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廿
改革開放之初,一批外國人來中國旅行,他們所拍攝的照片不經意間記錄下了中國社會的某些細節。本期專題,我們請三位“老外”回顧當時在中國的旅行見聞,也來看他們1978-1990年在中國旅行期間拍攝的照片。業余拍攝,彩色信息,外來者視角,共同形成這些照片的趣味。

我在“你辦事, 我放心”前面拍了合影
葛大為(David Gleit)
葛大為是美國人David Gleit的中文名。1978-1989年曾多次來中國旅行。2007年,他把在那些年拍攝于中國的幾百張照片上傳到網絡上,一些網友開始轉發這些照片,并且討論自己的城市和生活在近三十年間的巨大變化,一時間他成了網絡紅人。葛大為學過六年中文,有東亞研究的專業背景,在七十年代的美國大概屬于“左翼青年”,在八十年代中期進入金融業,他的故事非常有趣。
——編者
我 1978年第一次來中國時,還很少有美國人到中國旅行,我覺得我和中國一定有某種特殊的“緣分”。1942-1945年我父親曾在中印之間的駝峰航線上服役,他是美國陸軍航空隊(美國空軍的前身)運輸機的機械師,當時這條航線為國民政府運送抗戰物資。在二戰后他從未想過自己有機會再次回到中國。30年之后的1978年12月,這個愿望實現了。并且,就在我們到達廣州的那一天,我在廣州的《人民日報》上看到了中美正式建交的消息,這真是驚人的巧合,我把那張報紙拍了下來。
對我來說,一切都是從中餐開始的。我在紐約長大,父母幾乎每周都帶我去吃中餐,很小我就記得“餛飩湯,春卷,叉燒排骨,火燒鴨,炒飯,炒面”。高中時,我開始對中國現代歷史感興趣,欽佩中國人民的革命,癡迷于毛澤東的故事。70年代初,在杜克大學學習歷史和宗教之后,我到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中心讀碩士。在斯坦福的第二年,有一個機會可以去臺灣學一年中文(當時我已學了四年中文)。我們當時所有人都更想去大陸,但是在1977年,美國學生還無法到大陸留學,所以臺灣是唯一的選擇。
在臺大(臺灣大學)學習期間,我偶然發現香港的“中華旅行社”有廣州佛山三日游,這太棒了!這趟旅行需要特別的手續:我們要在香港的美國領事館領取新的護照,這個護照上沒有臺灣當局的簽注,只用于在大陸旅行,我們用這個護照,進入大陸。回到香港后,我們再用舊的護照回到臺灣,臺灣的簽證官就不會發現我們去過大陸。這套手續很管用。首次旅行是在1978年4月,那年12月,我邀請我父母和兄弟在香港相聚,又去了一趟廣州。
1978年,我已經在臺灣學習將近一年了,能用很好的普通話與中國人交流,能看懂報紙上80%的內容。作為一個外國人,我對中國歷史、文化、政治的理解應該算是很好的了,我覺得我做好了準備來感受大陸。比如,我知道華國鋒,我還知道據報道,毛澤東對華國鋒說過“你辦事,我放心”。我和我的同學們在1978年4月的廣州也見到了“你辦事”的宣傳畫,我們在宣傳畫前面拍了合影。在廣州的街上,只要我開口說中文,很快就會圍過來一圈人聽我說話。我記得有個人問我在哪兒學的中文,我告訴他們:“老實說,我的中文多半是在臺灣學的”。他們一般會接著問“臺灣?臺灣怎么樣?”然后我就說“臺灣還不錯,比這里現代化一點”。他們的反饋會是:“嗯,有趣……”或是“是的,我們聽說過!”我還記得街上遇到過一個人,問我從香港到美國的機票多少錢一張。
有天下午的安排是到廣州郊外參觀“人民公社”,我們聽說在那里看到的是一些安排好的“表演”,于是我們告訴導游,我們對這個不感興趣,能否用那個下午游覽中山大學。令我們吃驚的是他們同意了,他們只是告誡我們要“小心”,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自己上了一輛公交車,毫無問題的到了大學,見到了一些大學生,甚至參觀了他們的宿舍,和我在臺大的宿舍很像。我們能夠自由的游覽廣州市區,過程沒人跟著我們,我當時對這種自由很吃驚。
1978年我去大陸旅行兩次,總共只有6天,但那之前我在臺灣呆了一年半,所以我當時對臺灣比對大陸更熟悉。就我的經驗來說,當時臺灣和大陸真是非常不同的地方。
最大的不同是經濟領域。臺灣當時已經是自由市場,創業型經濟,似乎社會上每個人都有一點自己的小生意,街上有非常非常多的店鋪,馬路上堵滿了出租車、摩托車和公交車。我在臺灣首次見到全家人——父母和兩個孩子,騎在一輛摩托車上。在夜里,臺北的很多街區比舊金山還要亮,霓虹閃爍,人潮涌動。大陸則不同,相比臺北,當時的廣州沒有什么新建筑,看起來很“舊”,夜晚的城市也黯淡無光,沒有霓虹燈,沒有小生意,也沒有摩托車。街上人很多,但是一切節奏都很慢,人們也更閑適。有一件事情是相同的——兩地的公交車都非常擁擠。
在臺灣,我與三名研究生分享一間宿舍。當時的臺灣當局是很反共的,幾乎臺灣所有人都覺得大陸是個大監獄,因為媒體不遺余力渲染這一形象。當時臺灣民眾無法與大陸的民眾接觸,他們對大陸居民的日常生活真的不大了解。但外國留學生又想讀大陸的書籍和報紙,所以我們得去一間本地學生不允許進入的“特別”房間,才能看到大陸的出版物。我們在美國學中文和中國歷史的時候,是沒有這種限制的,你可以在舊金山的唐人街買到《人民日報》,街上的書店也能買到大陸出版的書籍。在當時的臺灣,國民黨對出版物的限制比美國更多。
從政治角度看,當時這兩邊明顯是敵對狀態。在臺北,我看到標語上寫著“光復大陸”,在廣州,標語寫著“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我記得當時的臺灣媒體談到大陸的時候總是會加上“匪”字。從語言學角度來看這很有趣,但是作為一名理想主義的美國學生,我不喜歡當時國民黨政府對媒體的這種控制,也不喜歡他們對批評的禁止。
文化是個很大的話題,我想兩邊在文化方面是相近的,但總是有一點小小的不同。食物幾乎是相同的,但臺灣食品更多受西方影響,街頭有更多的快餐。臺灣人喜歡美國電影和電視劇,他們了解美國影星的名字,但他們給美國影星起的中文名字聽起來很滑稽,像是“格里高利·派克”。我的第一部《星戰》是1977年在臺北看的,我的第一部成龍電影《醉拳》也是在臺灣看的。我對那段時間的華語電影比較熟悉,當時大陸的電影看起來很老式,也太過政治化。不過我很喜歡電影《劉三姐》,我也喜歡演員劉曉慶。語言當然是非常相似的,臺灣說“冷氣”,大陸說“空調”。臺灣沒人會稱配偶為“愛人”。有一次一位臺灣教授告訴我,在臺灣不應該用“水平”,因為這個詞是“他們”使用的,他建議我使用“水準”替代。說數字的時候,我對大量使用的代替數字“1”的“幺”很吃驚,在臺灣我沒聽過這種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