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瑋
還記得那座塔嗎?那座白色的塔?
“當然記得。”你這樣說,我也這樣說。盡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盡管我們現在已經長成大人。
那時候,我們櫻桃溝還藏在大山的皺褶里,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通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什么樣兒的?我們不知道。大人們不帶我們出去。我們也不敢像大人那樣站在路邊招招手,讓飛跑的汽車停下來捎上我們。我們常常站在路邊,久久地看著遠處,看著路盡頭、山盡頭那迷迷茫茫的、淡藍的一片天空。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那重重疊疊的綠色的山巒后,隱隱約約地出現了一個白色的東西,像一座塔似的高高矗立著。
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們去問那些坐過汽車的大人們。汽車正是從那個方向來的,興許他們知道。
“滿世界新鮮玩意兒,誰還注意那個?”有人這樣說。
“別是你們看花眼了吧,我可是一路瞅著,連眼皮都不敢眨。”有人那么說。
總之,大人們也弄不明白,那個白色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夕陽從山脊后探出半個臉蛋,留戀地朝遠處那白色的塔影瞅了最后一眼,便消失在起伏的山巒后面。只有那白塔般的影子還醒目地浮在一片深黛色的暮色中,遠遠看去,像大海里的一片白帆。
要是能飛過這重重疊疊的山巒,去那白色的塔影前親眼看一看,該多好呵!于是,我們壯著膽子,學著大人的樣子,站在路邊,遠遠地見汽車來了,便招招手。可汽車像沒長眼睛一樣,徑直開了過去,倒是噴了我們一臉一身的黃灰。
終于有一次,一輛卡車吭哧吭哧地爬上坡來,不等我們招手,就自個兒停了下來。
我們反倒愣住了。
車門打開了,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叔跳了出來,“媽的,這老爺車!”他罵罵咧咧地打開了車蓋。
我們這才明白,這車并不是為我們停的。但我們還是滿懷希望地悄悄圍了上去。等他拾掇好汽車,用棉紗擦著手時,便壯著膽子開口了,“大叔,捎我們一段路吧!”
絡腮胡子轉過臉來,不耐煩地問:“捎你們?你們干嗎去?”
“去看,白塔!”
“白塔,哪來的白塔,去去!”他朝我們揚揚結實的拳頭,鉆進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看來,搭車是沒指望了。我們決定扒車。這是一段上坡路,汽車開到這兒,總慢得像牛似的。只要膽子大,肯定能扒上去。
可這個計劃一開始實施就很不順利。不是車速太快,就是擋板太高。我的頭摔了個大包,還險些被大人們發(fā)現我們的秘密。
以后,我們每天總坐在路邊的高坎兒上找機會。沒幾天,我們就發(fā)現經常過往的汽車中,有一輛卡車開得特別慢,上坡時喘得幾乎要斷氣。大概是因為太老了吧,車上的油漆一點兒都沒有亮光了。更妙的是,它后面沒有擋板,只用一道鐵鏈橫拉著,而且居然還有一截腳踏梯子。這簡直是為我們特意安排的。
第二天,我們早早地來到坡坎上,汽車過去了三輛,都不是那輛車。等了好久好久,日頭都正中了,那輛車才在轉彎處出現。
我們躲在路旁的樹叢里,瞅著那車頭喘著氣剛剛從我們面前爬過,我們便躥出來,手腳并用,好一陣緊張,終于爬了上去。我們真快活呀,白塔的夢終于要實現了。
突然感到不對勁兒。可不,車停了。沒等我們明白過來,一個人已經惡狠狠地跳上車,把我們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來,扔到了路邊的草叢里。
“再扒車,看我壓死你們!”正是那個絡腮胡子,他從車窗里伸出頭,炸雷似的吼了一聲,便開著車走了。
真是冤家路窄!我們氣得在后面追著汽車喊:“叫你翻車,叫你翻車,叫你四個轱轆朝天轉!”
罵是這樣罵了,可總覺得不解恨。我們立下誓言,非乘乘他那輛破車不可!
從此,我們一有機會就去公路邊蹓跶。而絡腮胡子仿佛看透了我們,一到這段路,就拼命地把車開得快一些,讓我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揚起一溜煙塵遠遠而去。有一回,他在一個拐彎處撞上我們,甚至剎住車,探出頭罵:“兔崽子,滾遠一點!”
“叫你翻車,叫你翻車,叫你四個轱轆朝天轉!”我們一迭聲地追著他的車子喊。
我們真的不能忍受了!我們準備了一大堆爛泥、石塊,要給他一點兒厲害看看。
遺憾的是,一連幾天,我們一直沒能發(fā)現絡腮胡子的蹤影,好像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陰謀,突然偷偷摸摸地上天入地了。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晨,公路上的露水還沒干,絡腮胡子的車終于又在坡道盡頭出現了。可是沒想到那車卻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圓頭圓腦的小伙子。小伙子鉆到樹叢里,沙沙地響了一會兒,又回到公路上。他沖著傻愣在一邊的我們笑嘻嘻地吆喝著:
“喂,小兄弟們,干嗎呢?”
我們相互看看,又看看小伙子身后的車,一點兒沒錯,正是絡腮胡子那輛破車。
小伙子奇怪地回頭看看,突然明白了,“哦,你們想搭車,是不是?這好辦,上來吧!”
“真的?”我們喜出望外。
“當然。去哪兒?”他把我們塞進駕駛室里,發(fā)動了汽車。
“白塔。”見他疑惑不解的樣子,我們一齊指著遠處那白色的塔影解釋說:“喏,就是那兒,那不是白色的塔嗎?”
小伙子笑了:“那是什么白塔?走近了你們就知道了!”
汽車開動了。那重重疊疊,連綿不盡的山巒第一次在我們眼里像有靈性似的活動了起來。白塔也開始在一道道山脊后時隱時現地移動著,真的像白帆一樣慢慢地浮動起來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白塔完全消失了。但我們知道,它離我們更近了。
在一個岔路口,汽車停住了。“到了,小兄弟們,看你們的白塔去吧!”
我們撲通撲通跳下車,興高采烈地朝他指的方向跑去。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跑了回來,一直跑到車前。
“叔叔,那個滿臉胡子的,也開這輛汽車的,怎么不開了?”
笑嘻嘻的小伙子不笑了,他撫摸著方向盤:“你們認識他?”
“對,他老不讓我們乘車,他沒你好!”
小伙子慢慢地搖下擋風玻璃,看著遠處,低聲說:“他已經不在了。”
“哪里去了?”我們仍舊不理解。
“就是不在了。”
我們突然明白過來了,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聽人說,他的車正路過這兒,有輛車油箱著了火。喏,就在那邊,油箱若是一爆炸,整個井場,還有你們的白塔就完了。于是他跳上那輛著火的車,把車開走了。”小伙子說得極簡單,簡單得讓我們接受不了。
“那后來呢?”
“后來?又不是講故事,還有什么后來呢。”
“那,那他不是變成英雄了嗎?”
小伙子說了句什么,但我們誰也沒聽清。因為發(fā)動機又響起來了。因為我們都在很吃力地想著這個我們無法接受的事實。
車什么時候開走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們慢慢地沿著岔路走進去。路是沙石鋪成的,幾道深深的車轍在路面上平行著、交叉著。哪兩道車轍是他留下的?一定是最深最深的吧!路旁的樹林里,有一只小鳥在悄聲悄氣地鳴囀著。
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唉,什么話不能罵,偏罵那兩句!
兩旁的樹越來越稀了。接著,又出現一個個黃帆布的房子。不一會兒,那座白色的塔無遮無攔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呵,這原來是一座蒙著帆布的鐵架子。有許多人戴著奇怪的鐵帽子在圍著它忙碌著。它是因為這個人死去了,才安然地留存下來的。
它到底是什么?
哦,鉆井。哪里地下有寶物,哪里就有它。
它也不是白色的。它上面有很多泥,還有很多油跡。不如我們想象的潔白,也不如我們想象的神秘。它不是塔,不是白色的塔。
淡淡的霧從周圍的樹林里升起來,我們踏著車轍一步步往回走。不知怎么,我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后面嚴肅地注視著我們。
回過頭去,只見那井架高高地、莊嚴地矗立在樹林中。襯著玫瑰色的天空,它又成了一座白色的塔。
“是白塔。”你說。
“是真的白塔。”我也說。
白色的塔在大山深處矗立著。
唉,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我們都還記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