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皮大餡
作者有話說:
《花火》的小伙伴們大家好,又見面了,這次依舊是一個暖暖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后半篇是我在去重慶旅游的時候在酒店里寫完的,所以不知道小伙伴們看的時候會不會從中感覺出一絲九宮格火鍋味,哈哈。
到如今,他才知曉,他對她的感情,一直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一
若是問六歲之前的晏正霖,他最好的玩伴是誰,他會笑瞇瞇地伸手指向一玻璃瓶的甲蟲。紅黃二色中無數黑點點綴,細看難免會讓人毛骨悚然退避三舍。
過了六歲,這個問題的答案便多了一人。晏小少爺眉眼微彎,嘴上扭扭捏捏地吐露出一個名字:“程云深。”
程云深是在七歲那年回到程家的。這個兩歲被不幸遺失在外、五年后才終得以回歸故土的程家掌上明珠,和晏正霖先前見過的所有同齡孩童都不一樣。在生平六年的短暫光陰里,晏正霖遇到的女孩子或沉靜或活潑,卻無一例外的嬌貴;男孩子倒是沒那么纖弱,但都爭強好勝,沒人愿意當他的小跟班。
他第一次見到程云深,是在程家的晚宴上。
來時他一路上都在聽他媽媽數落:“你能不能放下你那個玻璃瓶,這么寶貝你那些小蟲子,一會兒不摸就手癢癢?到時候見到程家的小姐姐,可不許拿它嚇人家。”晏正霖聞言把瓶子又往懷里塞了一塞。
他不大情愿來參加什么認親宴,此時逆反心理一起,剛下車就躥進酒店,看見被程家主母牽著的一個生面孔,眼睛一轉,湊過去笑得十分乖巧:“阿姨,這個是小程姐姐嗎,我想跟她一塊兒玩。”
雖說他向來是貓嫌狗不待見的混世魔王屬性,但奈何晏正霖生得眉清目秀,臉頰還掛著一對好看的酒窩,刻意作出聽話的模樣,完全無法令人生出戒心,程媽媽就這么把程云深的手交到他手里。
晏正霖牽著她往沒有人的角落處走,余光偷偷往邊上瞥,打量這個過分安靜一言不發的女孩子。她大他一歲,卻瘦小到比他低半個頭,皮膚白得近乎病態,眉色很深,眼睛盯著鞋面一動不動。
晏正霖突然停住腳步,一改原先的乖巧姿態,對她說:“喂,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云深猛然被點到,抬起頭,目光呆呆地落在他身上,慢吞吞地回答:“我叫程今……云深,程云深。”
“嘁,”晏正霖不屑地輕嗤一聲,“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真是夠笨的。不過算了,本大爺心情好,還是同意你做我的小跟班,現在就給你看我的秘密寶藏。”
他自顧自地把話說完,趁程云深還沒回過神,將藏在口袋里的玻璃瓶塞進她手里,然后轉過頭去,在心里默數“1、2、3”,然而想象之中的大哭大叫卻沒有出現。
遲疑著回身望過去,晏正霖的表情變為目瞪口呆。程云深正捧著瓶子專注地盯著里面四處飛竄的甲蟲,見他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玻璃瓶遞回去:“謝謝你,寶藏很漂亮。”
晏正霖僵硬地接過瓶子,對眼前的一幕還不敢置信。他怕程云深受驚嚇摔了瓶子,特地挑了個鋪有厚地毯的地方,結果她這種截然不同的反應,讓他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下不得。
一旁剛趕過來的晏媽媽難得看見兒子吃癟,不禁笑出聲。晏正霖耳尖聽到聲音,一張臉瞬間漲紅,瞪了程云深一眼,偏偏還要裝作不在意,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第一次在程云深身上栽了跟頭,晏正霖再次見她,帶了一整套的變形金剛模型,本意是想跟她顯擺一番,再在她面前靠拼模型耍耍威風,贏回一點做老大的顏面。卻不料程云深比他學得更快,三兩下就拼好了一個復雜的模型,放在他面前,輕輕說:“送給你。”
晏正霖“哼”一聲扭頭,心中意難平。
雖則意難平,但兩人關系到底是愈發親近了,親近到某日那一玻璃瓶的甲蟲盡數滅亡。晏正霖大哭一上午,晏媽媽焦頭爛額,最后到程家把程云深接了過來。
“你、你別哭啊……”程云深嘴笨,不會安慰人,翻來覆去就這幾個字。夏風燥熱,她面對這般棘手的狀況急出了汗珠,順著耳際滑落,啪嗒一聲落到光打雷不下雨的某人臉上。晏正霖睜大桃花眼,看見面前比自己還狼狽無數倍的人,忽地怔住了。
程云深真傻。他吸吸鼻子,這么想。
二
暑期一過,程云深和晏正霖一同被送去一所私立小學讀書。
晏正霖很小的時候,晏家就請了早教,來教他語文、算術、英語和一些簡單的自然原理。他很聰明,有近乎過目不忘的本領,故而剛開學就備受老師關注。
程云深同樣受人關注,因為開學兩個月之久,她卻連拼音都還寫不全。起初晏正霖并未發現自家小跟班的異狀,直到老師在課上當眾點了她的名。
她深深低下頭,后面整整一節課都沒再抬起來。晏正霖擔心她哭了,下了課就火急火燎往她座位上趕。程云深個子小,他個子高,兩個人坐在教室一頭一尾。等氣喘吁吁地靠著她的書桌,晏正霖才發覺她沒有哭,手里緊緊握著鉛筆,一筆一劃地寫拼音。
他輕咳了一聲,自己都沒察覺地放柔了聲音:“以后放學,你到我家,本大爺教你。”
程云深抬頭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她低低地“嗯”了一聲:“謝謝你,晏正霖。”
男孩子升高語調,故作生氣道:“不是跟你說了,叫我老大!”
這次是終于提起些精神的聲音:“好的,老大。”
晏正霖脾氣不太好,性格倒是說一不二,尤其是對小跟班許下的諾言,一兌現就是許多年,風雨無阻。
程云深學東西很慢,往往晏正霖已經說到下一題,她還在摳上一題的計算。晏正霖瞟過去一眼,提筆在她的算式上加了一個小數點,沒忍住說:“笨不笨啊你。”
即便被罵,程云深也絲毫不放在心上,一副豁然開朗的表情,頗為崇拜地看著他。晏正霖心中飄飄然,一時得意,下一題硬是用了三種方法給她解答。
他講完課,翻出兩輛賽車,搭好賽道,正要抬頭叫人,卻見程云深還保持著電視里的標準坐姿,一絲不茍地研究他寫的答案,弄得晏正霖難得地反思了一下,是不是剛才的話過分了。
“那什么,剛剛我不是針對你,”他摸摸鼻子,解釋的話說得更欠揍,“畢竟跟本大爺比起來,大多數人都算笨的。”
“本大爺什么本大爺,”下一刻,晏小少爺便被拍了腦袋滅了威風,晏媽媽端來餅干,提聲訓斥,“小小年紀,就知道自稱大爺。”
想著程云深還在旁邊,晏正霖的第一反應是一記警告的眼刀掃過去,示意她不許笑。程云深收到訊號,立刻抿去唇邊的一點笑意。她情緒大多淡淡的,晏正霖很少看見她笑,此刻纖長的睫毛微翹,眼睛還沒收起弧度,臉頰染上淡淡的緋色,他竟不太舍得轉開視線。
他盯著看的人向晏媽媽道了謝,把餅干遞到他跟前,他下意識地張嘴咬下。程云深一愣,不覺松開手,剩下半塊餅干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良久都沒人說話,空氣里只有晏正霖掩飾一般咬餅干的脆響。
等碟子見了底,晏正霖用餐巾擦擦手,終于站起身。頭頂是散落的橘色霞光,鳥群從身后掠過,他面容尚還稚嫩,神色卻宛如在宣誓一樣鄭重:“程云深,你要快點趕上來,才能繼續當我的小跟班啊。”
三
程云深的成績,是從初三開始有了起色。她像是原本平平無奇的江湖過客,被高人打通了任督二脈,俯仰之間,便成了武林高手。她一躍登頂年級榜首,期中考試甩了第二名整整二十分,比晏正霖高了二十五分,然而卻比考差了還要坐立不安。
升入初中后,程云深迅速抽枝拔節,已然可以俯瞰大多數同齡男生。然而,她長高了,晏正霖卻長得比她更快,兩個人被班主任捆綁著放在教室后面。
她慢慢整理著發下來的各科試卷,目光端正,動作謹慎,在外人看來很有不驕不躁的氣質,晏正霖卻知道她此刻噤若寒蟬。他伸手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聲音不大,她身子卻頓時僵住。
見她如此反應,晏正霖刻意冷下臉,問她:“考好了就不認你老大了?”
程云深當即否認,可嘴笨這種事從不隨著年齡增長而改變,憋了半天,也只有一句“沒有”。
晏正霖強忍著笑,卻不忍心再逗她,指了指她錯了一道選擇題的數學卷子:“本大爺數學滿分,還是有教你的資格吧?”
她聞聲似乎松了口氣,點頭如搗蒜,重重地“嗯”了一聲。
“你考好了,難道不說明我很厲害嗎?”晏正霖仿佛理所應當地說,想到什么,話鋒一轉,“而且,原本第一的那個人,我看他不順眼很久了,你這是為民除害,知不知道?”
“老大最厲害。”程云深的語氣滿是縱容。那么多年過去,晏正霖說什么她接什么,早已成為一種刻進她骨子里的習慣。并且,她說的也的確是實話。
在她挑燈夜讀的時候,他可能正窩在沙發上打電視游戲,或者研究什么新的槍支模型。他付出的是不到普通人一半的精力,取得的成績卻不平庸。只不過按他的性格,大約是因為不想處在那風口浪尖的位置上,才情愿屈居人后。
隨著要補的功課大幅減少,程云深也不再需要每晚都同晏正霖一起去晏家。故而當某天放學時分,有男生叫住晏正霖約著去操場打球時,程云深主動向他道別,獨自朝校門走去。
暮色四合,云層低垂,晚風不疾不徐地吹來,晏正霖看著她時隔多年依舊瘦削的身影,胸口沒來由地發悶。程云深脾氣好,他知道。程云深對他之外的人都淡淡的,他知道。程云深沒有什么別的要好的朋友,他也知道。
可他還是拋下她一個人了。
其實,程云深來看過他打球,她一向是個盡職盡責的小跟班,幫他拿衣服、看書包、遞冷水,事事不用他過問就做得再妥帖不過。然而,旁邊男生的一句“晏正霖你多大了,身邊還要個保姆看著”讓他驀然驚醒。他惱怒那人話里對程云深的鄙薄,想辯解什么,可“老大和小跟班”這樣的關系,在這個年紀于他人面前說出來難免讓人覺得可笑。
是啊,這樣幼稚的游戲,只有程云深陪他玩到現在。
“喂,那個,我看你也不大喜歡看打籃球,下次我一個人去就行了。”他本意只想在人前避免暴露關系,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但她的眼神卻讓他明白,她已然洞悉一切,于是不用他再提醒,就會主動避開。
晏正霖狠下心,轉過身,不再往回看。可他沒料到,在打球時會聽聞岳笙最近在他不在時,去“騷擾”程云深的消息。
岳笙便是他口中看不順眼的,原來的年級第一。
四
打小就天賦異稟的晏小少爺,自然不會明白一般人學習的辛苦。所以,當發現那個叫岳笙的男生總是若有似無地接近他,尤其是常常會問他一些諸如“你平時回家學習到幾點”“一般用什么輔導資料”之類莫名其妙的問題時,他便將這個名字拖入了黑名單。
被他拖入黑名單的人,當然不能去動他的人。
幾乎是當晚,連球衣都沒換下,晏正霖就借口問作業進了程家大門。
程云深看見他時很明顯地一怔,半晌才回過神來,還沒開口便被他搶白:“今天那個岳笙來找你了?”
質問的口氣讓程云深把之前想說的話又咽了下去,她有些疑惑,還是誠實地回答:“他來問我借化學和物理筆記本。”
“不許借,明天就去要回來!”晏正霖語氣強硬,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離那種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遠一點,免得被傳染一股呆氣。”
他話說得隨意,里面有一層占有欲,他自己也不曾注意。隨著話音落下,房間里驟然安靜了幾秒,靜到每一次呼吸聲都顯得過分沉重。
“死讀書可能只是因為,那個人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不知多久后,程云深終于低聲說道,頭一次沒有捧場地接他的話,反而偏向了他討厭的人。
晏正霖愣了一下,明白她話中的含義后,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他怕她受人荼毒,她卻和他對著來?他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嘴唇幾度張合,卻到底對她說不了任何重話,丟下一句“程云深,你行!”后,摔門而出。
程云深跟他冷戰了。程云深因為岳笙跟他冷戰了。
意識到這件事,晏正霖差點捏斷手里的簽字筆。雖然冷戰可以說是由他發起的——在第二天上學,程云深照慣例遞給他牛奶時,他一把推拒開,并不小心打翻了牛奶瓶,她臉色一秒變得煞白,又很快恢復自然,一言不發地收拾了殘局。此后,她也沒有再主動來找過他。
冷戰的第一天,晏正霖想,如果程云深來找他,他一定要好好跟她約法三章,哪有當小跟班的那么不聽老大話的?
冷戰的第二天,晏正霖想,她只要來給自己承認錯誤就行了。
冷戰的第三天,晏正霖覺得,他等不下去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事情也確實是他做得比較過分,向自家小跟班道個歉又不會少塊肉。
他懷揣著一抹淡淡的,教會徒弟愁死師父的悲傷,剛準備行動,“程云深”的“程”字都沒說出口,就被人截胡了。
教室門口出現一道探頭探腦的身影,是岳笙。緊接著,原先在晏正霖旁邊安靜地寫作業的程云深便起身出去找他了。晏正霖看著她后腦勺略略晃動的馬尾,險些咬碎一口白牙。
他發誓,他再也不會去找程云深這個笨蛋和好了,否則學狗叫三聲。
晏正霖堅守著這句話,一直到中考之后,升入新高中。他和程云深,一個在一班,一個在九班,分別在一層樓的南北兩端,在樓梯上都很難偶遇的那種距離。
他們從小學到初中同班,可以是人為因素,那么高中不同班,也可以是人為因素。程云深不曾問詢,對此兩家家長作出的反應也很淡然,畢竟孩子長大了,因為性別保持距離再正常不過。
在意這件事的,似乎只有晏正霖一個人。
而直到高一學年末,他在學校只見過程云深一次。
那天他們班調課,體育課和九班是上下節,他大汗淋漓地灌著冰水往教學樓里進,身后同行四五個男生。轉彎時他一側身,就看見一個低頭走過來,他再熟悉不過的姑娘。
她頭發依舊綁成馬尾,眉目很溫順地低垂,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好像又瘦了一點。
晏正霖向左邁出一步,剛剛好攔住她的去路,她沒來及反應,撞了上來。緊接著,她抬起頭,他對上了她那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
明明是他的錯,程云深卻先道歉說:“對不起。”
他笑了笑,說:“沒關系。”跟著讓開了路。
等她逐步走遠,晏正霖才自嘲地笑了一聲:“我后悔了。”
五
高二開學的第三天,晏正霖乍然收到了線報,程云深和一個性別為男的人交往甚密。雖然不同她在一個班,但他自有一堆方法得知她的境況。
他在放學后隨傳來消息那人拐到了一個巷子內,正看見程云深站在一輛賣糖葫蘆的推車前,而賣家是個個子很高的青年。距離隔得太遠,他看不清那人的臉。
揮手示意傳信人離開,晏正霖向前走了兩步,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看程云深用可以買下一車糖葫蘆的價格買了一串。
她一向花錢很克制,不像城中赫赫有名的程家出來的姑娘,更不像同年紀的女孩子,晏正霖這是第一次見她這種近似揮霍的行為。
待青年推著推車離去,程云深輕輕咬了一口糖葫蘆。晏正霖無法從她的表情感知那粒山楂是甜是酸,只能看見她極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輕聲對那道漸行漸遠的瘦削身影叫了聲:“哥哥。”
晏正霖選擇從巷口拐角走出來時,程云深的糖葫蘆已經吃完了,見到他微微抿了抿唇,表情自然妥帖,之前眸中那滴淚光已不見蹤影。
他一只手插進褲袋,神情帶著點紈绔的意味,半靠在雪白的墻壁上,漫不經心地開口:“今晚程老過壽,你還不走?”一只蝴蝶在他眼角逶迤翻飛,擦過他弧度優美的桃花眼,像引燃了一簇火光。
她大約是不太明白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在這里,遲疑了片刻,回答道:“這就走了。”話沒說完,就被他拉住了胳膊,一路拽到車里。動作狀似粗暴,但當晏正霖松開手時,連點紅痕都沒在她身上留下。
“程叔叫我跟你一起去。”他打破沉默,說了這么一句算做解釋。
她“嗯”了一聲:“我知道了。”
直到進了酒店,兩人都再未說一句話,可晏正霖心中卻如波濤洶涌般滾過無數遍“程云深笨蛋!”——他都這樣了,她還不知道跟他服個軟。
五星級酒店金碧輝煌,舉辦壽宴的正廳內光芒璀璨衣香鬢影。可是,縱然滿桌珍饈,在程云深眼中,可能還比不上那一根廉價的糖葫蘆。
晏正霖看著她在程母身邊穿梭過人群,提著裙裾的模樣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心中雖然沉甸甸地壓著事,但對著疼愛自己的祖父,她依然恭敬有禮又不失親近地送上賀禮,幾句賀詞說得鶴發銀絲的老人開懷大笑。
從小時候起,程云深便一直是晏母教育他的典范,他那時不曾記掛在心,如今卻覺得她活得其實比一般人都要辛苦得多。
晚宴結束在九點過半,從來不屑于說謊的晏正霖破天荒地說了次謊,同父母借口要跟程云深討論功課留了下來。程云深從他旁邊經過時,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沒過問,向他微微頷首,繼續往前走。
“程今。”他倏然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叫出這個名字,看著前方的身影頓住了腳步。
然后,他一字一頓地說:“汪、汪、汪。”
六
程今這個久違的名字,代表著程云深的過去。
晏正霖初次聽見,還是在程云深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中。后來聽晏母說,程云深在回程家前,所寄居的那戶人家也姓程,她那時的名字是程今。回程家后,她便改回了原先的名字。
兩個名字連在一起恰好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程云深走丟后,被那戶人家撿到,收養了五年。當打聽到程家消息后,對方立即將她送了回來與家人團聚,沒有要一分報酬。程家千恩萬謝后,明面前沒有阻止程云深與那戶人家再接觸,但早慧如她,自然能從父母的眼中猜測出他們的態度。
程家上下對她都視若珍寶,而原先的那戶人家也與她斷絕了聯系,于是她只能安安心心地做程家的女兒,假裝隨著年歲增長忘記了七歲前的記憶。不過,在夜深人靜時從夢中醒來,她才知道騙不了自己。
她的親情被一分為二,無法平衡,她也無能為力。
初秋夜晚涼爽,程云深坐在酒店后的石階上,一半臉匿在了陰影中,對他說了這些年的過往。大抵是因為第一次對人說起這些,她時斷時續,晏正霖卻聽得很專注,沒有插話。
他和程云深相識這么久,從未想過去了解她的過去,他這個老大做得未免太不稱職。
末了,他聽見程云深說:“今天我遇到了,我在那個家的哥哥。”
他眼睫一顫,聽她把話說完:“他說……叔叔生病了,所以我給了他一些錢,讓他給叔叔買點補品。他不肯收,我硬塞過去的。我還想,如果可以,過兩天去看看叔叔。”
程云深聲音越來越低,晏正霖忽然很想上前抱一抱她,最后還是克制住了,他啞著嗓音說:“我陪你去。”
三天后,晏正霖和程云深一起去了醫院。在程云深進病房看養父時,晏正霖在門外打量了她那個曾經的哥哥。青年從相貌到舉止都普通得平淡無奇,卻無端讓晏正霖心里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比起老大,哥哥這個詞怎么看都要更親近些。
晏正霖一邊警鈴大作,一邊加快和程云深和好的進程。
從醫院出來,他躊躇了半天,咬咬牙道:“兩年前的事,我欠你一聲抱歉。”
程云深看了他好一會兒,晏正霖由開始的大義凜然到后來愈發無措,硬著聲音掩飾慌張,問:“我還是你老大吧?”
直到程云深微微彎著唇角點了點頭,他心間的大石才落下。
“那時,我其實沒有借給岳笙筆記。”夕陽西斜,染了她發頂一抹橙光,她目視前方,慢慢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他,所以跟他說,讓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這句話在晏正霖耳中無異于天籟之音,如果可以,他簡直想在城市的最高樓上放三天三夜的鞭炮,慶祝他和程云深的重歸于好。
時隔兩年,晏正霖終于首度睡了一個安穩覺。醒來后,他想到一件重要的事——為了不讓程云深有太多機會去接觸那個哥哥,晏正霖以學業緊張為由,又恢復了過去帶著她回家研究功課的習慣。
快臨近高考,他們相處的時間反而更多。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當年,而和那時唯一的區別,大約是這次問問題的人變成了晏正霖。
“這題為什么用被動語態?”
“這道化學式是這么配平的嗎?”
“‘且放白鹿青崖間的下一句是什么?”
后來問題越問越簡單,連他都不好意思再裝不懂。程云深卻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筆尖掠過他的書角,留下密密麻麻娟秀的字跡。
不論在學業上如何有指點江山的底氣,到他面前,她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直冒傻氣。
七
再逢夏雨霏霏,六月已然過半。高考結束,晏正霖和程云深兩人都不是憂心成績的人,等對了答案,更加放松下來,同家里匯報一聲,就訂了機票準備去贊比亞挑戰跳傘。
做這項極限運動,無疑是晏正霖提議的。在周圍和他玩得要好的男生紛紛交了女朋友,每天奔波在帶女朋友去看電影、吃西餐與兜風中時,尚不知情滋味的晏正霖對此十分嗤之以鼻,完全不明白這些事有什么意思,還不如他帶著程云深去打真人CS。
所以,最后他計劃的跳傘之旅,只有他和程云深兩個參與者。
在出發前倒數第三天的晚上,晏正霖有個朋友過生日,請大家去KTV唱歌。為了湊個熱鬧,他把程云深也帶上了。
抵達包廂才發現里面人聲鼎沸,晏正霖被壽星在內的幾個男生簇擁到沙發中央。程云深沒再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尋了角落處的空座坐下。旁邊有女孩子投來好奇的視線,她拘謹地回了個笑,沉默著一言不發,與屋內的氣氛有些格格不入。
很快有人發現了她的存在,拉開一罐啤酒作勢要遞給她。程云深沒開口,便聽見一道聲音穿透嘈雜的環境傳來:“她不能喝酒,我替她喝。”
空氣凝滯了一刻,之前那人又道:“晏少對自家女朋友果然是護得緊。”
四周響起一陣起哄聲,而晏正霖的手已經緊握成拳。真是氣氛太好,竟然有人敢開他的這種玩笑,怒氣逐漸攀升上來,可那句話里最重要的三個字,他卻不敢再回顧一遍。
他一側首,正撞進程云深眸中的一潭靜水中。
時至今日,晏正霖依舊深切地認定,程云深跟其他所有他見過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共度的十多年歲月在眼前一晃而過,化成一道霓虹印刻在腦海。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以至于,他從未想過他們之間的關系除了幼年時,那一句戲語成真的老大和小跟班,還可以有其他的可能。
而此時此刻驟然被人提及,他心里一片慌亂,和程云深對視了一秒便倉皇轉移了視線。不過,他面上還維持著鎮定,對壽星交代了兩句,就帶著程云深離開了包廂。
晚風撲面而來,吹得心神冷靜幾分后,晏正霖刻意用輕松的口吻道:“那群人就是喜歡開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程云深微微揚了揚嘴角,說:“我明白。”
八
程云深的贊比亞之旅最終還是沒有成行,因為外婆突發疾病,她退了機票隨父母一同去了外婆家。
晏正霖獨自一人從維多利亞瀑布上空,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度縱身一躍,有勁風伴隨著水霧凌厲地席卷全身,他腦海里卻一幀幀閃過和程云深相處的畫面。
不好意思地說“寶藏很漂亮”的程云深,心急如焚地說“你別哭啊”的程云深,滿懷縱容地說“老大最厲害”的程云深……他沒想過,可以和她在一起的程云深。
可光是想到未來某一天,程云深會和別人相攜,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他就想立刻回到她身邊,握緊她的手,讓她哪兒也不許去。
到如今,他才知曉,他對她的感情,一直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晏正霖真正回去那天,天空淅淅瀝瀝下了一陣小雨。剛下飛機,他就聽聞了程云深也生病住院的消息。他火急火燎地趕去病房,推開門時,程云深才打完一瓶點滴,見他過來,眼睛悄悄彎了起來。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來前的一路,他把想說的話在心里過了好幾遍,可見到她,那些話卻瞬間在腦海蒸騰,煙消云散。
“我……”
“是旅行有什么事嗎?”程云深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樣,猜測道。
“沒有。”晏正霖沉沉地深呼吸,閉了閉眼睛,很有幾分視死如歸的架勢,“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程云深,我們認識十二年了吧?我這個人,脾氣可以用惡劣來形容,強行讓你當我的小跟班,讓你跟在我身后忙東忙西,可是你一直沒有怨言。就算我們冷戰那段期間,你還是會每次都在我去打球之后,在我桌子上放一杯水。那時我不知道是誰,可是想想,除了你還會有誰。”
“在贊比亞,跟你分開的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我自詡聰明,可是連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清。”他頓了頓,結結巴巴地說完最后一句,“以后,我會盡我所能,對你好的。”
“我沒有那么好。”聽完他的話,她沉默許久,無奈地說了這么一句。
晏正霖不傻,他知道一般情況下,這句話之后就是發好人卡的環節,故而愈發焦急,扣緊她的手腕,想要繼續說點什么讓她改變心意。
“其實,我也有很多從沒告訴你的事情。”她突然接著道,“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接觸,但又不想只有自己一個人,第一次見面,你闖進我的視線后,我就想一直留住你。可是,你的心情比什么都重要,所以那時我不想讓你為難,不想讓你長久下來因此討厭我,就借岳笙的事,跟你保持距離。晏正霖,我沒有你想的那么天真無邪,我也有我的小心思。”
話音落下,氣氛緊張,病房里沉靜得可以聽見新掛上的一瓶鹽水汩汩冒泡的聲音。
程云深看見晏正霖額角冒出的細碎汗珠,忽而笑了一下:“但是,我也喜歡你。”
她的視線從晏正霖帶著淺淺美人溝的下巴,移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定在他猝然點亮的眸子,如那個傍晚說“你要快點趕上來”的少年一樣鄭重地說:
“我喜歡你,晏正霖。”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