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 建(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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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上海與南通*
羌建
(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南通,226019)

張謇參與籌建的上海大達輪步公司的十六鋪碼頭
[摘要]上海與南通分處長江入??谀?、北兩岸,近代之前,由于交通不便,兩地較少聯系。上海開埠后迅速成為全國經濟中心,交通運輸事業的發展,拉開了兩座城市之間在工業、商業、航運、金融、倉儲、教育、影視文化、新聞出版等等眾多領域互動的序幕。南通立足本地、依托上海,迅速成長為近代聞名的“模范縣”,同時,對上海的早期近代化進程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
[關鍵詞]清末民初張謇上海南通互動
上海與南通同處長江入海口,一南一北隔江相望。近代之前,由于長江阻隔,交通不便,兩地來往較少。近代以來,隨著交通運輸業的快速發展,兩地聯系日益緊密。近代著名愛國實業家張謇先生首先看到了南通與上海之間的區位優勢,經過審慎考察,制定了立足南通、依托上海的實業發展路線,開啟了兩座城市之間互動的序幕。張謇是這場互動的策劃者、主持人和踐行者。
清末民初,政局朽糜不振,列強環伺,國力衰疲。一批有識之士謀求政治改良而不得,轉而倡導“實業救國”,張謇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之一。經過縝密而周全的考察,張謇選擇了南通作為“實業救國”的實踐基地。
(一)對南通的歷史考察1.早年實踐的經驗積累
張謇(1853-1926),江蘇海門人,字季直,號嗇庵。自幼受父親張彭年“從古無窮人之天,人而惰則天窮之”的訓導,張謇3歲始讀經,4歲入私塾,16歲中秀才。清同治十三年(1874),張謇在江寧發審局孫云錦處作幕賓,深得賞識,繼而受聘為書記(相當于秘書)。1876年,受浦口慶軍統領吳長慶之邀到其軍幕,“治機要文書”。1894年,適逢慈禧太后六十大壽,特開恩科取士。張謇一舉奪魁,狀元及第。在此期間,深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的士大夫張謇,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作為自己的終生追求。幕僚生涯的經歷給了張謇一個廣交當時名士的舞臺,擴大了自己的社會知名度,為實現人生抱負奠定了重要的人脈基礎。此外,幕僚生涯中的所見所聞,開闊了張謇的眼界,對民眾的生活有了更加直觀的感受和更加深刻的認識。如1874年,張謇隨孫云錦到淮安查勘漁濱壓訟案,了解了廣大農村里農民的疾苦,寫下了《農婦嘆》:“朝朝復暮暮,風炎日蒸土。誰云江南好,但覺農婦苦。頭蓬脛頳足藉苴,少者露臂長者乳。亂后田荒莽且廡,瘠人腴田田有主。”[1]詩中滿懷對窮苦大眾的同情,其改變農村面貌、改善農民生活的思想也隨之開始萌芽生長。
張謇出身于一個小農兼商人家庭,從小目睹鄉里農耕、從商之艱難,感觸頗深,埋下了一顆愛惜民力,為民請命的慈善之心。早在1883年,他就與通州最大的恒記布莊老板沈敬夫合作,聯絡各處花布商人,為減少厘捐而多方奔走。1884年,他與沈叔英商議于海門常樂建社倉。這些活動,一方面使張謇獲得了本地商人的認可,樹立了其在地方商界的信譽;另一方面則加強了其在地方上的聲望,使張謇聞名鄉里。張謇自幼受父親“天下大勢,非農商不能自立”的教育,早已有志于農桑。光緒十二年(1886),張謇邀集家鄉紳商,出資組織小型蠶桑公司,推廣種桑養蠶繅絲。為此,他還親赴浙江湖州買回桑秧,賒給鄉農栽種,并隨種分發《蠶桑輯要》,支持種桑致富。但是,由于民間“不善繅絲,絲不成市”,加之官府橫征暴斂,致使農民植桑無利可圖,導致這次實踐以失敗告終。不過,通過這次實踐,張謇加深了與本地商界的聯系,還體會到了經商的艱難,對政府及官吏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2.南通紡織業的基礎
小農經濟是中國傳統經濟的主要形態,表現為以家庭為基本生產單位的一家一戶自給自足式的生產方式,其核心內容主要表現為以農田耕作為主的農業生產和以家庭手工紡織為主的手工業生產的緊密結合。宋元至清末,棉紡織始終占據家庭紡織的大宗。
以鴉片戰爭為界,西方開始了大規模的對華商品傾銷,其中尤以棉紡織品為最大宗,蓋西方發達自工業革命始,工業革命自棉紡織業始。隨著時間的推移,西方列強已不滿足于單一的商品傾銷,開始謀求在華設廠,進行資本輸出。利權外流,“日盛一日”,張謇慨嘆:“捐我之產以資人,人即用資于我之貨售我,無異瀝血肥虎,而袒肉以繼之。利之不保,我民日貧,國于何賴?”[2]因此,張謇“自丙戌會試報罷,即謂中國須興實業,其責任須士大夫先之”。[3]“查前清光宣兩朝各海關貿易冊,進口貨之多,估較價格,棉織物曾達二萬萬以外。次則鋼鐵,他貨物無能及者”。[4]

淮海實業銀行
明清時期,張謇的家鄉向以棉紡織業聞名。據說,早在明代,通州棉花即已暢銷徐、淮、山東,且已用布袋,每袋60斤,用驢馬載運,稱之為馱。[5]經過明代的大力推廣,至清代前期,南通已成為長江三角洲地區最重要的棉花產區,江北棉花大多“聚集在沿長江下游的靖江、南通、海門、啟東及崇明等地”。[6]清中期,據清乾隆年間汪蕓巢所編《州乘一覽》載:“閩粵人秋日抵通收花衣,巨舶千百,皆裝布囊”,已是一片貿易繁榮的景象。1894年,張謇因父去世,回鄉丁憂。丁憂期間,他對家鄉南通的植棉及紡織業進行了考察??疾旖Y果是:“通產之棉,力韌絲長,冠絕亞洲”,且對于在華設紡廠最多的日本而言,頗為倚重,“為日廠之所必需”。[7]同時,家庭手工紡織也長期占據南通傳統經濟的主導地位。據清光緒年間出版的《通州志》記載,南通貨品中,手工業以花紗布為大宗。在南通民間,花、紗、布等業長期以來被稱為“老三房”,被認為是第一流的行當。
家鄉棉紡織業有發展基礎,棉紡織業投資少,周期短,見效快,又為生活必需品,需求量大,同時又是與列強爭奪利權的必然選擇,張謇提出了著名的“棉鐵主義”思想,即“顧所謂農工商者,猶普通之言,而非所謂的也,無的則備多而力分,無的則智不集,猶非計也,的何在?在棉鐵”,“而棉尤宜先”。[8]“的”(目標)既已確定,張謇便開始將之付諸實踐,于1895年選擇在南通開始籌辦近代化機器紡織工廠。
(二)上海之于南通意義的考量
張謇選擇在南通籌辦近代機器紡織工業,除了對南通傳統產業優勢的考察之外,還對南通與上海位置優勢及二者之間的關系作了細致考量。可以說,張謇的早期近代化設想是作了全盤考慮的。
1.近代上海經濟中心地位的確立
唐宋之際,中國經濟重心南移,江南逐漸成為全國的賦稅重地,經濟地位日益凸顯。至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社會經濟發展已處于全國領先地位,其中“江南蘇、松兩郡,最為繁庶。”[9]處在江南的上海,此時卻鮮有人注意。1832年前后,相繼而來的商人、傳教士逐步開始認識到上海的重要性,“上海雖然只是一個三等縣城,但卻是中國東部海岸最大的商業中心,緊鄰著富庶的蘇杭地區,由此運入大量絲綢錦緞,同時向這些地區銷售各種西方貨物”。[10]上海的經濟地位與日俱增,以致于西方列強強行用武力手段打開中國國門后,就迫不及待地以條約的形式要求上海開埠。上海成為西方列強對中國進行租界割據、經濟掠奪、文化滲透的前沿,同時也成為國人了解世界的窗口。江南各地的貿易往來很快向上海聚集,上海迅速走向繁榮。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實業救國”浪潮的興起,上海更是成為國人與洋人爭奪利權的一個前沿陣地。20世紀初,張謇洞悉時局,提出“自歐戰停后,世界商戰,將在中國;中國形便,必在上?!?。[11]
2.上海與南通交往的歷史基礎
南通地處中國黃金海岸中部,長江入海口的北岸,兼具江海之利。據明萬歷《通州志》記載:“州之東北,海通遼海諸夷;西南,江通吳越楚蜀;內,運渠通齊魯燕冀。故名通州”。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古人對于南通地理位置的優越性已有相當之認識。現在來看,在中國的版圖上,處于沿海經濟帶與長江經濟帶T型結構交匯點和長江三角洲洲頭的城市只有兩個,一個是國際大都市上海,另一個就是與其一衣帶水、隔江相望的南通。近水樓臺先得月,主動接軌上海,無疑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近代之前,囿于交通條件的限制,長江成為兩地之間難以逾越的障礙,兩地之間少有互動。即使如此,上海對南通的影響古已有之。據南宋地理專著《輿地紀勝》(約成書于南宋寶慶三年,即1227年)記載:“東布洲元(原)是海嶼沙島之地,古來漲起號為東洲,忽布機流至沙上,因名布洲。既成平陸,民戶亦繁”。此時為“海嶼沙島”的“東布洲”后與大陸連接,即為今天之海門。海門緊鄰崇明,早為浦東漁民所開辟,后北移海門外沙,將織布技術帶到了海門地區,再由海門逐漸向南通各地傳播開來。棉紡織技術傳入南通,促成了南通經濟的第一次轉型,為南通成為全國棉紡織業重要之區奠定了基礎。而早在明季,上海的土布、花紗、絲綢交易已十分旺盛,海外市場繁榮。鴉片戰爭后,上海及周邊土布、花紗和絲綢的生產和出口仍然保持相當的規模。據《江蘇實業視察報告》稱:“外洋如高麗、暹羅、印度及歐美各國,莫不有盛澤綢之銷路,但銷往歐美之貨,多系由上海商號采購,間接運出。”這為南通興辦近代化機器紡織工廠提供了潛在的巨大市場。同時,上海悠久的棉紡織產業也使得南通與上海的合作與互動有了共同的基礎。
上海開埠后,“通州地處江海交匯之區,近上海通商之埠”,隨著航運業的快速發展,海門、崇明百姓舉家遷滬或來滬務工者甚多,“近來風氣大開鄉民耳目”[12]。兩地聯系日益密切,相互影響日益突出。
19世紀80年代開始,以棉紡織業為開端,上海、南通兩地逐步發展為實質性的合作伙伴關系。以南通早期近代化事業的起步(1895年)為標志,兩地之間的互動迅速向更深層次拓展,開啟了兩座城市互動的歷史進程。
(一)上海之于南通
在張謇看來,僅僅“域于一事”,不過“為有限股東之牛馬而悅之,于世無預”。他說:“世界經濟之潮流噴涌而至,同則存,獨則亡;通則勝,塞則敗。昔之為商,用吾習慣,可以閉門而自活;今門不可閉也,閉門則不可以自活。”[13]張謇對上海,既有長遠的規劃,又有通盤的考慮。
1.機紗傳入南通,為南通機器紗廠的創建開辟了市場基礎。光緒十年(1884)前后,機紗開始從上海傳入南通(海門)試銷。由于機紗“條干勻勻,不易斷頭”,尤其是12支紗“線條長,出布多,而且好織”,因而“漸為機戶所樂用,作為經紗”。[14]原來用土紗(家庭手工紡織而成的紗)紡織生產率很低,每人每天僅紡紗10~12兩(約合0.625~0.75斤)。[15]這樣,在按家庭為生產單位的條件下,織1匹關莊布(3.5斤)需要5個勞動日,而且拉力弱,粗細不勻,易斷頭。采用機紗后,則省卻了紡土紗的時間,提高工效約10﹪。由于摻用洋紗織布,無論是質量還是數量均遠勝于純土紗織成之布,加之由于其售價往往較土紗所織布高出許多(最高達50﹪),機紗隨之迅速被織戶廣泛采用。至1895年,“通海兩境,每日可銷洋紗二十大包,已合機器一萬錠之數”。[16]機紗的傳入對南通傳統棉業生產方式的轉變產生了重大影響,為大生紗廠的創建奠定了基礎。1899年,大生紗廠建成投產,但流動資金的短缺,使工廠隨時有停工的危險。“既開車日,冀出紗之多,而用花亦多,益難周轉?!本驮诖笊幱凇捌鋭葆п?,朝不保暮”[17]的生死關頭,有利的機紗市場需求挽救了大生。因此可以說,上海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南通經濟的第二次轉型,即由傳統手工業向近代化大機器生產的轉變。
2.上海是南通建廠的主要資金籌集地。光緒二十一年(1895)農歷九、十月間,張謇正式開始籌建紗廠。籌建之初,紗廠議定為商辦,集股60萬兩。張謇特意從上海和通州兩地物色了一批紳商出任董事。按照集股地點,6位董事被分為兩批,一批負責在上海集股40萬兩,稱為“滬董”;一批負責在通州集股20萬兩,稱為“通董”。由于各種原因,集股較為困難,改為“官商合辦”,初步商定所需商股50萬兩,由通、滬各籌25萬兩。雖然集資方面仍然舉步維艱,最終導致“滬董”退出,但前后也籌集到2萬兩左右,對大生紗廠的籌建發揮了一定作用。事實上,張謇十分重視在上海的籌資。1895年,張謇與上海商界巨子嚴信厚商洽大生紗廠貸款事宜,但終因條件苛刻而未果;1897年冬,籌建中的大生紗廠在上海福州路廣豐洋行內附設賬房,后逐漸發展為大生在上海的金融中心。
3.上海成為南通技術、人才的重要來源,為南通事業的順利發展提供了保障。紗廠建成后,張謇遇到了兩個問題。其一,直至清末,南通仍是以農業生產為主、家庭紡織手工業為輔的小農經濟生產方式,對于近代工廠聞所未聞,甚至還傳出“工廠要用童男童女祭煙囪”的謠言,“因此盡管當時農村勞動力相當過剩,但進廠的童工和女工并不多。紗廠開車時勞動力不足,不得不招了些男工和上海的熟手女工。不久謠言逐漸消除,本地童工和女工進廠的才逐漸多了起來。”其二,即使招到了工人,但是南通教育的落后造成工人文化素質低下,成為了紗廠發展的現實阻礙?!耙恍C工和工頭,大部分還是從上海招來的”。[18]這些上海招來的工人成為了紗廠的技術骨干力量。
大生紗廠經營步入軌道后,張謇開始大力經營地方事業,上海又成為了南通各項地方事業的人才儲備庫和引進國外人才的中轉站。如通州師范學校在上海聘請王國維等國內著名學者到校任教;伶工學社從上海專請歐陽予倩等掌教。同時,也延請不少西方技術人才,如大生紗廠初期聘請英籍工程師、技工,聘用德籍工程師為油廠精煉食油,聘用荷蘭、比利時、瑞典等國籍的水利專家來通治水,鹽業公司聘請日籍技師制鹽等等,都是通過上海這個“橋梁”引入南通的。
4.上海成為大生集團設備進口、產品銷售的重要樞紐。大生初建時,由于資金困難,發現有一批紡織設備擱置在上海楊樹浦碼頭,便設法領用作為官股。這批設備雖然長期擱置而大多銹壞,但為深受資金困擾的大生解了燃眉之急。隨著大生分廠的漸次建立,生產規模不斷擴大,生產規格不斷提高,需要引進大量設備,上海的貿易中心地位又為南通引進先進設備提供了有利條件。如1906年,張謇派人專程赴英國著名的“好華德名廠”采購回紗機1.4萬錠。
上海開埠前,由于長江阻隔,交通不便,南通傳統土布多銷往北方,以關東地區為主,因此也稱為“關莊布”。上海開埠后,由于上海航運發達,水路運輸成本低于陸路運輸,具有成本優勢,南通又地接上海,擁有地利之便,因而“關莊布”業務逐漸向上海轉移,凡屬運銷北方各地的貨物俱已改從上海出口,上海逐步成為南通土布的重要集散市場。關莊的買賣,都由上海的掮客接洽介紹,買賣兩方從不見面。價格一層,由掮客依照最近所開的盤價和通布牌子的高下來決定。布既成交,關東客商把布款交給掮客,再由掮客轉交關莊。[19]據1922~1931年上海南市紗布公所的碼頭調查記錄,在此10年中,通(州)海(門)兩境經此運出的土布約為90萬件,其中運銷營口85.3﹪,安東10.3﹪,滯銷于上海者4.4﹪。而紗市關系于布,布銷暢則紗銷旺,反是則否。
大生紗廠因本地機紗需求旺盛而得以快速發展,紗廠所產之機紗則反過來極大地促進了本地土布的生產,土布通過上海大量外銷,又促進了織戶對機紗的需求,從而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利益鏈條,為南通早期近代化提供了不竭動力。著名近代史學者戴鞍鋼先生形象地將南通與上海之間的這種生產關系歸結為“前店后工廠的模式”。[20]
5.上海輻射為南通帶來了新鮮元素,促進了南通早期近代化進程。上海作為中國經濟的中心和前沿,受西方影響最為直接,新的生產、貿易方式不斷涌現,成為國人了解世界的窗口,對一江之隔的南通產生了重要的輻射影響,大大加快了南通早期現代化進程。僅舉一例以作證明。交易所是大宗商品和證券的交易場所。出于南通大生紗廠最大宗產品棉紗貿易的不斷增長需要,為了更好地調節棉紗供應,受上海開辦交易所的影響,南通于1921年設立“南通聯合交易所”。其中花紗交易以產地與上海大市行情為基數,與上海之間建立了緊密的聯動關系。
(二)南通之于上海
上海在南通早期近代化的起步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與上海的互動中,南通早期近代化穩步推進,并與上海之間建立起更加密切的合作關系。這一過程對上海的早期近代化進程也產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
1.吳淞自開商埠計劃。吳淞位于上海市北部,黃浦江注入長江處(即吳淞口)的西側,吳淞歷來為上海市門戶、外貿港口和軍事要地,在近代名聲一度響于上海。正是因為吳淞扼長江咽喉,制東南國防之門戶,早在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前,帝國主義列強就視吳淞為“肥肉”而垂涎已久,英國、美國和日本等國商人紛紛請求清政府同意他們在吳淞租建灘地,修筑鐵路,開放為各國租界。張謇對吳淞的重要性也深有認識:“上海距江浦交錯之處四十余里,輪船駛入,多費周折。吳淞接壤上海,瀕臨浦江,為國內外貨物運輸之門戶。歐戰以后,貿易發達,海泊噸數亦日漸增加。為改良商港容納大艦舶計,因勢利便,吳淞較優于上海,上海商務囿于租界,局促一隅,人滿為患,吳淞地位寬展,空氣清潔,為一良好消納之地。”[21]張謇認為吳淞大有可為,此種利益遲早為外人所用,遂決定以已之力,推動吳淞自開商埠。1920年,張謇購買了滬北衣周塘沿浦灘地,擬開辟商埠。他在《開辟衣周塘計劃書》中指出:“沿浦馬路內外商場、輪埠同時并舉,合計東西南北周圍二三十里,以與英法美三租界比較大小,不相上下,且扼淞口之咽喉,出入商業操吾華人之手,成為東方絕大市場,挽回主權,在此一舉?!保?2]
1921年,張謇就任吳淞商埠局督辦后,立即擬定了“吳淞開埠計劃”,試圖擴展吳淞舊界,使其與閘北、寶山縣接壤,形成一個東臨浦江,北至馬路塘,面積430萬平方里的廣大區域,在此區域內大興土木,改良港口,以與上海租界一較長短。對于張謇而言,此計劃絕非只是設想。1922年6月,張謇聘請沈恩孚、劉垣、聶其杰、錢永銘等人成立了吳淞商埠市政籌備處,并很快于9月完成了埠界測地繪圖工作,擬定了建設公路、電車路線計劃,并定于1923年1月25日由江蘇省派員會同滬海道尹會勘。但令時年已68歲高齡的張謇遺憾的是,在計劃逐步展開過程中,受到了多方利益集團的阻撓,加之此時南通棉業受到重大打擊,逐漸萎頓,使“計劃”失去了資金支撐,最終無奈擱淺。但此次嘗試對于擴展時人的視野、提升上海和吳淞的聯系,以及尋找機會,充分利用有利條件與西方在華勢力爭奪利權等仍具有重要的思考意義,同時也為后來之人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與借鑒,是一次雖敗猶榮的嘗試。

張謇參與創辦的復旦公學
2.對于上海教育事業的貢獻。張謇在辦廠之初,即已感覺人才的重要性,因此,他對于人才的培養十分重視,并提出了“父教育而母實業”,教育與實業二者迭相為用的理念。為此,張謇自1902年始在南通興辦了一系列的學校。同時,在南通以外主持、參與興建了多所學校,上海是其中最為集中,數量最多的。特擇其尤要者概述如下:(1)1905年,張謇在上海老西門外方斜路上創辦了中國最早的、影響力最大的省級教育團體——江蘇學務總會,并親任會長,致力于團結省內外的教育界人士,推動新式教育與新學制在各層面的確立,并為政治改革作準備。(2)1902年,張謇與上海神父馬相伯商量,由馬發起,商請耶穌會創辦教會大學——震旦公學,張為校董,馬任總教習?!罢鸬币辉~出自梵文,意即中國,在英語中,亦有黎明、曙光的含義,表達了張謇等人對于這所學校的期許。(3)1905年,震旦公學內部發生權力傾軋事件,馬相伯帶領學生脫離震旦,試圖另立新校。張謇聽聞,十分關注,并為解決學生失學問題多方奔走。他邀集當時在上海的一些紳商討論籌措資金辦法。出于張謇在上海的影響力,紳商一致推選張謇任新震旦董事,馬相伯任校長,擬商借吳淞陸軍公所為校舍。經與軍方商議,僅答應借用一年,須盡快購地建校舍。[23]董事張謇“為震旦已散學徒籌款得萬元”。[24]后天主教會與新震旦代表張謇等人協商,希望新震旦學校仍由天主教會辦理。經過“再四熟商”,張謇決定答應幫助原震旦公學復校,同時繼續創辦復旦公學,而此公學“系中國自辦學堂,更責無旁貸,必合力圖成,與教會樂與人為善之宗旨,當不相背”。[25]同時,天主教會也極力爭取張謇成為新震旦的校董,并“公訂校章,申明不涉宗教,西人專司教授,管理則歸華人。”[26]復旦公學成功創設后,馬相伯便請包括嚴復、張謇在內的28位社會名流擔任復旦公學校董,以便讓他們為學校募集資金,提高學校聲望,并能參與到復旦校務的管理。張謇在震旦公學復學和復旦公學創設中發揮了重大作用,居功至偉。(4)1906年,為反對日本文部省頒布的《取締清國留日學生規則》,近2000名留日學生被迫退學。他們回國后沒有著落,經多方奔走得到資助,在上海北四川路成立了中國公學,后由于經費困難陷于絕境。張謇和鄭孝胥等促成政府提供吳淞地區百余畝公地為校址,并提供官費資助,使中國公學得以復學,張謇親任董事長。中國公學曾一度成為同盟會的一個重要據點。(5)同濟大學的前身同濟醫工學堂原為德國人創辦,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被法租界當局關閉,后由張謇借用中國公學和海軍學校的校舍得以復學。(6)張謇主張“漁權即海權”。1904年,張謇向清廷倡議“就吳淞總公司附近,建立水產、商船兩學?!保?7]以培養水產、航海人才,兼為培養海軍人才。在張謇的熱心勸導下,1912年正式成立江蘇省立水產學校,該校成為我國官方舉辦的第一個漁業教育機構,也是今天上海海洋大學的前身。1911年,上海南洋公學監督唐文治有感于我國航權幾乎盡操外人之手,擬將該校航政??品殖隽碓O專校,以培養本國的航運人才,正與張謇的倡議不謀而合。經唐、張等人的合力勸導,1912年,吳淞校舍建成,據《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記載:“該?!ㄐI幔┱嫉刎ビ喈€,操場卅余畝,全校造價廿余萬元”??梢姵踅〞r已頗具規模。吳淞商船學校是中國早期航海高等學府之一,也是今天大連海事大學、上海海事大學的前身。
張謇在上海的一系列辦學、助學活動,使其在上海聲望日隆,以致當時江蘇省教育會會長非張南通莫屬,而張數次懇辭不得允,時人有“有公具名,無事不成”之說。足以證明,張謇對于上海教育事業的發展功不可沒。
3.南通實業融入上海,成為上海早期現代化的一支重要力量。南通大生紗廠于1899年正式開車投產,獲得成功,由于發展生產的實際需要,與上海之間的聯系愈發密切。隨著紗廠各項業務的向外拓展,開始逐漸融入大上海商圈。1900年,大生紗廠為了從上海運輸機物料,向上海慎裕號商人朱葆三、潘子華組織的廣生小輪公司包租了一艘小輪往來通滬之間。不久,時任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劉坤一批準大生紗廠自辦輪船運輸業務。當年陰歷七月,正式由通滬兩地集股創建大生輪船公司。1901年,大生輪船開航通滬。為了由上海運貨到天生港便于起卸,1904年,建成“通源”、“通靖”兩個躉船碼頭,同時成立通州天生港大達輪步公司進行經營管理,并購置“大新”輪船1艘,行駛于通滬之間。同年,張謇與李厚佑又在上?;I建了上海大達輪步公司,公司在上海十六鋪建造了碼頭。此后,又購進“沙市”輪(改名“大安”)加入通滬線,購置“大和”輪行駛上海至揚州一線。1910年,張謇又在上海設立大生公司,專為大生各廠訂購機器。創建于1915年的大生織物公司,??椌€毯,出品銷路甚廣,在上海、漢口均設有批發所,經營規模年有擴充。過去上海港埠中國人自己經營的棉花倉庫很少,各地運滬的原棉不得不堆存于外商倉庫。由于外商一向輕視華商貨物,常任貨物露天堆放,往往發生盜竊、火災等事故,造成損失。1918年,張謇等集資租得南市外馬路生義碼頭沿黃浦江公地一塊,修建堆棧,不久,又續租生義弄基地,陸續建筑西棧與新棧三處,倉容總量達1282396立方米。所有倉庫均系三層鋼筋混凝土結構,面臨黃浦江,交通便利。1915年,設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經營各項商業及儲蓄業務,總行設在上海寧波路?!捌胀I業之外,又與中國、交通、興業、鹽業、浙江、實業各銀行共同設公棧于上海?!瓰槲釃虡I銀行中營業成績卓著之第一”。[28]1920年,在上海九江路租地自建四層西式大樓,命名為南通大廈。同時成立南通房產公司,由大生上海事務所派員兼管收租、納稅、維修、電梯、警衛等業務。為開拓市場,發展海外貿易,1920年大生在上海設立左海實業公司,經營開辟商埠、建設工廠、經營航運等業務。由于資本額過高,集資不易,不久擱置,于次年另組中國海外航業公司,經營航運事業及碼頭、堆棧業。1920年,大生在上海創設南通繡品公司,專事向美國銷售刺繡工藝品。同年,“為謀南通實業界金融活動流通之便”,南通淮海實業銀行宣告成立。主要業務包括存款、放款、貼現、受抵有價證券、代理南通地方公債等。1921年,設立分行于南京、漢口、上海、蘇州等地。1921年,又分別于上海、天津創建新通貿易公司,經營進口糧食、紙張、玻璃、機器、顏料以及汽車、滅火機、小五金等。1922年后,取得瑞士Brown Bonir公司在華獨家經銷權,主營進口電機。1922年,張謇在上海創建中國影戲制造有限公司,所制影片“頗得贊許”,當年在南通東公園建成“玻璃制造廠”,作為公司攝制場地。[29]
由上可見,南通實(事)業觸角伸及上海之處諸多,其中,大生滬事務所實際上已經成為南通在上海的神經中樞。大生在滬業務涉及航運、金融、教育、影視文化、國際貿易、倉儲等業。此外,張謇還參與了上海的新聞出版事業,其中較為著重者如1905年張謇在上海領銜發起成立中國圖書有限公司,公司以“鞏護我國教育權,驅策文明之進步,杜絕外人之覬覦,消弭后來之禍患”為宗旨,體現出張謇以天下為己任的儒商情懷。1912年,張謇連同史量才、趙鳳昌、陳景韓、應德閎四人買下《申報》,并使《申報》成為這一時期中國發行量最大、讀者群最廣、影響力最大的報紙,他本人還親自為該報題寫報名。在張謇等人的努力下,南通與上海靠得越來越近,使南通真正成為了上海的“小兄弟”,并出現了相互影響、融為一體的良好勢頭,為上海和南通兩地的發展注入了活力。

大生上海事務所(南通大廈)
受日本外務省和農商務省的共同委托,日本經濟學家上冢司1918年專程來華調查中國的經濟,重點是張謇的事業,調查的結果顯示:張謇事業的發展路線是南通——上海——崇明——海門——通州——如皋——鹽城——興化——寶應——高郵——揚州——南京——鎮江——常州——上?!贤ā=Y果表明:張謇事業發展與上海存在至為密切之關系,發展路線體現出立足南通,依托上海的顯著特點。從張謇興辦實業,發展各項事業的實踐軌跡來看,可以斷言:如無上海之輻射,即無南通早期近代化之崛起;如無張謇,即有上海,亦無南通早期近代化之崛起。
張謇是清末民初南通與上海合作共進的策劃者、主持人和踐行者。在這種融合互利的合作關系的建立過程中,一方面,南通從一個在清末“論其繁華則不如滬,論其財富亦不如蘇,論其土質、物產均不足齒于江南各縣”的江北小縣,一躍成為蘇南、江南,乃至全國聞名的“模范縣”,知名度大大提高,被譽為“中國最進步的城市”,[30]引起了當時國內外政治家、社會學家、經濟學家乃至普通民眾的普遍關注。20世紀20年代任江海關稅務司的勞德在《海關十年報告(1912~1921)》中提到南通時稱贊道:“現在為上海附屬口岸的通州,早在1899年就開始了建設。它從一開始就堅持自治的原則?!ㄖ菔且粋€不靠外國人幫助,全靠中國人自力建設的城市,這是耐人尋味的典型”。[31]另一方面,南通事業的成功及全面融入上海,也使其成為上海加快早期近代化進程中一支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南通因之真正成為了上海的“小兄弟”。
20世紀初開始的這場互動成效顯著,影響深遠,開創了兩地合作共贏的先河。
*本文系2013年南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4年度南通市社科基金重點課題(2014ANT004)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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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920年,中國當時最高層科學家和學者的團體——中國科學社在南通召開第七次年會,一些與會的科學家們對南通的發展成就深感驚異,稱譽南通為“中國最進步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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