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誠

這是一所只存在了8年半時間的大學。 朱自清、聞一多、陳寅恪、馮友蘭、沈從文、錢穆、金岳霖……均曾執教于這所大學;楊振寧、李政道、黃昆、朱光亞、鄧稼先……都是它的學生。
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一個讓很多人肅然起敬的名詞;而在它輝煌的背后,又包含著那個時代賦予它的苦難。1937年11月,南遷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在長沙聯合辦學,學校初名“國立長沙臨時大學”。這所誕生于抗戰烽煙中的大學,注定了其顛沛流離的命運。3個月后,戰火逼近湘江,學校再次遷移。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68天里,300多名師生,穿越湘黔滇三省,行程1600多公里,徒步688公里,終于抵達遙遠的云南昆明。這段艱苦卓絕的遷徙,被稱為“中國教育史上的長征”。
西遷之爭
當時,要不要西遷昆明,在學生中有著激烈的爭論。
一個不容忽視的背景是—1937年11月,日機就開始轟炸長沙,所有人都明白,作為后方重鎮的長沙,成為抗敵前線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空襲警報聲不時響徹城市,西南聯大的師生無法安心上課,人心浮動。
事實上,西遷昆明早就被提上日程。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向剛剛出任教育部長的陳立夫提出過該計劃。陳立夫說,蔣介石認為大學搬來遷去會影響士氣,未予同意。
直到1938年1月上旬,形勢愈發嚴峻,陳立夫才同意學校搬遷。
但爭議依舊存在。
出于職責和個人前途考慮,多數教職員贊成西遷;與此相反的是,很多學生反對西遷。
學生反對的原因,大多出于年輕人的熱血精神。此前,已經有部分學生選擇了投筆從戎,用最直接的行動拯救苦難的祖國,在這種情緒的影響下,逃難式的西遷行動被學生視為“逃跑”,萬不可行。
當西遷的告示貼出后,教室走廊上隨即貼滿了反對西遷的壁報。一名學生撰寫了這樣的文字—“須知大觀樓不是排云殿,昆明湖不在頤和園”,要大家勿為四季如春的昆明所惑;有的學生更直接,在告示四周框起黑圈,寫上“放屁”兩字。
西南聯大的一舉一動,即使在烽火連天的歲月,也會引起各方關注。
為了說服學生,蔣夢麟邀請軍委會政治部部長陳誠來校演講。在演講中,陳誠說:“你們是中國為數不多的文化精英,抗戰勝利后,擔負著國家復興的希望。”
據統計,盡管在反對西遷聲明上簽名的同學超過了二分之一,但最后去了云南的仍占全校學生的三分之二。
事后來看,學校西遷是明智之舉。
最后一課
西遷之事,困難重重。
經費是首要問題。1938年1月22日,學校貼出告示,公布了路費津貼的規定—教職員每人65元,學生每人20元,沿途各辦事處人員外加食宿費和每人每日辦公費5元。
對學生而言,20元的路費津貼遠遠不夠。
當時,從長沙至昆明,乘車至少需要55元。一斤米約0.18元,55元相當于每名學生一年的生活費。
步行入滇的計劃,在此形勢下應運而生。
學校師生赴滇路線有3條:一是組織旅行團步行,沿直線到昆明;一是乘車,經桂林到越南河內,再轉往昆明;一是乘船,先下廣州,到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再到昆明。
大部分教職工和全體女學生選擇了乘車或坐船。但還有11位自愿步行的教師,他們組成了旅行團的輔導團隊,以南開大學教務長黃鈺生教授為主席,聞一多、曾昭掄也是成員之一。
2月初,學校開始組織男學生體檢,體檢結果分A、B、C三種:體檢表上有兩個“A”的,或一個“A”和一個“B”者,發“甲種赴滇就學許可證”,必須步行,沒有條件可講;體檢表上有兩個“B”者,可自愿選擇是否步行;體檢表上只要有一個“C”的,則乘車或坐船。
所有學生行前,須打預防針,防止感染疫病。
學校請張治中委派黃師岳中將,擔任湘黔滇旅行團的團長。
為此,黃師岳來學校講話,稱:“此次搬家,步行意義甚為重大,為保存國粹,為保留文化?!彼踔翆⒋舜挝鬟w定義為中國“第四次的文化大遷移”—前三次為張騫通西域、唐三藏取經、鄭和下西洋。
他的講話,極為鼓舞士氣。
據記載,湘黔滇旅行團從長沙出發時,加上醫生和雇工、伙夫,總計335人。
1938年2月18日,聞一多為文學院的學生上了最后一課。他高呼:“中國不是法蘭西,因為,中國永遠沒有最后一課!”
2月19日,旅行團的師生們召開誓師大會。在震天的口號聲中,他們踏上了征途。
長征路上
旅行團采用了軍事化管理,下設兩個大隊,大隊長由學校的軍訓教官擔任;每大隊又設3個中隊,每中隊有3個小隊,中隊長、小隊長均從體格健壯、認真負責的學生中遴選。
但這種長途行軍,對師生們來說都是第一次。
按黃師岳的想法,隊伍應該采取正規行軍方式,兩隊分列路兩側,保持一定距離,勻速前進,統一休息。幾天后,這種美好的愿望被現實擊得粉碎,生性自由的大學生紛紛抗議,最后竟自動散開,攔也攔不住。
為此事,黃師岳感慨“帶丘九跟帶丘八就是不一樣”。他索性放手,每天早晨集合點名,然后大家一哄而散,團長負責殿后,只要當天能到目的地,隨便你怎么走。
有人戲言,西南聯大的自由空氣就是從旅行團開始形成的。
開始時,黃師岳還擔心有人會“打游擊(掉隊)”,但每到飯點,一點名,一個不少,他便放心了。
當然,學生們也有規矩的時候—每到一個城鎮,學生們須集合列隊,方可進城。
各城鎮的歡迎儀式相當隆重。一些縣城大開城門、掃凈大路,路面撒上黃土,貴州玉屏縣政府還組織了小學生列隊歡迎。
但一出城,學生們又恢復了自由散漫的形象。
一位親歷者回憶:除了在較大的城市多停留一二天外,哪怕是下著傾盆大雨,當集合的號音吹響之后,也只得撐開雨傘,讓雨滴飄灑在衣服上出發了。
學生們睡農舍、古廟,甚至睡在棺材蓋上。有時候,他們找不到住宿地,只能行軍至深夜,備嘗辛苦。
最痛苦的,是爬山。據說每次一看到前方有大山阻隔,這群學生甚至會口出臟言,然后爭相“打游擊”。
行軍日子長了,他們也總結出了一些經驗:走路不能穿防滑的釘鞋,會刺破腳;應穿草鞋,還要將草鞋用水浸濕,找鵝卵石敲打一遍,這樣穿著比較舒服;盤山公路曲折,可以找小路,順著電線桿走,一般十拿九穩……
一些原本身體孱弱的學生,十幾天下來,也慢慢能一天走上四五十里路。
一夜驚魂
湘西多土匪。
據親歷者回憶:旅行團進入湘西前,黃師岳在集合訓話時,特別說明:他已給土匪頭目寫了信,但危險仍是有的,故隊伍要整齊,不許爭先也不許落后。
上路前,當地老百姓也對學生們說:“前面多綠林朋友,你們要當心些??!”
湘西公路曲折,兩旁峭壁矗立,強人隨時出沒。
深夜,黃師岳召集各小隊長開會:據聞有二三百土匪開來,學生們須穿好衣服,吹熄燈火,等待命令。
一夜驚魂。
第二天,集合號正常吹響。
旅行團始終沒有與湘西土匪正面接觸過。據說,這是湖南省政府事前給“湘西王”陳渠珍打了招呼,說將有一批窮學生“借道”去云南讀書云云。還有一種說法是,他們身穿軍裝,土匪誤以為是軍隊開拔,未敢造次。
進入云南境內。第一天,身穿軍裝的學生們與一支滇軍部隊迎面而過。滇軍官兵看他們制服嶄新、隊容整齊,誤以為他們是航空部隊,當即開罵:“我們正開往前線去打仗,他們‘航空兵卻躲在后方享福!”
行萬里路
在一些當事人回憶的資料上,我們可以大致還原這支旅行團的行軍場景。
身著草綠色軍裝,打著綁腿,帶著“湘黔滇旅行團”的臂章,背著水壺、干糧袋、搪瓷飯碗和雨傘,穿草鞋,三三兩兩如天馬行空,隊伍拉得很長。
隊伍的尾部,是聞一多、曾昭掄等教授,以及黃師岳,騎著自行車,來回巡視。
兩輛運載行李、鍋碗炊具的卡車,不緊不慢地跟在最后。
所有人都被太陽曬成了“黑人”,身強力壯,688公里磨礪的成果顯而易見。
4月27日,旅行團到達大板橋,離目的地昆明不到20公里。
許多人興奮異常,希望一鼓作氣趕到城中。但黃師岳還是下令休息—他希望進城的是一群干凈、整潔的學生。
值得一提的是,黃師岳是旅行團中年齡最大的,學校為了照顧他,特給他準備了一匹馬和一輛自行車。但他視學生如骨肉,時常將馬和自行車讓給一些身體不適的學生騎用。
4月28日,距昆明10多里處,先期到達的聯大同學前來迎接,學校還準備了茶點,由蔣夢麟夫人陶曾谷女士帶著幾位教授夫人和女同學殷勤款待。
午后,旅行團整隊出發。接近城區時,街頭已有舉著橫幅、呼著口號歡迎的男女同學。蔣夢麟和清華校長梅貽琦也等候多時。
大隊人馬抵達市區的圓通公園后,黃師岳一一點名,將花名冊鄭重交給蔣夢麟,并向他敬禮。
此行全程1663.6公里,號稱3500里,除去途中休息、天氣阻滯及以舟車代步外,實際步行40天,每天平均步行約65里,除了中途因病傷減員的,大部分按時到達。
當日,昆明舉城傾動。外國報刊評論:“中國文化已經西移?!?/p>
聞一多的胡須已有近尺長,曾昭掄渾身爬滿了虱子,所有學生猶如黑炭、疲憊不堪……5月4日,西南聯大重新開課,直到1946年5月4日復員北上。
1946年11月,胡適在西南聯合大學九周年校慶紀念會上,重提旅行團的這段歷史:“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在聯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p>
遷移的故事,被寫入西南聯合大學的校歌: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歌聲高昂。
(摘自《報刊薈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