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縫間的天趣

龔志民

大凡一本正經、頂天立地的人或事，出場時都講究個亮相。比如京戲中的青天大老爺、將相文賢武圣之類的角色，就是在出場前先亮一亮嗓子，鎮住臺下的觀眾。但天趣就是純粹一擺在那里的天然裸體的玩意兒，無相可亮。禪者說：人人生就，物物本具，天然圓成。可世人往往天天干著舍天趣而就機巧、舍大真而賞大偽的事兒，且各行其是，自得其樂，樂不思蜀，反倒忘了最美的靈性和自然天趣。

天趣在曾經的慢生活中俯拾皆是，現在正變得日漸罕見。在地里刨幾塊紅薯或者在摘幾個玉米，然后在山凹點一堆柴火與小伙伴們席地搶食，再脫下沾滿泥土的衣服到小溪來幾下狗刨，這樣的天趣許久沒有體驗了。小男孩沖著樹根墻角撒尿，直白地嚷著“給樹澆水”，還不時回頭沖著媽媽咧嘴開懷地笑。孩童未受流俗沾染，率真的天性保留完好，“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

鄰居小女孩特別喜歡我三歲剛從北方來的兒子那紅撲撲的臉，第一次見面就跑上來親一口，嘴里還直嚷“好喜歡弟弟的紅蘋果喲”，直白得讓鄰居們大笑不已。兒子發呆，我璨然，看來我兒子以后找媳婦不用發愁了。

春節期間，家里買了一只大公雞，拴在陽臺上，兩歲的小侄兒跑去蹲在它旁邊仔細看稀奇，大公雞想必以為小侄兒的紅臉蛋是什么蘋果之類的美味，沖上去就猛啄一下，小侄兒的嫩臉立即被啄得流出血來。大公雞這一冒失的沖動簡直是自取滅亡。外公見外孫的小臉被啄得流血，心疼不已，盛怒之下，二話不說，把大公雞由候斬改判了斬立決，立即行刑。公雞的貪吃無知，外公的怒氣、外孫的疼痛，天趣洋溢，真性情，耐品。

宛若信手而書的溫情慢詞，宛若酣眠醒來后意足的懶腰，在生活的角落，在指縫間，天趣的片羽飛飛揚揚，翩如驚鴻。天趣源于真性情，心至景現。

夏日的中午，提前十分鐘到飯堂占了個清凈的好座位，剛打了飯菜坐下，幾個剛畢業到學校入職的大學生、研究生小姑娘也風風火火打好飯菜聚在我附近的一張桌子旁，邊吃邊繼續著一路上對愛情婚姻的八卦，完全沒有發現我的存在。臉上有幾點小雀斑的研究生小莊是主角，今天聊的是找對象。小莊急急地述說她哥娶的妻子比哥小好幾歲，還生個兒子，她妹找了個男友比自己還大好幾歲，目前很幸福地生活著。小莊的圓臉神色奕奕，小雀斑似乎突然間消失了。另外幾個女伴十分仰慕地喝彩：“你哥怎么這么會找啊！你妹怎么那么會找啊！”她們一個個語言急促，臉上放射著光彩。喝彩完了，她們才猛然發現旁邊坐著我這一個異性前輩，無拘束的談話嘎然而止，都覺得很不好意思，瞬間回歸乖女孩的模樣，低頭悶聲吃飯。但那幾張臉上依然寫滿幸福企盼的紅潮，濃郁的青春像鐫刻在竹簡上的昭昭史筆一樣，久久無法褪去。

我對意外地從指縫間偷窺來的青春天趣忍俊不禁，連忙安慰鼓勵她們說下去，不要在意我，我很欣賞。室內的中央空調涼爽，室外正午的陽光正從高高的玻璃窗外驚艷掠過，我雖在室內，亦有同感。

過了好久，她們——特別是小莊，在路上或飯堂見到我還有點不好意思，而我的精神因此青春了好幾天。

小動物耍心計也與女人耍小心計一樣可愛，只要不傷人。去一家羊肉店，店后面平放著幾個大竹籠子，裝著從農村買來的放養小羊，野性十足。前面兩籠里的羊已殺完，剩最后一籠三只。那天，店后面就我一個人，籠中一只小羊正試圖撥開竹籠封口的繩子，從縫隙中鉆出來，由于封口的繩網比較稀疏，它已經撥開了一個不小的洞，正把小腦袋拼命往外鉆，漸漸地腦袋已經全部鉆出來了。我連忙站起來，咳嗽一聲，它停了下來，我走過去想把小東西重新塞回竹籠子，小羊要想縮回籠子已經來不及，因為繩網卡住了它的脖子。快接近它的時候，小羊來了個很喜劇的即興表演：它突然把腦袋一偏，把腦袋放在繩網上裝著睡覺（或者是裝死？），打算蒙混過關，它整個身體站立在籠中，全靠踮起兩條后腿支撐。我想它的后腿一定很難受。回去吧，小家伙！我上前輕輕地在它的腦袋上拍了一下，表示識破了它的陰謀詭計，小家伙一下迅速抬起頭來，“咩咩”地叫兩聲，腦袋飛快地往籠中縮回，不顧疼痛。我被小羊天機盎然的本能逗樂了，它是在用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賣萌”呢！我在媒體曾看到消息，說一些人在生死關頭竟然缺乏基本的生命安全意識和逃生本能，不僅唏噓不已。

大凡與“天”有關的東西，大多神秘而高不可攀。唯有“天趣”是個異類，親平民而遠奢華。但今人對真實的自然和人性不那么上心，所以生活多勞而寡趣。至于“天心月圓，華果滿枝”那樣的極品天趣，“我欲仁，斯仁至矣”那樣的驅遣自如，已漸成絕響。但偶爾“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拾些指縫間的天趣遺韻，才有人生之樂。一個人有時間有心情在恬靜淡定中發呆出神，心有所寄、有所賞，可以算是現代人的一種福氣。發乎真性情，所觸有天趣，不論喜怒哀樂。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第二外國語學校）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