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白航

塌方了！快跑！”山頂傳來兩聲槍響，山下戰士顧不得身邊的裝備拔腿跑向安全地帶。碎石從山上滑落被防護欄阻住，不多時地動山搖，巨石撞著巨石卷起彌天灰塵呈瀑布涌下，瞬間湮滅了施工現場。戰士們像無助的孩子看著裝備被砸壞，心疼得直咬牙。裝備股長晃晃身體，一頭栽倒在地上。

“雀兒山！你欺人太甚！”團長萬良指著山破口大罵。這是今天第三次山體崩塌，部隊籌集來的機械裝備，單一天就報廢了不少。

此時是1951年，西藏，修建康藏路的山上。此前塌方犧牲過兩名戰士，部隊召集全體將士命令必須想出對策，最后確定用架防護網和在山頂布置安全哨兵的方法，槍響一聲是形勢不急，一旦兩聲槍響，所有人必須立刻離開現場。突然，軍醫傳來噩耗，裝備股長因為激動加之缺氧導致心肌梗塞，不治身亡。萬良閉上眼，無語蒼天。

“同志們，拉薩的部隊還在等著咱們修好路，揚眉吐氣！還在眼巴巴盼著咱送去糧食！咱們解放軍能不能在拉薩站住腳全靠著咱們了！”在軍需股長的葬禮上，萬良和政委做著動員，話是好說，可山就擺在那里。戰士們取出炸藥開始做開山的準備工作。雀兒山無需定點爆破，只需劈開一角留出路基即可，山上的石頭也落得差不多了。這一次成為了滿肚子野菜的戰士們的狂歡，大量炸藥炸碎山石，天地為之一震，石屑子隨著濃煙拋向半空。

“渡江！渡江！打進南京府，就有咱們的新中國……”老兵們自發唱起前兩年渡江戰役時的戰歌，他們其實是作戰部隊，長期艱苦單調的開路任務麻木了他們的神經，高度還原戰場的爆破場面多少令他們找到了當年的感覺。

一個星期后，新的裝備股長風塵仆仆來找萬良報到，萬良問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帶了多少糧食。他是個軍校剛畢業的年輕人，叫劉輝，他立正回答：“報告，除口糧外，還背來一扇咸豬肉！請指示！”

萬良興奮地說：“好！你先休息一下，一會兒干活。”劉輝遞過介紹信：“團長，我是舟橋工兵建設專業的，成績是學校第一，您放心就成！”不一會兒，劉輝分到一把鐵鎬，他問戰士去哪兒刨路基，戰士卻回答他：“去挖野菜。”

劉輝來之前就想到會很苦，但沒想到會苦成這樣，施工全員齊上，干完活兒后，所有人還要漫山遍野找吃的。萬良親自帶著劉輝識別種種能吃的野菜：“現在是糧荒，等開春，車隊能運糧上山就好了。這叫藿麻，有毒，水一煮毒就沒了，而且很好吃，這叫茴茴菜，全身是寶，都快被咱們吃光了……”

冬季把高原凍得邦邦硬，劉輝一鎬下去竟然震得胳膊發麻，挖了一棵茴茴菜，劉輝開始有些高反，好容易刨了一筐野菜下山返營，卻看到幾隊戰士往山里走，萬良告訴他：“一頭騾子或牦牛一天能吃掉四斤的草料，全指望著它們來駝裝備，寧可人餓點肚子，也得讓它們吃飽，休息好。”劉輝說自己剛來要多表現一下，申請也去找草料，萬良默許了。可就在今天的打草任務中，劉輝第一次直面了死亡。

打草一直持續到夜晚，一個戰士背了六七十斤的草下山，走到沿邊小路時，眼前發黑兩腿一軟，一頭栽了下去，當場死亡。尸檢時胃里只有一點草渣和泥土，劉輝想起那天晚上很多戰士邊打草邊往嘴里猛塞，當時只覺得是他們餓，沒想到他們已經是餓到了生命的盡頭。

回到營地，他去找萬良，發現團長正在對那扇泡在水中除鹽分的咸豬肉咽口水，劉輝二話沒說拎著豬肉就走，萬良問他做什么，劉輝說：“一天就兩頓飯，基本都是野菜，弟兄們餓得很，拿去給他們分分，總比被幾個人獨享好得多！”萬良臉頓時拉了下來：“你懂個屁！把豬肉放下，出去！”劉輝瞪著他咬了咬牙，摔簾而出。

“有肉味！”施工現場很多戰士驚喜喊道，“有肉吃啦！”“屁！那是團級大餐，你們能聞到就是福氣了！”劉輝沒好氣地說。

“今天咱們要架一條天路，聽到名字的人站出來。”飯前，萬良點了幾十個姓名，幾十名戰士應聲站出，炊事班長端出一鍋香到骨頭里的肉湯，萬良親自給這些兵撈肉盛湯，兵們聞聞肉湯又看看身后渴望眼神的戰友，不忍喝下。

“喝了！這將是你們用命換來的湯！全喝了！”萬良當場動了肝火，戰士們先是小心咀嚼著肉塊，后大口喝干碗中的湯，劉輝問身邊一個參謀：“怎么跟敢死隊壯行似的？”參謀頗有些看不起他：“學生官，你參加過敢死隊嗎？”

戰士們扛著繩子爬上山頂，高原沒有高大的植被，他們將繩子綁在自己腰間站成一排，另一端綁著敢死隊員，隊員手持一根粗大木棍順崖垂下，首先要敲掉那些浮在崖面上的裂石，一棍子砸下，戰士們立刻雙腿蹬墻蕩開，將近百人在絕崖半空舞著棍子閃轉騰挪，場面蔚為壯觀。山頂上的戰士坐在雪中，兩眼死死盯著繩子和懸崖的摩擦點，只要出現一絲裂紋便會把人拽上來，重新換根繩子。劉輝看傻了。

“這活兒，肚子里沒油水撐不下來，上次干這活兒我下令殺了一頭老牦牛，結果他們都沒忍心吃，沒有肉咋辦？我只好讓人去山上抓高原鼠，那些小家伙不好抓，幾十個小伙子只吃了十幾只鼠……”萬良有些說不下去。

劉輝低聲說：“團長對不起。”萬良擺擺手，示意不用多說。碎石落得差不多后，戰士們挪過裝備貼在墻上開始打眼，火藥順繩送下，戰士們裝藥封口拿著導火索被拽了上去：“預備！炸！”

懸崖多點同時爆破，灰塵沙石遮天蔽日，如同末日，戰士們卻興奮得歡呼雀躍，很難看出這些只是靠著一棵棵野菜支撐著的軀體。

在這件事上劉輝感覺以后不要輕易給萬良下定論，他所做的一切事肯定有他的苦衷和原因。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卻越來越對萬良有意見了，或者說是極大反感。

藏地的天氣越來越冷，就算大晴天最多也只有兩小時能看到太陽，水面寬10米，水深數10米，水流速為每秒5.6公尺。

劉輝和參謀們實地考察完，看著一組組駭人的數據，立刻向萬良請求開春之后動工，這酷寒的天氣能殺人，如果現在動工，死傷不可估量。但萬良的命令只有一句話：“工期可以改變歷史，動工！”萬良也算是工程的指揮者之一，如期或超額完成任務，他的名字可以載入歷史，但死傷的兄弟們呢？一將功成萬骨枯，劉輝覺得萬良冠冕堂皇、自私，且沒有一絲人性。

抱怨歸抱怨，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通藏第一橋還是開工了。

由于水深流急，這座橋必須架成13公尺長的“A”字形獨孔木橋，為了在淺水灘挖橋基，戰士們上身穿著棉襖棉帽，下身赤裸裸地跳進河中俯身清理挖掘河道。萬良定的是每20分鐘換一撥，下一組戰士在岸上拼命活動身體，臨近脫衣服時，往腿上拍河水做準備活動，然后閉眼跳進水中，在河里即使把牙齒咬碎，很多人也撐不到20分鐘。岸上火堆通天，上岸的戰士雙腿完全沒有知覺，任憑戰友把自己背到火前一頓猛搓猛烤，方能漸漸感覺到一絲絲麻木的疼痛。

建橋用的木材需要到極遠的山上去砍伐，伐木組雖不用經受浸水之罪，但絕不是一項好活兒，每天要伐到晚上，天黑山陡路又滑，戰士們需要一排坐好，一個拉著一個往山下溜，那天，一名戰士不慎脫隊滑下山崖摔斷了腿，聞訊趕來的萬良擔心戰士慘號會影響本來就已透支的士氣，誰知戰士躺在血泊中竟然咧嘴一笑：“爽！有種收了老子！”

萬良伸出大拇指：“漢子！就沖你這一笑，我給你三等功！”

“這不是打仗，死人無法避免，咱們完全可以等春天再施工！三等功？人死了你給一等功又有什么用？”劉輝看著那個摔斷腿的戰士，怒氣沖沖地說。

萬良卻說：“不提高速度，死的人會更多。更重要的是重新書寫歷史會更難。”

“你少拿大話來蒙我！你不就是想千古留名嗎？你不就是打小日本打老蔣沒撈到名堂，拿這山這水和戰士們的命換前途嗎？我級別比你低，卻不代表我傻！”

“滾！”最終萬良動了肝火，兩名哨兵進來架走劉輝，劉輝連夜寫了幾封舉報信托人捎給上級，但都石沉大海，他發誓等路通后，一定要面見首長，把萬良的暴行一五一十地檢舉出去。

轉眼到了1954年，康藏路終于修成，劉輝也收集了萬良種種不合理的命令，準備爆發這幾年的隱忍。但他看到駐拉薩的解放軍后，卻遲遲沒有去找上級匯報。

迎接他們的駐藏官兵并沒有比他們好多少，一個個也是面黃肌瘦。來到拉薩見了面，劉輝才知道因為沒有路送給養，部隊還要建設機場、蓋房子、執行任務和巡邏警戒，部隊每天餓得緊，實在沒法了就去買當地用來做馬料的黑豌豆，發下來用水煮，戰士們吃了消化不良，不吃又挨餓，這些年因為餓也犧牲了不少人。最關鍵的是很多歷朝歷國的軍隊都打進過拉薩，最終都因窮山惡水而撤走，這次解放軍進藏也是一樣，拉薩的反動農奴主曾對駐藏部隊放過狠話：“你們打勝仗了，進拉薩了，但是以后餓著肚子跑回去，那比打敗仗回去還難看呢！”話雖難聽卻是事實，所以駐藏官兵每天都盼著路能通來，有路了，就有了一切。

劉輝找到萬良說：“團長我誤會你了，對不起。”萬良說：“你沒誤會，我確實有私心，因為我媳婦。我媳婦那年來看我，感冒引發肺水腫需要送到成都醫治，路上山體滑坡沒了路，我就抱著媳婦往下跑，最終她還是死在我懷里，臨死前給我說了兩句話，第一句是良子我還沒跟你過夠；第二句是這里為什么就不能有條像樣的路。再后來，一個磕長頭的朝圣者告訴我，說媳婦的靈魂去了拉薩，我就想抓緊把路開到拉薩，看看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你別說，這兩天每天晚上我還真夢到她了，呵呵……”

那天，劉輝回到自己宿舍，狠狠搧了自己兩巴掌。

2004年，這條康藏路已改名叫川藏路，屬于318國道，更是全國最美大道。慢慢地，修建這條公路的將士們成為了老人，而負責維修保養川藏線的，也由現代化新型武警交通部隊所替代。

這年，一輛越野車在無人煙的川藏線環山行駛，停在一位80多歲老人的身邊，一位肩扛兩杠四星的大校跳下車打趣道：“老團長，你迷路了嗎？”老人呵呵笑了：“這條路就是我建的，我修這條路的時候，你小子還是個乳牙未干的股長呢！誰迷了路我也迷不了。”

“哈哈，團長，這些年您還經常夢到妻子嗎？”劉輝笑著問道。

“呵呵，”萬良眺望著這條路，笑了，“不夢了，媳婦就在這里。”他雙手合十磕下長頭，身體緊貼大地，“詩中說得好啊，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劉輝攙著萬良站起身，揮揮手讓司機先走，自己則陪著老首長在這萬丈深山中步步慢行，夕陽拉長兩人背影，甚是孤獨。

修建當年康藏路也就是現在的川藏線時，解放軍官兵共犧牲169人，致殘62人，重傷697人，稱這條路線堪稱一寸山河一寸血，絕不為過。路通拉薩幾年后，萬良轉業主動要求留在拉薩，退了休經常來轉山，他說他想媳婦，也想當年那些跟著他過來卻永遠留在這里的兄弟，在這條路上走走，仿佛他們還在身邊，還能聽到他們當年喊出的號子，山峰里面還回蕩著呢。

因為亡妻，萬良終生未再娶。

（責編：邵強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