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法國人常說:如果有人跟你唱反調,你會覺得他愚蠢,但如果他來自巴黎高師,你就會馬上覺得是自己太過平庸。巴黎高師全稱是巴黎高等師范學院,是法國人公認的最高學府。它以高冷任性著稱:校區樸素到有些簡陋,卻擁有全法最高的入學門檻,申請淘汰率達99.5%;不給學生頒發任何文憑,但一份校友證就足以媲美牛津、劍橋的學位;在校學生從未超過800人,卻培養出13位諾貝爾獎得主和11位菲爾茲獎得主……
它的校友名單無比豪華,傅里葉、饒勒斯、薩特、羅曼·羅蘭、福柯、波伏娃、路易·巴斯德等等,影響了近代法國文化的人物幾乎都和它緊密相連。可以說,巴黎高師不僅是整個法國精英教育體系的縮影,也是法蘭西共和國思想史的縮影。
拿破侖建立“大學校”制度
巴黎高師初建于1794年,正值法蘭西第一共和國成立后的第二年,整個法國還處于大革命后的時局動蕩、物資匱乏狀態。校址位于巴黎圣索瑪鎮的一座博物館內,是政府專門為了國家復興培養教師開設的。然而,過于自由主義的教學方式讓學校陷入資金困境,一年不到這所學校便無疾而終。
拿破侖稱帝后,許多法國知識分子和大學機構不愿為他賣命。于是,拿破侖就“主動示好”,對教育體系進行創新改革。1806年,他發布帝國大學法令,并在兩年后恢復了巴黎高師,還親自給學校制訂了教育大綱。他在大綱中寫道:“希望法國青年讀健康的、強有力的作品,因為這些作品是博大精深的,是有規則的、平和有序的。”
拿破侖重建的巴黎高師事實上已經隸屬于一個全新的教育體系——“大學校”體系。為了給法國培養急需的各類專項人才,拿破侖在法國舊的高等教育體制之外,建立了與之平行的“大學校”體系。這些新型高等院校大多規模小,教育目標明確,最著名的兩所就是巴黎高師和巴黎高工(即巴黎綜合理工學院)。巴黎高師以培養教育理論型人才為主,目標為培養老師,強項是數學。這一方面是出自拿破侖自身的喜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帝國復興最需要的技能之一便是計算。
就這樣,在拿破侖手上,法國近代教育有了雛形。“大學校”體系與傳統大學體系成為法國高等教育制度中的兩大重要組成部分。尤其是“大學校”體系后來發展出各大高等商學院、工學院,漸漸成為法國精英教育的代名詞。
戲弄有錢人,成了巴黎高師的傳統
如果要給巴黎高師貼上標簽,“自由”將會成為許多人的首選。巴黎高師始終保持著共和革命的氣質,即便在拿破侖下臺,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它依然是全法國自由主義的發源地,也因此數度被取締。之后,不論是七月王朝還是法蘭西第二帝國,巴黎高師仍常常與當局發生沖突。到了19世紀末,共和體制在法國逐漸確立,巴黎高師搬至如今拉丁區校址,其“自由”校風也獲得普遍認可,一大批優秀哲學家、政治家、思想家就此出現。巴黎高師進入到群星閃耀的年代。
1878年,同時入校的有法國社會主義運動先驅饒勒斯和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亨利·伯格森;次年,新生中有社會學創始人埃米勒·迪爾克姆;1886年,未來的大作家羅曼·羅蘭進入巴黎高師;之后還有夏爾·貝璣、于勒·羅曼等等。這一批高師人深受伏爾泰自由民主思想影響,同時傾向社會主義,致力于為民眾爭取利益。
巴黎高師最耀眼的時刻出現在1924年。這一年,讓—保羅·薩特通過考試進入高師。在校友集體照上,薩特坐在第一排中間,他周圍的同學個個都不容小覷:未來的哲學家尼贊、雷蒙·阿隆,未來的科學哲學家喬治·岡紀蘭姆,未來的臨床心理治療創始人丹尼爾·拉加什等等。因此,這一屆又被稱為“出類拔萃的一代”。
每當提到在巴黎高師的4年,薩特總說:“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這種沒有紀律約束的環境讓薩特靈感不斷,他開始在《無題雜志》上發表文章,《耶穌—貓頭鷹,外省的教師》就是在那時發表的,文中對資產階級的抨擊與他后來的名作《惡心》驚人相似。他還開發出自己的戲劇才能,在話劇團參與編劇、表演,他的幽默感吸引了每個人。
讀書時,薩特經常約上尼贊躲在樓梯上用水彈砸那些身穿燕尾服出席上流社會宴會而遲歸的同學。這兩位未來的哲學家,都對資產階級陳規陋習深惡痛絕,就以戲弄有錢人為樂,這種針對資產階級的惡作劇,后來發展成了巴黎高師的一項傳統。
后來他功成名就的故事,以及與巴黎高師的師妹波伏娃的愛情人們耳熟能詳,但最津津樂道的還是他拒領所有獎項,包括諾貝爾獎的橋段。1964年,當薩特得知自己獲諾貝爾文學獎時,他說:“我拒絕榮譽稱號,因為這會使人受到約束,而我一心只想做個自由人,一個作家應該真誠地做人。”他又一次詮釋了心中的自由。
對于拒絕“好處”這個事情,巴黎高師的學生是有傳統的。畢業后,巴黎高師許多學生會前往哈佛大學、麻省理工學院等名校繼續深造,當這些學校開出優厚的條件和薪資請他們留在當地時,大部分高師出去的留學生最終都選擇回到法國——也許,外在條件難以左右這些高師人,自由選擇始終是他們靈魂所在。
如今,巴黎高師依然是全世界最自由的大學之一。學校排課很少,學生的生活幾乎全是話劇、晚會、辯論和圖書館。高師的學生可以享用全巴黎所有的教育資源,穿梭于任何一所知名大學的圖書館,因此人們又稱他們是“圍繞著圖書館的青年”。
外表溫文爾雅,但內心有一團火焰
要進入巴黎高師競爭非常激烈,200多年來,巴黎最好的兩所高中路易大帝高中和亨利四世高中,每年都會聚集全法最優秀的學生,沖刺高師考試。這些尖子生個個鉚勁讀書,從早上6點學到晚上9點是家常便飯。經過常年苦讀,大部分進入巴黎高師的學生都身形消瘦,軍事學校預科班的學生甚至給他們起了個外號——嘎涅,意思就是羅圈腿,用來諷刺那一根根看上去馬上就要折斷的小細腿。
但是真正遇到事,巴黎高師的學生卻比誰都勇猛。高師校園內有一塊紀念碑,上面記錄了一戰和二戰中為國捐軀的學生名字,其中1910屆有20名學生犧牲在一戰戰場,而當屆學生總人數還不到50名,這個比例遠遠超過巴黎其他學校。
巴黎高師的學生就是如此,外表看起來溫文爾雅,但內心都有著一團火焰,充滿激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米歇爾·福柯了。1946年,20歲的福柯進入巴黎高師哲學系,他熱衷讀黑格爾、胡塞爾、海德格爾的書,并逐漸形成以海德格爾的反人本主義為基礎的個人哲學。
福柯在巴黎高師學習期間,因為壓力太大,得了嚴重的抑郁癥,甚至兩度企圖自殺。個人病歷讓他開始對心理學、精神病學、精神分析學產生濃厚興趣,還參加了心理學的臨床實踐,研究方向也開始向心理、性意識、觀念史伸展。很快,他的才華就讓整個歐洲為之驚嘆。之后,他開始漫長的自我放逐,從瑞典到波蘭、北非,直到60年代末才回到法國。他擔任了法蘭西學院的教授,同時積極參與各種社會活動:在維護移民和難民權益的請愿書上簽名;與薩特一起出席聲援暴動犯人的抗議游行;冒著危險前往西班牙抗議獨裁者佛朗哥對政治犯的死刑判決……這就是福柯的魅力所在:他是一名社會活動的激進斗士,同時又是著作等身的學者。1984年,福柯在巴黎病逝,終年58歲。臨死前,他仍在修改自己的最后一部著作
《性史》。
時至今日,巴黎高師作為法國最高學府,依然保持著薩特、福柯時代的面貌,樸實無華。高師人說這是因為師范學校不同于商學院、工學院等精英學校,其初衷是要培養“不賺錢”的教師,而只有這樣的校園才能時刻自我提醒:做物質上的平民,精神上的貴族。
(摘自《環球人物》2016年第2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