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散文家。主要作品有詩集《惡之花》,散文集《巴黎的憂郁》《人為的天堂》,評論集《浪漫主義藝術》《美學管窺》等。波德萊爾不但是法國象征派詩歌的先驅,而且是現代主義的創始人之一。
這是一個盛大的節日。到處是喜氣洋洋的度假的人們。那些由于年景不佳而外出賣藝的、變戲法的、耍猴玩狗的以及挑擔買賣人都指望著這樣的節日。
在這樣的日子里,我覺得人們把一切都忘記了,不論是工作還是苦惱。他們都變得像孩子似的。對于小孩們,這是休假日,是從那令人恐怖的學校里解放出來的二十四小時;對于大人們,這是和噩夢般的生活締結的一次停火,也是無休無止的斗爭中和整天的提心吊膽中一次短暫的停歇。
不管是在客觀世界工作的人,還是致力于精神世界工作的人,都很難擺脫這民間五十年節的狂歡的影響。他們也都在這無憂無慮的氣氛里不自覺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我呢?作為一個真正的巴黎人,從來不錯過機會到那些出現在這隆重節日里的神氣活現的小店棚去觀賞一番。
實際上,這些小店棚之間的競爭是非常激烈的,它們都尖叫著,大聲唱著并拼命吼叫著。這真是一個叫喊聲和銅鐵相碰聲以及焰火爆炸聲的混合。愚仆和小丑們,由于風吹日曬雨淋而變得黑瘦干癟的面孔,都痙攣著,他們好像是對自己的演技充滿信心的演員,拉著十分可笑的俏皮腔兒,開著像莫里哀一樣戲謔的玩笑;大力士們莊嚴而神氣活現地,穿著事先洗好的運動衫,既沒有前額也沒有顱骨,像猩猩一樣,但卻為自己胳膊上粗大的肌塊而驕傲;美如仙女、艷如公主的舞女們,在小提燈的照耀下跳動著、雀躍著,短小的舞裙上灑滿金光。
到處一片光芒、煙塵、叫喊、歡樂和嘈雜,一些人在花費,另一些人在賺錢,不管是花費還是賺錢,人們都同樣地興高采烈。兒童們拽著母親們的裙邊,為了得到幾根棒棒糖;或者趴到父親的肩膀上,以便更好地觀看像神一樣令人眼花繚亂的魔術師。到處彌漫著一種油炸食品的香味,這味道壓倒一切芬芳,像是為這節日所供燒的香火。
但是,在那一頭,在這一排店棚的盡頭,我看到一個可憐的賣藝人。就好像是自覺羞愧,他逃到了這華麗的一切之外,他彎著腰,似乎就要摔倒,老朽不堪,活像一具僵尸;他倚靠在他那小破棚子的一根支柱上,那是一間比世界上最不開化的野蠻人的破屋子還要可憐的破棚子,里邊點著兩塊蠟頭兒;蠟頭流著油,冒著煙,更照出了破棚的丑陋和貧寒。
到處是歡樂、收益和大吃大喝,到處是確有隔夜之糧的安寧,到處是充滿生命力的狂熱發泄;可這里卻是絕對的苦難。尤其令人感嘆的是,他穿著這樣滑稽的襤褸衣衫,比化裝更能形成強烈對照。這是出于他本身的需要。
可憐鬼!他不笑,也不哭,不跳舞,也不作任何手勢,不叫喊,也不唱任何歌子,不唱歡樂的,也不唱悲哀的,他也不乞求。他啞然靜坐。他放棄了,他認命了,他的前途已成定局。
可是,他向人群和光芒所投去的眼光又是那么深邃,令人難忘啊!那人群和光芒的潮水般的騷動離這令人作嘔的苦難只幾步遠。我覺得好像有一只歇斯底里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眼里充滿了淚水,這淚水滯留在我的眼眶內,使我感到眼前一陣昏花。
怎么辦呢?又何必要去問這不幸的老人,在這惡臭的黑暗之中,想要引起什么奇跡呢?在他的已經戳破的幕帳之后,又會有什么奇跡呢?確實,我沒敢去問。我這膽怯的理由會使您好笑吧……
我承認我當時害怕使他出丑。
最后,我決定在他那木板上順手放上一點錢,希望他能明白我的用意。可這時,不知怎么一擁擠,一股人流潮水一樣涌來,把我卷得離他遠遠的。
剛才那一幕,一直在我眼前浮現著。我又回轉過來,力圖剖析一下我剛才那突如其來的痛苦。我自言道:“我剛才見了一個老朽文人的形象,他活過了一代人,并曾是這代人的出色的捉弄者;這又是一副老詩人的形象,沒有朋友,沒有家庭妻小,被窮困和忘恩負義的公眾所貶黜。健忘的人們再也不愿邁進他的店棚。”
(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波德萊爾散文選——外國名家散文叢書》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