吼我：“丁淑蕾，你怎么這么不懂事！”

悲憤的我奪門而出。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來電影里的超級英雄，在真實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連一向正直勇敢的爸爸都做不到，這世界上還有誰能做到呢？

我邊走邊哭，好像全世界都欺騙了我。我不知道去哪里，只好打電話給正在上自習的趙晨晨。

他在街邊撿到我時，我又冷又餓，滿臉的淚痕，狼狽極了。他帶我去吃牛肉面，我想起小時候爸爸下了夜班，總會給我帶一碗牛肉面，于是又忍不住掉下眼淚。

“丁淑蕾……”趙晨晨吞吞吐吐地問我，“你真的……真的很崇拜超級英雄嗎？”

“當然了！”我哽咽著說，“我也知道現實中是沒有超級英雄的，可是只要我們每個人都像超級英雄一樣正義、勇敢，就不會有那么多悲劇發生了?！?/p>

我使勁兒把面湯上浮著的蔥花戳進面條里：“我以后的男朋友，一定也要像超級英雄一樣，才不會……才不會像我爸爸那樣?！?/p>

趙晨晨長舒了一口氣，像是下定某種決心過后反而周身舒暢一般，露出了一個明亮的笑容。

他說：“丁淑蕾，別難過了，從今天開始，我做你的超級英雄?！?/p>

我瞟他一眼：“別鬧了，就你那身板，小慫包。”

趙晨晨不理會我的嘲諷，只是自顧自地笑著。

但是，趙晨晨沒來得及當上我的超級英雄。

因為受不了院里其他人的閑言碎語和內心愧疚的煎熬，爸爸帶著我和媽媽搬到了另一個城市。

搬家那天，我坐在堆滿物件的大貨車上，明白我的一生也許就這么改變了。

大貨車慢悠悠地啟動，家屬院熟悉的景物在慢慢后退。這時遠方突然跑來一個人影，他跑得很快，竟然就要追上大貨車了。然而這時大貨車突然加速，又把他拋在身后。

“丁淑蕾！不要忘了我說過的話！你要等我！”

我鼻子一酸：趙晨晨，小慫包，我才不要相信你。

5.

在新的城市里，我點滿了“沉默”這項技能。

我不再逞強好勝，不再廢話連篇，看到弱小的同學被欺負，也不會去伸張正義了。

我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冷漠，自私，沒有同情心。

爸爸媽媽為了生活決定從商，剛開始起步的時候確實艱難，但也許由于他的誠信和忠義，竟被他抓到了機遇。我上高三時，全家從狹窄的出租屋里搬到了寬敞明亮的電梯樓。

那是2011年，我好像已經習慣了搬家，并沒有太多感觸。然而整理雜物的時候，我卻翻出了小時候的那件紅披風。

媽媽嘆息著說：“你小時候天天披著它滿院子跑，可威風了?！?/p>

我面無表情地將已經褪色的紅披風扔進垃圾桶里。

這座城市里有很多個電影院，我的零花錢也足夠看任何一部電影。但是我再也不愿意看任何一部關于超級英雄的電影。大概我執念太深，可是當你把某種幻想當作信仰，就會明白幻想破滅后空落落的失望。

城市是鋼筋混凝土的怪物，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間。

我和過去的小伙伴們都不再聯系，大家同樣在警察家屬院長大，我知道爸爸的懦弱和退縮已經成了他們的笑柄。

所以當趙晨晨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是周末，爸媽照例不在家，我蒙著被子睡到下午，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

“請你到樓下拿一下快遞?！彪娫捘沁吺且粋€輕快的男聲。

我一頭霧水，我并沒有什么快遞，但是想到可能是爸爸媽媽的東西，還是迷迷糊糊地下了樓。

初秋的天空澄澈高遠，陽光柔和地鋪灑開來，一切正好。

趙晨晨就站在這一切正好的中央，闊別兩年，他長高了，臉上的輪廓更加剛毅。他沖我溫柔地笑著，就像漫畫里那種一塵不染的翩翩少年。

“你好啊丁淑蕾，這兩年你有沒有乖乖等我？”

6.

趙晨晨考上了一所聲名赫赫的警校，而那所警校，就在這個城市里。

他一臉得意地向我展示著錄取通知書：“我沒騙你吧，丁淑蕾，等我畢業，就會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到時候懲奸除惡，就像你崇拜的超級英雄那樣?！?/p>

一時間我覺得五味雜陳，小聲說道：“趙晨晨，其實你不用這樣子，我現在已經沒那么崇拜超級英雄了?！?/p>

“我知道?！壁w晨晨溫柔地看著我，“這個世界上沒有超級英雄，可是只要我們心存善念，就能成為超級英雄?！?/p>

趙晨晨總是這么文縐縐的，以前我一直認為，將來他應該會成為一個小說家，或者成為一名老師，他溫柔又耐心，肯定很受學生的歡迎。

可是他現在考上了警校，只因一句云淡風輕的承諾。

他曾說：“從今天起，我做你的超級英雄?！?/p>

我又沒出息地掉了眼淚，趙晨晨溫柔地、緩慢地將我抱在懷里。

我聞著他衣服上清冽的香味，一時失了神。

后來我問趙晨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小慫包也做起了超級英雄的夢呢？是不是2000年那個燥熱的下午，和一群熊孩子擠在我家客廳里，看到超人大戰魯索時？

對了，趙晨晨的爸爸也是一名刑警，不過和我爸不一樣，他的爸爸曾經徒手制服過窮兇極惡的犯罪分子，家里收藏著好多勛章和錦旗。

他是不是從小耳濡目染，受到他爸爸的影響？

趙晨晨否定了我所有的猜測：“我想做超人，是因為一個女孩子的眼淚?！?/p>

我想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個女孩子是我。

頓時，我不爭氣地紅了臉。

7.

在趙晨晨的陪伴下，我慢慢找回了以前那個愛笑愛鬧的自己。

他們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只有周末可以自由出入。他大一那年，我正好高三，于是每個周末，他都來我家輔導我的功課。

他的知識真的很淵博，我毫不懷疑，如果他不考警校，一定能考上國內任何一所名牌大學。

這樣的趙晨晨，讓我又欽佩，又感動。

因為將要高考的緣故，爸媽也暫緩了手上的一些生意，每天在家燉一些亂七八糟的湯逼我喝，美其名曰“補腦”。

那時我已經成為一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愿意喝這些高脂肪、油膩膩的玩意兒影響我的身材，但趙晨晨一臉嚴肅地告訴我：“丁淑蕾，你不能浪費，這些都是你爸媽對你的關心?！?/p>

我撇撇嘴，但還是皺著眉頭喝光了。

真奇怪，從什么時候起，趙晨晨的話變得這么有用了呢？

輔導完功課，爸媽會留趙晨晨一起吃飯，他起初還有點不好意思，但時間長了，竟然沒到飯點就主動溜進廚房偷吃了。

哼，這樣的趙晨晨，真是不害臊。

高考最后一科結束后，趙晨晨和我爸媽站在一群家長中間等我，周圍都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唯獨他長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明亮的笑容扎眼得很。一起走出考場的同學問我：“喲，男朋友呀？”

他只是微笑，不說話，我爸媽也露出微妙的笑容。我的臉騰地紅了，急忙辯解道：“才不是?！?/p>

我的內心深處卻有一抹濃烈的甜蜜蔓延開來。

為了給我慶祝，爸媽開了一瓶酒。我和趙晨晨的酒量都不怎么樣，幾杯入口就有些微醺，我們搬了藤椅坐在陽臺上吹風，他突然說：“丁淑蕾，有時候，我好羨慕你?！?/p>

趙晨晨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了不爭的美德，所以他不和我們這群總是嘲笑他的熊孩子計較。他還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不和我們一起爬樹掏鳥蛋。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愛護著這個世界的一花一草，但這并不是因為他多么天資聰穎，他懂得的所有，全部來源于書本。

他的童年里，書本是唯一的朋友。

“我有一個人人稱贊的英雄爸爸，但是他總是很忙，沒時間陪我。”他看著我，眨一下眼睛，他大概是想笑笑顯得輕松些，可他不知道，他勉強笑起來時比哭還難看，“每當聽說他又接了什么案子，我和我媽就很害怕，怕他這一去就回不來了。當聽說案子破了，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家，我們懸著的一顆心才能放下。”

所以啊，丁淑蕾，你爸爸當年的退縮并不是懦弱的表現，他只是怕你和你媽媽難過罷了。

8.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知道，英雄的背后，是寂寞。

不只是英雄寂寞，每個牽掛他的人都會被這種寂寞包裹。那是對未知的恐慌，是對愛人的擔憂，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負疚。

那年暑假，趙晨晨留在這座城市，成了一名實習民警。

在抓小偷的時候，身先士卒的趙晨晨被小偷手上的水果刀劃傷，手臂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口子。但他仍然死死摁住小偷不放，直到其他同事趕過來將小偷拷住。

我接到消息趕去醫院的時候，趙晨晨已經包扎完畢了。我看著他手臂上厚厚的紗布，心疼不已。他為了逗我笑，抬起手臂對我說：“沒事的，你看，護士姐姐還給我系了一個蝴蝶結?！?/p>

“趙晨晨！”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誰讓你這么拼命的！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怎么辦！”

話一出口，我才驚覺，原來不知不覺中，趙晨晨已經在我心里占據如此大的比重。

我好像已經離不開他的陪伴了。

趙晨晨被我的眼淚嚇得手足無措，連忙用沒受傷的那只手為我擦眼淚，連聲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別哭了，丁淑蕾?！?/p>

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他驚疑不定地問我：“丁淑蕾，你剛才說什么？”

我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帶著哭腔沖他吼：“趙晨晨！小慫包！大笨蛋！我喜歡你！你受傷我也會疼！”

我的尾音淹沒在趙晨晨的懷抱中，不同于上一次的溫柔環抱，這一次他的擁抱霸道有力，像是要把我揉進他的生命里。

“喂！那個病人！就是說你！剛包扎好的傷口，你怎么給弄出血了？”

直到醫生的責備把這個擁抱打斷，我才發現，太過用力的趙晨晨竟然把傷口都崩裂了。

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眼中盛滿了笑意。他毫不在意地對醫生說：“只要她喜歡我，別說這點小傷，就是把我的命搭進去，我都愿意?！?/p>

完蛋了，當年威風八面的孩子王，無所畏懼的丁淑蕾，竟然淪陷在趙晨晨這個小慫包的懷抱里。

不過，趙晨晨，幸好有你，讓我知道雖然英雄難當，但這世上仍有英雄。

9.

很多很多年以后，若是皺紋爬上我的眼角，若是我兒女繞膝，若是他們問我：“媽媽，超級英雄是什么樣的??？”

我會告訴他們，像你們的外公就是英雄，因為他不忍親人落淚，便獨自背負愧疚，多年來夜夜難以安寢。

但是我不會跟他們提起趙晨晨。

十八歲那年，我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學，成了趙晨晨的女朋友。

雖然我的學校就在他們學校附近，但我和他仍然只能在周末相見。

我總是纏著他問，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不肯說，直到我以下個周末不見他作為威脅，他才不情不愿地告訴我，當年拿巧克力誘惑我的時候，就開始喜歡我了。

“哈哈哈哈，沒想到趙晨晨你這么早熟??！”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他立刻臉紅了：“我就知道你會笑話我，你是不是成心的？”

趙晨晨真可愛啊，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臉紅。

不過，我真的好喜歡這樣的趙晨晨。

我跟趙晨晨說，我以后也想當警察。

他一臉正色地搖頭：“不行?！?/p>

“為什么不行？我得天天跟著你，看著你。”

“丁淑蕾！”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知道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會有危險，但只要想到你會有遭受危險的可能，我就坐立難安?！?/p>

他的神情太過認真，我又一次被他說服，點點頭說：“好，那以后我就天天做飯等你回家。”

他得意地挑挑眉：“是你說的要嫁給我，可不準反悔?！?/p>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給你？”我不甘心地反駁。

“天天做飯等我回家還不是要嫁給我？難道你想做我們家的做飯阿姨？先說好啊，我可付不起工錢。”

我想了半天，發現他說得有理有據，我竟無言以對。

畢竟，將來我就是要嫁給趙晨晨的?。?/p>

10.

我和趙晨晨只吵過一次架。

以前是因為他太過包容忍讓，讓我連找碴的機會都沒有。以后是因為，再也沒有以后了。

那年寒假，他提出讓我跟他回家的想法。

“那也是你出生長大的地方，你就當回去看一看嘛?！彼吐曄職獾睾逦摇?/p>

可是只要一想起爸爸剛被免職時，周圍那些人的閑言碎語和冷眼，我就周身發冷。

“不去?！蔽乙豢诨亟^。

“現在已經不會有人說什么了，再說了，你現在不回去，以后也是要回去的??！”他繼續哄我。

“我永遠都不會回去?！?/p>

那時的我還不懂，話不能說得太絕對，總得給對方留點余地。一向溫柔和氣的趙晨晨就這么被我惹惱了，因為他問我，不回去，他爸媽怎么見我這個未來的兒媳婦？而我冷冰冰地回答他，讓他們來見我。

趙晨晨最后跟我說的一句話是，丁淑蕾，我沒想到你這么自私。

對啊，我自私，任性，滿腦子不切實際的想法，趙晨晨為什么要喜歡我呢？

要是他不喜歡我，或許現在就能在某個大學的圖書館里，邂逅一位長發飄飄的女孩兒。她懂他所有的引經據典，還能在他洗手泡茶時，為他彈奏一曲古箏。

趙晨晨真不應該喜歡我。

記憶中那個冬天并不冷，或許也是我待在家里沒有出門的緣故。

趙晨晨回家后發了一條朋友圈，讓我能知道他安全抵達。我嫌他幼稚，沒有回復，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他竟然也沒有聯系我。

直到那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百無聊賴的我刷新微博時，刷到一條林城的新聞——

“大學生勇救落水兒童，溺水身亡”。

我隨手點開新聞詳情，看到了趙晨晨的名字。

11.

爸爸開車載著我，一路狂奔，終于在當天深夜抵達林城。

家屬院還是老樣子，就連大門口的兩棵常青樹也沒有長高幾分。我看著那扇森然的大門，突然很害怕。我怕新聞上的那個趙晨晨，就是我的趙晨晨。我怕一旦坐實這個事實，就再也沒有幻想的余地。

爸爸堅定有力的手搭上我的肩膀，他低沉著聲音說：“進去吧?！?/p>

我幾乎是被他攙著走進趙晨晨家的。

他媽媽一向保養得很好，此時卻像老了十多歲，三個阿姨在她身旁陪著她。

我們進來，她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就繼續沉默。

“老趙呢？”爸爸先開口問道。

一位阿姨嘆了口氣：“還在漣江邊呢，孩子還沒找到。”

一句話，就澆滅了我微弱的希望。

趙晨晨，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不經過我的允許就離開我呢？

接下來那幾天我都過得渾渾噩噩，我執意要去江邊跟著搜尋趙晨晨，爸爸不準。我哭得聲嘶力竭，抱著爸爸求他：“你讓我去找他吧，他水性那么好，一定已經上來了，他是在和我們開玩笑呢。他一看到我，就會出現的，他很怕我生氣的……”

我哭累之后就睡著了，夢里全是趙晨晨，微笑的他，皺著眉頭的他，臉紅的他……有一次我夢到小時候，他把巧克力遞到我面前，而我吞了吞口水，把他的巧克力推了回去，拒絕他到我家看超級英雄的要求。

我醒來后一身冷汗。

被趙晨晨救下的那名孩子也嗆了些水，在醫院里觀察了兩天。第三天孩子出院后，他的父母帶著錦旗和一沓慰問金，踏進了趙晨晨家。

12.

隨之而來的，還有林城的許多家媒體。

這些天以來，趙晨晨占據了林城各大媒體的頭條，他們叫他什么？是了，青年英雄。他們把與他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小學同學挖出來，側面正面地贊他品格高尚，見義勇為。就連那面錦旗上，也印著燙金的“青年英雄”四個大字。

一直沉默不語的趙媽媽終于爆發了。

她把那面錦旗扔在地上，把慰問金砸到那對父母身上。做完這一切后，她像耗盡力氣般跌坐在地上。

“什么英雄？我根本就不想要他當什么英雄，我只要我的兒子好好的。這是造了什么孽？他爸折騰，他也折騰，這下沒得折騰了，夠了嗎？你們夠了嗎？”

趙媽媽沒有哭鬧，她的聲音甚至很平靜，平靜得就像已經失去了所有生機。

所有媒體的工作人員此刻都默默放下了手中的設備，看向這個剛剛失去了兒子的母親。

我慢慢靠近趙媽媽，蹲下來扶住她的手臂，輕聲說：“我發現我也不喜歡英雄，我只喜歡趙晨晨?！?/p>

趙媽媽發出了三天以來的第一道哭聲。

趙晨晨的尸體在第四天清晨被打撈出來。

我執意要去看他，一向干凈清爽的少年，我最喜歡的趙晨晨，竟然被江水浸泡得面目全非。

媽媽也趕了過來，幫忙料理趙晨晨的后事。我堅決要以未亡人的身份，為他披麻戴孝。滿室香火中，我以為內心已經平靜，然而夜深人靜，賓客散去，我總是從夢中哭醒。

我夢見他一如往常地站在我面前，微笑著對我說：“丁淑蕾，你要忘了我，重新找一個超級英雄?！?/p>

我深信這不是夢，因為這就是他趙晨晨會說的話啊！

他總是那樣周到地替每個人著想，唯獨不想想他自己。

趙晨晨下葬那天，那對父母帶著孩子來吊唁。

孩子長得很可愛，烏亮的眼睛，粉嫩的臉頰，像極了八歲那年的趙晨晨。

他看見我走過來，立刻躲到母親身后，只露出半邊身子，猶豫而又帶著歉意地問我：“姐姐，哥哥是因為救我才死的，是嗎？”

小小的孩子還不懂得生離死別的痛苦，但他的眼神里已經開始流露出愧疚。

我于心不忍，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不是的。”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堅定而蒼涼。

“哥哥是超級英雄，超級英雄不會死。”

所以，趙晨晨，就讓我自私地再幻想一回，幻想總有一天，我們會在茫茫人海中重逢。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