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目標卡”

徐玲

（接上期）

青蓮推著自行車往校門外走去，我盯著她的后背在心里說抱歉。

女生生來就是膽小的，或許我應該送她一段路，不然她要是有個不測，我會良心不安的。但轉念一想，她不是每晚都獨自回家的嗎？不也沒事！而且現在的治安還不錯。

“祝她平安。”我默念道。

今晚章魚提出換游戲玩兒，最新上線的《乘風御龍》，不一樣的精彩，一樣的刺激。哦，幸好沒有去送青蓮，不然這么好的游戲可就浪費了！

算準時間回到租屋，門開著，卻不見姨媽提著拖鞋等候。

廚房傳出動靜，我跑進去，看見姨媽握著湯勺往碗里舀魚湯。

“聰聰回來了？快快快，洗手吃東西。”她麻利地往湯面上撒了一小撮香菜，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端著魚湯走出廚房，擦過我的肩膀時抬頭看了一眼，眉頭皺起來問：“嘿，愣著干什么？”

夜宵準備得這么倉促，姨媽一定有什么事情。

“怎么啦姨媽？”我當然得關心一下。

“什么怎么啦？哦，太燙了……要不，先吃點兒面包再喝魚湯，呀，面包！面包還在你姨夫的汽車里！”她一邊驚叫著，一邊忙亂地打開冰箱翻找，“我給你煮餛飩吃。”

她今天的表現有些反常。

“不用了姨媽，我就喝點兒魚湯好了。”我走過去把冰箱門關上，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啊。”姨媽轉身回廚房去了。

該不會又和姨夫吵架了？真鬧翻了？

我下意識地往小房間瞟了瞟，問：“管管睡了？”

“他咳得太厲害，在醫院住著呢。”姨媽一邊收拾湯鍋一邊說，“可憐的孩子，臉上沒有一點兒血色，胸口咳痛了，東西都吃不下……”

哮喘發作得厲害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卻還是很努力地尋找著詞匯安慰姨媽：“那個……你別著急，既然住院了，那就好好治療，這次爭取把這毛病徹底根治好。”

“哪那么容易根治！”姨媽嘆口氣轉向我，“好了不說這些了，趕緊吃，吃完就睡。不要為管管擔心，照顧好你自己就行。”

望著姨媽忙碌疲憊的身影，愧疚像螞蟻一樣爬滿我的心頭。她一定是因為在醫院陪護管管才回來晚了，所以夜宵做得這么匆忙。她人回來了，心卻留在了醫院，每分每秒牽掛著管管，隔那么遠她聽不見管管咳嗽的聲音，而那聲音分明時時回響在她耳邊，撞擊在她心上……

此時此刻，生病的孩子多么需要媽媽的守護。而我以中考的名義搶走了姨媽，這跟強盜有什么區別？

都怪老媽。她要是不那么逞能，不是一心想著自己的前途，也就不必跑那么遠去出差，姨媽一家的生活也就不會亂套。

真想給老媽打個電話請她速速回來。她回來，我們每個人就能回歸生活的原位，過得相安無事。哪怕我不可以再去玩網絡游戲，哪怕我被盯得更緊，為了姨媽和管管，我愿意。

我回房間后拿出手機，摁下一串熟悉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后再撥……”

唉……一頭栽倒在床上，我閉上眼睛，思路亂得仿佛松手的游戲棒。

管管，哮喘，姨媽，姨夫，疫苗，老媽，青蓮，章魚，左老師，試卷，游戲，倒計時，睡不夠，混沌，焦急，壓力，興奮，倦怠，害怕，堅持……一連串的詞語在腦海里翻滾，攪得我心煩意亂。

我知道，這會兒老爸正在相框里看著我。

我可以跟他聊聊。

“老爸，我感覺自己被卷進了一個漩渦，壓力從四面八方朝我擠過來，我都快撐不住了……是不是應該想點兒輕松的事情？”

他默許。

“你知道嗎？有個女生害怕走夜路，要我送送她，我沒答應。她裝什么膽小，又不是第一次走夜路……”

傻瓜，人家是在找借口想和你單獨相處。

我分明聽見老爸輕飄飄地說了句。

這句話在我心里砸開了一個坑，剎那間水花四濺，把剛剛縈繞在我心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詞語統統驅散開了。

我看見青蓮站在水花中央，宛若一朵盛夏的蓮。

老爸你怎么亂說話？

火速拉上薄被逼自己睡覺。

真的是困了，居然胡思亂想。

早晨出門的時候，我對姨媽說：“你今晚留在醫院陪管管吧，我一個人可以的。”

姨媽幫我整理了一下T恤的小尖領，一本正經地回答：“管管的事你不用管，安心復習迎考。要是因為管管的事情影響了情緒甚至影響了中考成績，那事情才叫糟糕呢！”

我吸吸鼻子轉身沖下樓去。

唉，總是這樣，什么事情都要跟我的中考扯上關系。好像如果我考不好，很多人都會跟著遭殃。

老媽會責怪姨媽：你沒有照顧好聰聰！

姨媽會責怪管管：都是你惹哥哥擔心啦！

管管會無辜地眨巴小眼睛，晃著腦袋沒心沒肺地說：我都沒有耽誤他時間叫他教我運球……

我的中考成績事關家里每一個人的喜怒哀樂。

午飯過后，左老師握著一疊信封走進教室，拍拍手朝我們淺淺地笑。

左老師環視大家，揚起那疊信封不慌不忙地說：“中考倒計時19天，大家把目標定一下吧。”

然后便開始發信封。

每一個信封里都塞著一張綠色的“目標卡”，樹葉的形狀，圓潤、細膩，葉脈巧妙地化成表格。

“還記得這段文字嗎？”左老師站在講臺前，從容深情地朗誦，“那么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兒縫隙。那翠綠的顏色明亮地照耀著我們的眼睛，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

哦，一個數學老師能夠把這段文字背誦得這么優雅，令人肅然起敬。

“《鳥的天堂》！”

“巴金寫的。”

“是大榕樹。”

同學們迫不及待地表現。

“現在，你們手上都有一枚漂亮的榕樹葉子，它代表著生機和希望，請把你們的目標刻在它身上，讓它承載著你們的心愿，去為你們博取生命中應有的閃亮的尊嚴。”

左老師簡單卻別出心裁的動員給了我們小小的感動和驚喜。

是的，無論考多少分，都是對生命應有的尊重，拿出自己最好的狀態，做最棒的自己，才無愧于曾經奮斗過的朝朝暮暮。

教室里發出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大家都想知道自己的對手或者好朋友會定怎樣的目標。

事實上，在模擬考試之前，我們都已經定過目標了，但這次無疑更為慎重，連“樹葉”都用上了，可見左老師用心良苦。

“左老師，目標照例保密吧？”有人小聲嚷嚷。

“當然。”左老師說，“定的目標不要太低哦，最好是跳一跳才能達到，這樣才對得起自己付出的努力，對得起所有愛你的人對你的期望，對得起這段生命中最青澀美好的時光。”

大家開始沉思，開始猶猶豫豫地動筆，也會向周圍探頭探腦，然后用橡皮擦來擦去……

前座的青蓮伏在課桌上，態度極為認真。填報重點高中吧，別選擇自己不喜歡的幼師。我在心里鼓勵她。

過道那邊的睡龍一只腳蹺在課桌橫杠上，歪著肥胖的身體，側著腦袋苦苦思索。勇敢地寫上普高吧，你一定行的。我在心里祝福他。

身旁的章魚把筆轉得飛起來，目光呆滯地凝視前座的后背。填普高吧，也許你可以的。我在心里為他祈禱。

唉，管不了別人了。

悶頭寫自己的。我在“樹葉”上大筆一揮寫下“江源高中”四個字，想了想，在后面加了個括號，寫上“重點班”。至于分數，寫得比模擬考試還要高一些。

我很滿意自己的“目標卡”，盡管它給了我更大的壓力。我把它藏進信封，噓口氣默默禱告：一定要實現。

“有什么好寫的？寫不寫不都那樣？”章魚把筆往桌上一甩，咂咂嘴自言自語，“反正我是職中的命。”

“那你就寫最好的職中。”我隨口道。說完又后悔，怎么著也應該鼓勵一下，動員他填個普高。

章魚瞟了我一眼：“蘿卜和青菜不都是蔬菜？怎么都比不上魚和肉。”

我無語。

這家伙腦瓜子聰明，反應機靈，要是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都不是他的對手。可見學習這種事情靠的不是天賦，而是好習慣和勤奮。

左老師捧著信封剛走出教室，大家就圍在一起互相打聽。

“嘿！數學王子，我填了普高。請你為我加油吧！”睡龍顯得有些興奮。

我朝他打勝利的手勢：“沒問題。”

他笑得睡著了似的找不到眼睛。

青蓮轉過臉，看看我：“陳聰聰，你寫的是江源高中吧？”

“對啊，你也是吧？”想起昨晚在房間里和老爸的對話，我在青蓮面前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我寫的幼兒師范。”她不咸不淡地說。

我嚇了一跳：“你，你不是想上高中然后考大學學中醫的嗎？怎么改變主意服從你老爸老媽的安排了？”

青蓮抿了抿嘴巴，正想說什么，語文老師抱著試卷進來了。

她火速轉過身去。

吃晚飯的時候，玫瑰班長托著餐盤走過我身邊特意停下來，抬著下巴向我打聽目標，我非常自信地朝自己豎起大拇指，告訴她：“到江源高中我做你的班長。”

她鼻子哼哼意見挺大：“這話原先是我說的。”

我們都不屑地別過臉去。

因為一心掛念著管管，晚自習結束后，我破例沒有跟章魚一起去網吧。出了校門等到一輛出租車，直奔醫院。

我不會驚動管管，更不可以被姨媽或者姨夫看到。我只想偷偷地看他一眼，默默地給他一點鼓勵，這個猴精一樣的傻小子。

（未完待續）

（編輯 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