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那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個夏天。
那天是高考分數線出來的日子,我沒有跟家里人說實話。我說還得要幾天時間呢,他們對我的話深信不疑。我的父母一大早就得去地里干農活。父親頭上的白發越來越密,他常跟我們兄弟倆說,秋天的收成怎樣,就要看這一季的努力了。哥哥大我四歲多,上完初中就跟人去東莞打工,今年春節回來,承包了村里的制磚廠,經常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回家吃。
吃過午飯,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去了村子三里地外的一個食品批發部。在那里,有離我們村最近的一部公用電話。但回來的時候,我的腿里一定是灌滿了鉛,要不我怎么會覺得回家的路這么長?
離最低錄取線差了兩分。我不知道該怎樣將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家人,怎樣面對他們臉上的失望。我在村子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最后坐到了村口的橋墩上。
也不知坐了多久,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蛙聲。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走到家門口,走進臥室。我一晚上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出去吃飯。母親進來看過我幾回,她不停地摸我的額頭,懷疑我是不是生病了。哥哥給了我一個餅,問我是不是出成績了,我背著臉說,還沒呢,還得有幾天。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或者說,我壓根兒一晚都沒有入睡。我跟父親說,我想去哥的制磚廠做工。父親頭也不抬地說,你能做什么?我對父親的輕蔑感到非常不滿,干什么都行,就是搬磚塊我也愿意!就這樣,我去了我哥的制磚廠做工。哥哥告訴我,磚塊剛燒出來時很脆的,需要從窯里搬到窯外,經過日曬雨淋,消掉一身的火氣,才能砌成一面墻。我具體的工作,是將窯里燒好的磚一塊一塊搬下來,壘到擔子上。窯里很悶,磚面很糙,不大一會兒,我全身就濕透了,手心也磨出了三四個血泡。哥哥心疼地將他的手套摘下來給我,可依然不管事,鋒利的磚棱兒還是不小心劃破我的手套,又劃破我的手指。我沒有吭聲,身體上的疼痛可以讓我暫時麻木,忘卻分數的煩惱。只有等晚上躺在床上,我才像一條擱淺在岸上的魚,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那一年我17歲,1.74米的個頭,瘦得跟豆芽菜似的。一個多月又苦又累的工作,并沒有讓我變得更瘦,相反我感覺自己一天一天愈加強壯,就像地里瘋長的玉米苗一樣。半夜的時候,我經常會聽到身體里有“咯吱咯吱”的聲音,那是我的力氣在增長。我一直沒有勇氣說出高考結果,很奇怪,他們也沒有再問我。有好幾次,在跟父親和哥哥說話時,我試圖往這個話題上引,結果他們都將話岔開了。我也沒有看到他們臉上的失望,也許他們早就猜到了結果吧,也許他們從來都沒有對我抱希望。我的話變得越來越少,也不怎么愛出門去瘋了。鄰居見到我,說我變黑了,長大了,像個男子漢了。我偷偷對著鏡子看過自己,看上去有點陌生,嘴唇上都長出了一溜兒淺淺的胡茬。
下過一場雨,天氣開始轉涼。是9月初的一天,父親一大早叫醒我。起來吧,今天該去上學了。母親已經準備好了被鋪,上面還散發著前幾天曬進去的太陽味兒。哥哥將學費交到我手里,說是給我這一個多月的工資。父親照例背著鋪蓋,送我到村口的橋頭。父親說,天氣涼了,你在學校要注意身體。我接過背包,走在了通往復讀的路上。一陣風吹過,我積蓄一個夏天的淚水終于忍不住飛落下來。
村莊漸漸地遠了。這個夏天,也漸漸地在我身后遠去了。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