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山水

孔祥東

藝術品市場繁榮，常見描繪揚州景色的山水面市。比如2002年啟功先生委托耿寶昌給揚州市政府寫信，促成揚州博物館從嘉德拍賣會成功購得揚州48景、24景兩套清人所繪園林實景圖冊。在藝術品市場徜徉十多年，遇到與揚州關聯的美景美畫甚多，有財力買時就悄悄買下，無財力購買時只能一聲嘆息。我不是啟功、耿寶昌，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一種痛苦。

耿耿于懷的有幾件：

一是2010年11月北京保利小拍3616號湯祿名《蜀岡秋楔》46cm×135cm，無底價起拍。同場拍賣，我1.2萬元拍得湯祿名五尺對開瓜果四條屏，照理我出2萬元買1.2元1/4尺寸的山水足夠了。我電話委托，兩萬以上以2、5、8競價階梯，有一個號牌始終與我較勁，我一直出到5.5萬元，對方5.8萬，我無奈放棄。

不料過幾天買畫人拿著這張畫向我請教畫面信息。畫面除畫名外，尚有“子箴方伯大人鈞誨湯祿名繪呈”。上款即兩淮鹽運使方浚頤（1815年-1889年），字子箴，號夢園，鑒藏大家，著有《夢園書畫錄》。畫面由近而遠：觀音山、平山堂、天下第五泉，瘦西湖光板的五亭橋、廿四橋、大虹橋，揚州城廓加上隔江的遠山。太平天國揚州名勝多毀于戰火，同治九年（1870年），方浚頤重建平山堂。湯祿名（1804年-1874年），字樂民，武進人，寓金陵，湯貽汾四子，想必是在兩淮鹽運通判任上繪制這張畫進呈方大人的。

此人購畫是認為憑畫面信息一定大有賺頭，我卻痛恨這種壞愛畫人好事的行為，他送我一張清晰大圖作為回報，我也不想破費再購此畫。

二是江寒汀所作《瘦西湖上小金山》，橫四尺三開，甚美。2005年6月上海崇源拍賣33萬元成交，算高峰時的天價。后于2011年7月重現西泠拍賣，25.3萬成交；同年11月北京都市聯盟拍賣28.25萬；又2012年6月北京卓德拍賣，6.9萬；2013年北京銀座拍賣40.25萬。可見藝術品拍賣價格真真假假的亂象，這張畫我是只看不買。

還有一張盧星堂畫的《煙花三月》，豎四尺三開，2003年一家畫廊標價3000元，我還價2500元，不同意，賭氣賣家不給我面子不買，去年又現拍賣，我出價5.5萬再次未得。

想想我先前擁有的錢松壘《揚州瘦西湖》、陸儼少《揚州個園》，亞明《瘦西湖鳧莊》，都被賊人所竊，自己距離收藏揚州題材繪畫的心愿也越來越遠了。張大干的《揚州瘦西湖》僥幸尚在，看看這張32.5cm×21cm的小畫，彈指間距離買下已經10年，距離“庚午春二月，游揚州瘦西湖歸，漫作此圖，頗自得意耳，張愛”已經84年。張大干當年在揚州訪問石濤故跡，游覽揚州山水。一張小畫，柳絲飄拂，流水無形，挺勁的蘆草與輕抹的淡彩將河與岸變成有形。此中有石濤的筆意，也有張大干自我的風格，他當然該志滿意得地流露些欣喜。畫之左下角尚有一印，文曰：“苦瓜滋味。”苦瓜和尚乃石濤別號，張大干追尋石濤，輕松自如地畫一張揚州風景，難以掩抑他面對早他200多年的石濤之得意，溢于心中、溢于畫面、溢于題識、溢于這一方閑章。

我再次感受得到這張畫的慶幸，體會這張畫歷劫不滅的滋味。想當年我買下這張畫，初以為張大干寫意省略了橋上五亭，也有人解釋，此乃張大干游揚州歸后所作，記憶不詳，只寫其大意。后經博學者指點，方知其妙：五亭橋始建于乾隆22年（1757年），橋上五亭遭太平軍兵火所毀，至民國22年（1933年）方才修復。所以晚清民初畫家筆下之五亭橋，只見光板橋面，而無華麗的亭子。這消弭了我購畫之初的缺憾，更增加了歷史真實的元素。

又，曾經惹起揚州人憤怒的易君左在其《揚州閑話》書中對五亭橋也有記述：“這是天下聞名的一座橋！前幾年因為地方官合不得四十塊錢的修理費，竟至把巍巍的五個亭子嘩喇喇的一齊倒了！這是中國名勝的一大損失，其重要不減于雷峰塔的傾頹。”《揚州閑話》成書于1931年。我開始以為太平軍只是讓亭子遭受損壞，后來傾覆，便一并算在始作俑者頭上。而湯祿名所畫《蜀岡秋禊》，五亭橋只有一豎兩橫的橋身，明確無誤地說明亭子至少在1874年前已不在。四十塊錢的修理費想必也是大洋，清朝光緒15年始造廣東省銀元，江南省銀元開造更遲，此前四十個銅板也修不起橋，四十兩銀子還差不多。可見易君左惹事的書中確有不少不經推敲的閑話，算是故作驚人之語吧。

2014年4月15日凌晨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