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熱汗回過頭,便看見了那三只狼。
早晨,熱汗披著羊皮大衣剛走出氈房,一股清涼便裹住了他。庫孜牧場的每個早晨都很清涼,熱汗沒走多遠,靴子便被露水浸濕,他抬腳甩了甩靴子上的露水,低頭去看草的長勢。一夜之間,草又躥高了一截,在晨光中泛著濕漉漉的光。但就在他無意一瞥間,卻看見牧場邊的幾棵樹在動。樹林里彌漫著大霧,那幾棵樹像是被什么掀了一下,突然晃動起來。樹林里有什么東西?熱汗想起一句諺語:刀刃下的手會抖,懸崖邊的腿會顫。一定有迅猛之物在樹林里穿梭,否則那幾棵樹不會像受驚的羊羔一樣晃動。
熱汗不打算在這個早晨散步了,他捋了捋羊皮大衣里面的袷袢衣袖,袖口上的繡花便舒展開來。
他又去看那幾棵樹,但大霧已將它們吞噬。熱汗定定神,目光好像飛了過去,要找到讓那幾棵樹晃動的神秘之物。狐貍哪怕有四十四個影子,但永遠只有一條尾巴。熱汗緊盯著那幾棵樹,要等待大霧散開后,看清它們晃動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大霧像被撕碎了一樣,松松垮垮地散開。熱汗看清了那幾棵樹,它們長得并不茂盛,但枝條卻在劇烈晃動,每晃一下都像是要刺向天空。
一股風刮過來,卻沒有了清涼,而是把一股燥熱壓到了熱汗身上。熱汗愣了愣,才發現自己因為那幾棵樹走神了。他看了一眼冒出灼紅太陽的山岡,剛回過頭,便看見樹林里閃出了三團影子。
是三只狼。
它們轉瞬便躥出很遠,把晃動的樹枝甩在了身后。
熱汗很吃驚,原來晃動的那幾棵樹與這三只狼有關。洪水的聲音先到,石頭的影子后來。難道它們身上有奇異的力量,還沒有到樹跟前,便讓樹枝晃動起來?不,狼如果厲害成那樣,它們就不是狼而是神。
熱汗愣怔的片刻,那三只狼卻不見了。
熱汗向四周張望,沒有那三只狼的影子。難道它們藏了起來,在等待撲向羊的機會?吃肉的牙在嘴里,吃人的牙在心里。藏起來的狼最可怕,這三只狼像風一樣出現,又像風一樣轉瞬隱沒,一定要干出像雪崩一樣讓人不能防備,又不能應對的事情。
一連串咩咩聲從熱汗身后傳來,他一驚,以為那三只狼在他身后,等轉過身才發現,是一只羊在怪異地叫著。他很疑惑,羊為什么這樣怪叫呢?牧民們從來不讓羊亂跑,他們認為羊亂跑會像被詛咒了一樣倒霉,跑著跑著就會喪命于狼口。漩渦里有十雙手,也用不上勁;大河里有一百只腳,也躲不開激流。牧民們千方百計防止羊亂跑,但想法只是想法,鉆不到羊腦袋里去,所以羊不會聽人的話,一不留意就不見了影子。
熱汗向四周看了看,不知它的主人是誰,更不知和它天天在一起的羊群又在哪里,而它卻像被螞蟻咬了一樣在亂跳。熱汗摸了摸它的頭,它才安靜下來,但熱汗卻安靜不下來,羊不會無緣無故怪叫,它一定感覺到了狼。
但是狼在哪里呢?
騎馬之前先找好鞍子,上山之前先看清山岡。熱汗仔細察看四周,仍找不到那三只狼。他一陣惶恐,好像一只馬駒子躥進了他身體里,用四蹄狠狠踢著他的心。
熱汗摸了一下掛在腰上的刀子,緊張地吁了口氣。狼轉瞬間像風中的羊毛一樣不見了,它們想干什么?他看不見狼,但他隱隱覺得那三只狼躲在隱蔽的角落,正用發綠的眼睛在看著他。牧民常說,看清了馬的牙口,就會知道它有幾歲。熱汗覺得狼看到了他心里,知道了他所有的想法。他一陣緊張,額上便涌出一層汗水。
山岡上露出了太陽灼紅的身軀,大霧像是受到驅趕似的,很快便散盡。熱汗向上掀了掀“吐馬克”帽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大火遇到干柴會燃,石頭滾下山坡會飛。熱汗擔心那三只狼會摸到羊群附近,在轉瞬間像沙塵暴一樣撲向羊群。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涌到熱汗身邊,一位牧民對熱汗大聲說:“狼來了。”
牧民們都已經聽到消息,提著刀棍要去樹林邊打狼。
熱汗勸他們不要過去:“狼晃了一下就不見了,它們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你們一過去,它們看清了你們,你們看不清它們,會有危險!”
牧民們疑惑著停住了。
晨風停了,牧場上寂靜無聲。那只羊緊緊依偎著熱汗,似乎有可怕的深淵要把它拽入進去。
牧民們著急了,還是要去打狼。
熱汗攔住他們:“別去了,去也見不著狼的影子。就算見著了,打死了狼,也不是啥好事。馬渴了帶著嚼子喝水,人急了穿著鞋子過河。打死一只狼,十只狼會來報仇;打死十只狼,一百只狼會來報仇。打來打去,就打出了狼的仇恨。”
牧民們很吃驚地說:“你是阿爾泰最有名的獵人達爾汗的兒子,怎么能說出馬邁不開蹄子,鳥兒動不了翅膀的話?”
熱汗煩別人動不動就拿父親達爾汗說事,便不再理牧民們。一個多月前,牧民們轉場進入庫孜牧場時被狼圍困,牧民們無奈,便派人到托科村請達爾汗幫忙,達爾汗帶著熱汗趕到庫孜牧道,扎了十余個“稻草羊”,給它們披上羊皮,在山坡上擺出吃草的樣子,然后讓牧民們趁著黑夜迅速進入了庫孜牧場。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見那些“稻草羊”被掀翻在地,山坡上布滿被撕碎的羊皮。充滿智慧的腦袋,再大的葫蘆也比不上。狼上當了,便拿那些“稻草羊”發泄了一番。達爾汗離開庫孜牧場時,讓熱汗留了下來。達爾汗對熱汗說,你要勸牧民不要打春天的狼,春天的狼是寶,會把在春天病死的動物吃掉,這樣就避免了病死的動物腐爛后傳播瘟疫。五根手指全靠一個臂膀,整個部落全靠一個愿望。給狼留一命就等于避免了瘟疫,避免了瘟疫就等于給牛羊留一命,也給自己留一命。
這一個多月來,熱汗給牧民們講過幾次父親留下的話,牧民們聽得似懂非懂,不知該說什么。開水潑不到臉上不燙,錘子砸不到骨頭上不疼。沒有發生的事,說得像唱歌一樣也不動人,像哭泣一樣也不會讓人流淚。牧民們的心思都在羊身上,他們不愿意為沒有發生的事分心。但是現在狼出現了,牧民要打狼。熱汗覺得父親留下的話一下子變得重了起來,打狼便是不給狼留命,那些病死的動物腐爛后,沒有狼去吞吃,就會在牧場上傳播瘟疫,會讓很多牛羊喪命,也會讓人喪命。
牧民們看見熱汗不說話,便要往那片樹林圍過去。
熱汗阻攔他們的手紋絲不動,眼睛里亦一片鎮定。他對牧民們說:“流淌的雪水不會回頭,歪斜的樹不會變直。人和狼之間有了仇,就失去了放牧的機會,再也沒有平安日子可過了。”
“那怎么辦?”
“螞蟻搬不動巖石,水桶裝不下湖泊。你們在阿爾泰山上經了幾十年的風雪,翻了幾十年的山岡,什么時候聽說過人能打死狼?狼出現,一看二咬三離開,它們在出現時就想好了如何離去,人又怎能看見它們的影子?”
“那你說,怎么辦?”
“打狼不如防狼,想辦法防狼。”
“怎么防?把狼打死,我們的羊就不會受到傷害,這是最好的辦法。”
“不,那不是好辦法。應該把自己的羊看住,不要讓它們亂跑,狼就沒有機會撲向它們,這才是防狼的好辦法。”
“但是現在狼躲在不露腦袋的地方,我們不可能讓羊像樹一樣站著一動不動,羊要吃草,狼遲早會等到撲向羊的機會。”
“一張嘴里伸不出兩個舌頭,一件事情不會有兩個結果。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給狼等待的機會,大家一起喊叫起來,讓狼受到驚擾離開。人聽狼叫抖三抖,狼聽人叫停三停。人喊叫幾聲,狼會離開的。”
牧民們張了張嘴,卻沒有喊出聲。那三只狼早已不見蹤跡,他們茫然地看著那片樹林,不知如何是好。
太陽已經升起,明亮的陽光像一只大手,把牧場上的陰影抓起,扔得不見了蹤影。牛羊在安安靜靜地吃草,沒有一絲驚恐。牛羊隔一座山,狼也能聞見。明明狼已經出現,但為什么又不見了呢?
牧民們不甘心,握著刀棍向牧場邊包抄過去。
熱汗無法再阻攔他們,他們倔犟的背影迅速向前,把熱汗扔在了身后。他們到了樹林邊,睜大眼睛盯著那片樹林,但不見狼的影子。衣縫是虱子的天堂,但藏不了一只羊羔。他們一眼就看到了樹林盡頭,狼能藏到哪兒去呢?
這時,一位牧民跑了過來。剛才,他在牧場邊的草灘中閑逛,突然看見一只頭狼帶著兩只狼,在觀察牧場上的動靜。他大喊一聲,它們便不見了。他以為他的喊聲嚇跑了狼,但它們很快又出現了。他又喊了一聲,想再次把它們嚇走,但這次不靈了,頭狼帶著兩只狼向他走來,似乎他的喊叫招惹了麻煩,他必須承擔后果。沒有人會對著蝙蝠笑,沒有人會對著天鵝哭。狼在大白天居然這樣囂張,他從腰間拔出刀子,指著狼大罵:“毛驢子下的(生下之意)狼,嚇誰哩?有本事你來,我不把你們的狼頭剁了才怪呢!”“毛驢子”是新疆人罵人最狠的話,意即你什么都不是,是牲口。“毛驢子下的狼”這句話出自阿爾泰的一位牧民之口,一天晚上,他的羊遭狼偷襲,他沖進羊圈,看見狼正在撕咬羊的脖子,他一著急便吼出一聲:毛驢子下的狼,干啥哩?狼甩開羊從他身邊逃走了。后來,他著急吼出的那句話在牧區迅速傳開,“毛驢子下的狼”便成了牧民們罵狼的習慣用語。
那三只狼看了那位牧民幾眼,轉身進入了樹林。樹枝一陣晃動,不見了它們的影子。他還想罵狼,但嘴張了張卻變得啞然無聲。狼走了,恐懼像山一樣壓在了他身上,他再也罵不出一句話了。
牧民們進入樹林搜尋,還是沒有狼的影子,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有力氣不一定能翻過山岡,有牙齒不一定能啃骨頭。無奈之下,他們便詛咒狼,你毛驢子下的有本事出來,你有吃人的膽,我們有砍你的刀打你的獵槍,看誰收拾誰?
他們詛咒了一番,便不好意思了,狼怎么能被詛咒出來呢?說不定狼在隱蔽角落聽見他們的詛咒,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呢。失眠的人,會在半夜去敲別人的門;空虛的人,會在別人眼睛里找眼睛。他們為自己的魯莽不好意思,便不再往前搜尋。
少頃,他們往樹林外走。好耳朵能聽見隔山的風,好眼睛能看見霧中的路。狼已被人發現,它們在短時間內應該不會露面了。
樹枝擋住了他們,他們用手把樹枝撥開,樹便晃了起來。他們一驚,覺得樹枝像是要把他們甩出樹林。他們迅速走出樹林,樹枝還在晃動,像是真的把他們甩出了樹林。
他們耷拉著腦袋走到熱汗跟前,不好意思看熱汗,事實都已被熱汗言中,他們有些羞愧。但熱汗既不喜也不憂,好像這樣的事就像說話要張嘴,看東西要睜眼一樣簡單。
牧場上有人走動,很快,羊的咩咩叫聲,牛的粗嗥,馬的蹄聲,匯集在一起,讓牧場變得喧鬧起來。
太陽已經升高,彌漫著刺眼的亮光,好像要從蒼穹中把燃燒的火壓下來。
熱汗轉身進入氈房,爐子上的奶茶已經煮好,氈房里彌漫著濃濃的奶茶香味。他倒了一碗奶茶,卻端在手里沒有喝。火堆里的石頭會燙手,雪地里的木頭有寒氣。他不愿意去想那三只狼,但它們的影子卻鉆進了他心里,讓他無端地緊張。他苦笑了一下,那三只狼的影子像釘子一樣釘在了他心上,他已無法擺脫它們的折磨。他端起奶茶喝了一口,不料被燙得叫了一聲。他唏噓著放下碗,走到窗戶前向外眺望。
明亮的陽光刺過來,熱汗眼前便一片模糊。他揉了揉眼睛,視野變得清晰了。他擔心那三只狼沒有離去,便去看牧場邊的那片樹林。樹林在陽光中一動不動,只有明亮的光在游移。樹的影子不會動,鳥的影子不會停。樹林這么安靜,那三只狼一定不在附近。
熱汗轉過身,便看見一個人騎馬進了庫孜牧場。
他是從列思河縣城來的,到庫孜牧場給牧民傳遞消息,這一個多月來,到處都是狼出沒的消息,好像每一棵樹的影子里,每一塊石頭背后都隱藏著狼。狐貍看人一眼,心里會有十個想法;狼群接近牛羊,一張嘴會變成十張嘴。縣上為了防止牧民的牛羊受損,要組織打狼隊到各牧場打狼,但在打狼隊到達之前,縣上讓大家小心防狼。
牧民們都緊張起來。
熱汗臉上也涌出驚愕的神情。
來人說,十多天前,一只狼趁人不備沖進一位牧民的羊群,牧民看見狼的嘴大張著,獠牙在一只羊的脖子上就那樣一劃,那只羊便倒下去。狼厲害的地方有三個,一眼二牙三鼻子。它們只需看一眼就會做出冷靜的判斷,在冷靜判斷的同時,就已經把尖利的獠牙咬了過來。如果有異常,它們的鼻子會準確嗅到,并在瞬間做出決定。那只羊很快便死了。狼沒有松口,用力把羊甩到背上,背起來便跑。牧民們從腰間抽出刀子追趕狼,狼跑到山坡下無力攀爬上去,回頭看了一眼追趕它的牧民,扔下羊跑了。牧民們在事后分析,狼咬死羊后沒有來得及喘氣,否則它一定能把羊背上山去。
來人唏噓著說:“我到庫孜牧場來,總覺得有狼在后面追我,一路上我的心像打鼓一樣,頭發上一摸就是一把汗水。”
牧民們又望著樹林方向詛咒狼,毛驢子下的狼,有本事你出來,要熱就熱開鍋,要涼就涼到底,躲躲閃閃算什么狼嗎?
天黑后,熱汗躺在氈房里,看著爐子上火焰發愣。爐火不時升騰起好看的火焰,像是有什么要從火中跳出,然后竄入夜色中的蒼穹。熱汗想,庫孜是牛羊每年最早進入的牧場,狼一定不會放過,也許很快就會有狼群出現。
熱汗想琢磨狼,但一股疲憊襲上身,狼似乎只留下模糊的影子,被一團黑暗淹沒了。他的頭越來越沉,狼的影子變得越來越模糊。很快,那團黑暗伸出柔軟的觸角,輕輕接住了他。在恍惚之際,他隱隱覺得有聲響在耳邊縈繞,似乎要鉆入他身體,但倏忽一見又見了。他想弄清楚那聲響是狼的呼吸,還是風聲?但那片柔軟的觸角卻鋪展開來,他跌落下去,很快便沉沉睡去。
那隱隱的聲音響了整整一夜。
天黑后,月光在庫孜牧場鋪展開來,但沒過多久,黑暗從蒼穹中壓下來,月光便消失了。這時,黑夜像是被什么擰了一下,響起了隱隱的聲音。那聲音很細小,但卻一直在持續,像是揪住黑夜后再也沒有松開。終于,黑夜像是被擰散架了,癱在了那片聲響中。
是牧民們在挖陷阱。
他們在天黑前圍坐在牧場上,商量對付狼的辦法。一位牧民說,聰明的人數得清星星,愚蠢的人數不清月亮。我們不能被三只狼把腦子嚇壞,必須想辦法把它們打死,免得它們弄得人白天不敢走動,晚上不敢睡覺。
另一位牧民說,我們阿爾泰的人能走過三百條河流,能翻過二百座山岡,還想不出打狼的辦法嗎?狼哪怕再厲害,還能把它們的心長在人身上,人想什么,難道它們一眼就會看明白?
大家都不甘心,既然狼厲害,那就想出比它們更厲害的辦法收拾它們。刀砍不斷的木頭,大火能燒毀;雨澆不透的土地,螞蟻能掏空。很快,牧民們想出了挖陷阱的辦法。這個辦法好,牧民們都很興奮,渾身都有了力氣。于是,他們便開始挖陷阱。夜色讓人的眼睛看不清,但妨礙不了人的心。他們先挖出陷阱口,然后便向下挖。陷阱的深淺在人心里,挖掘的工具在人手里,只需向下挖便是。牧民們一整夜都在挖,熱汗在入睡時聽到的就是他們挖陷阱的聲響。
陷阱越來越深。
天亮時,他們挖出了一個三米深的陷阱。
他們在陷阱口鋪上樹枝,再蓋上青草,陷阱口便一片綠意,不露一絲痕跡。然后,他們在陷阱邊拴了一只羊,在羊周圍放了幾堆草。羊吃完一堆草,會去吃另一堆草,羊一動,狼以為它是一只走散的羊,就會放松警惕。眼前的花會亂神,嘴邊的肉會亂心。他們相信狼一定會被引誘向陷阱。
晨風輕輕吹動,庫孜牧場又迎來一個清爽的早晨。草似乎在一夜間又長高了,迎風飄出一片細密的波浪。風不吹草不動,話不說心不明。牧民們熬得眼睛里布滿血絲,而此時擺動的青草,讓他們緊張的心似乎要跳出來。
陷阱邊的羊突然一跳,驚恐地叫了起來。
幾團影子從樹林里閃出,起落著進入庫孜庫場。牧場上有一條小河,那幾團影子從小河中一躍而過,濺起的水花閃出一片亮光。陷阱邊的羊受到驚嚇,發出粗啞的叫聲。那幾團影子到了那只羊跟前,卻突然停了下來。
牧民們看清楚了,它們是狼。烏鴉飛得再漂亮,身上還是黑的;狐貍笑得再嫵媚,心里也有陰謀。他們認出它們是昨天出現過的那三只狼。它們盯著那只羊,似乎目光已變成爪子抓住了那只羊。那只羊驚恐地大叫,四蹄把草踢得亂飛。
牧民們等待它們撲向那只羊。
陽光變得更為明亮,三只狼被照完,牧民們甚至看清了它們的尾巴。它們不再隱藏,就這樣站在牧場上,也站在人們的注視中。人看狼時眼睛是抖的,狼看人時眼睛是冷的。三只狼的眼睛都冷冷的,似乎它們的眼睛里有沉重的石頭,要狠狠砸向那只羊。
羊的叫聲更大了,卻掙脫不了脖子上的繩子。
終于,三只狼又變成了三團影子,向那只羊撲了過去。羊向一邊掙扎跳去,但很快又被那根繩子拽了回來。就在羊剛發出一聲咩咩叫后,陷阱口像是騰起了一股旋風,那層碎草倏然旋飛而起,淹沒了那三團影子。等旋飛的碎草落下,那三團影子便不見了。駱駝比馬馱得多,但駱駝跑不過馬。三團飛一般的影子,只顧撲向那只羊,卻不料爪子踩到陷阱口的樹枝上,一一掉進了陷阱。
牧民們歡呼起來。
熱汗在前半夜受那聲響折磨,直到后半夜才睡踏實了。口渴了,離不了水;人困了,離不了床。他睡得很香,在天亮時夢見一只大鳥在叫,震得他耳朵疼痛。他被驚醒,意識逐漸清醒。他想起昨晚那隱隱的聲響,便一陣緊張,難道那隱隱的聲響持續了一夜,天亮時終于發出了脆響?
熱汗走出氈房,才知道驚醒他的并不是大鳥,而是牧民們歡呼的聲音。很快,他便知道了牧民們挖陷阱的事情。
晨風微微在吹,卻好像在向陷阱邊在吹。不,是人也像風一樣,在急切地向陷阱邊跑去,所有人都想看看狼掉進陷阱后是什么樣子。
熱汗走到陷阱邊,看見三只狼在陷阱里亂跳。它們剛才飛奔時閃出的影子,此時已蕩然無存。它們用力向上跳躍,想跳出陷阱,但陷阱太深,它們每跳一次都沉重地落下去,砸得陷阱發出悶響。它們不屈服落得如此下場,便大聲嗥叫著用爪子去摳陷阱,但它們的爪子起不到作用,掙扎幾番后,它們趴在陷阱里喘起了粗氣。過了一會兒,它們又開始嗥叫。它們的聲音里充滿絕望,就像懸崖邊的手,明知抓不住什么卻不放棄。
一片暗影在陷阱里游移,三只狼變成了三團幻影。
熱汗的嘴唇顫抖起來,他想說什么,但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嘆息一聲,轉身走了。
狼是從不屈服的動物,越是苦難,越是能夠激發出它們的狼性。有一只狼將一只鹿追進樹林,鹿左右躲閃著樹枝,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但狼卻咆哮著將那些樹枝撞開,直至一口咬在鹿的后腿上,鹿一個趔趄摔倒,被狼一口咬斷了喉嚨。
現在,這三只狼在陷阱里不停地嗥叫著。牧民們搬著石頭往陷阱邊走,想砸死陷阱里的狼。熱汗攔住他們說:“狼現在很狂躁,千萬不要去砸它們,否則會發生危險的事情。”
牧民們表情驚異,但還是放下了石頭。
三只狼嗥叫了整整一天。時間被它們的嗥叫聲推動著從上午到了傍晚,陽光亦被它們的嗥叫聲撞擊著從明亮變成了昏暗。它們的聲音從剛烈變成嘶啞,又從嘶啞變得無力。到了黃昏,便只剩下嗚嗚的粗嗥。
第二天,牧民們又去陌阱邊看狼。突然,一片白光從陷阱中刺出,他們的眼睛被刺得生疼。他們后退幾步,那片白光便弱了。他們用手護著眼睛向陷阱里看,才看清一只狼脖子上有一片白毛,在晨光中發出了瘆人的白光。它比那兩只狼高出一頭,抬頭仰望蒼穹時,脖子上的白毛閃閃發光,像是有刀子刺了出來。它嘴里的獠牙更像刀子,看一眼就讓人發抖。
“脖子上有白毛的狼是白鬃狼,它是一只白鬃狼!”牧民們驚呼,陷阱里的狼受到驚擾,便又用爪子去摳陷阱,摳下的土在陷阱里飄飛。
它就是白鬃狼。
去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時,人們就聽說新疆出現了一大批脖子和四條腿上有白毛的狼,它們是很多年都沒有露面的白鬃狼。還有人說,它們是從蒙古國越境進入巴里坤草原,然后沿北塔山向西,越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進入阿爾泰山的。阿爾泰山有草原、丘陵、河流、濕地、湖泊、森林和牧場,是白鬃狼理想的生存地,它們到了阿爾泰后就留了下來。
去年冬天的雪一場比一場大,白鬃狼的傳聞也越來越讓人驚恐。人們聽說白鬃狼很厲害,往往在狼群遭遇危險時,它仰起頭對著蒼穹嗥叫幾聲,就會招來狼群。一只白鬃狼都那么嚇人,而新疆卻出現了一大批白鬃狼,便更讓人害怕。吹走樹葉的是大風,刮倒大樹的是風暴。人們越想越害怕,不知道集合在一起的白鬃狼群,會把新疆禍害成什么樣子?
雪越積越厚,托科變成了白色世界,但白鬃狼卻一直沒有露面。星星在天不黑時不出來,狼在肚子不餓時不露頭。牧民們每天到羊圈里去看好幾次,擔心白鬃狼會突然撲進羊圈,把他們的羊咬死。
村里上年齡的牧民說,兇惡的狼都是獨狼,普通狼才會合成狼群。白鬃狼那么厲害,一定是獨狼,不會有成群的白鬃狼,不用害怕。白鬃狼會不會來,要等到明年開春狼群接近牧場才能知道。今年冬天是不會出現的,但白鬃狼不出現也不是好事,說不定它們懷著小狼崽呢,明年開春它們下一大群小狼崽,以后就會有更多的白鬃狼,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雖然白鬃狼在整個冬天都沒有露面,但人們覺得白鬃狼一定會出現。羊會往草多的地方走,狼會往羊多的地方跑。整整一個冬天,托科人一直在談論白鬃狼,好像它就在身邊,一不小心就會遭到它侵害。
但誰也沒有想到,白鬃狼就這樣突然出現了,就這樣又掉進了陷阱。
熱汗知道陷阱里有一只白鬃狼后,一下子咬緊了嘴唇。影子里的牙齒不會咬人,但火盆里的灰卻會燙手。白鬃狼出現了,今年的放牧還會像以往一樣太平嗎?
幾天后,庫孜牧場刮起一場大風,陷阱邊的碎草被風刮起,飄進了陷阱。陷阱里傳出慌恐的叫聲,是白鬃狼和那兩只狼被碎草驚擾,在狂躁地亂叫。牧民們探頭向陷阱里張望,白鬃狼和那兩只狼低垂著腦袋,像是被什么捏緊了喉嚨,隨時都會斷氣。
狼快被餓死了!
白鬃狼和那兩只狼已發不出叫聲,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前些天,只要陷阱邊有人,它們就會驚恐嗥叫,但今天它們卻軟軟地趴在地上,身上的毛像被什么撕過,就連尾巴也拖在身后,好像再也沒有力氣動一下。
一股更大的風刮過來,牧場邊的樹林發出一陣喧響。牧民們縮著脖子,似乎風鉆進他們的身體,把寒冷扔下,又鉆出他們的身體而去。三只狼也有了反應,它們掙扎著爬起來,抬頭看著蒼穹。它們在陷阱里只能看見蒼穹一角,但它們卻一直在看,似乎感覺不到大風的冷。
牧民們握緊刀棍,只要它們從陷阱里往外跳,他們就會動手。
它們望了一會兒蒼穹,慢慢低下了頭。但它們的眼睛仍然睜得很大,像是要用眼神覆蓋整個世界。很快,牧民們發現,白鬃狼的眼睛里閃出了一股銳利,那兩只狼看著它,眼睛里的恐懼像洪水一樣在翻滾。
風沒有要停的意思,牧民們把袷袢扣子扣上,便不冷了。三只狼都站了起來,在陷阱里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牧民們驚訝地發現,就在這幾步之后,白鬃狼站到了一邊,那兩只狼站到了另一邊。白鬃狼到了這種地步仍威風凜凜,它對兩只狼掃視一番,它們便老老實實趴了下去。
白鬃狼目光里閃出寒光,死死盯住了一只狼。
那只狼望著白鬃狼,目光迅速暗淡下去。
風并沒有刮進陷阱,但白鬃狼脖子上的白毛在動,好像風藏在它身上,正在掀動每一根白毛。少頃,白鬃狼把目光盯向那只狼,它脖子上的白毛不動了,直愣愣地立了起來。刀刃的寒光更嚇人,心里的想法更有力。另一只狼的目光也變得銳利起來,也像白鬃狼一樣盯著那只狼。那只狼被它們的目光壓得渾身顫抖,身子顫抖著向后縮去。
白鬃狼仰頭看了一眼蒼穹,然后低下頭看著那只狼,發出一聲粗嗥。陷阱外的風還在刮,隨著白鬃狼的嗥叫,風似乎落進了陷阱里,響起一陣呼嘯。那只狼也對著蒼穹嗥叫起來,陷阱里好像有什么在滾動,傳出一連串沉悶的回響。
牧民們很緊張,他們擔心狼會隨著嗥叫跳出陷阱。
牧民們聽老年人說過,狼被饑餓困擾或疲憊不堪時,會對著圓月或蒼穹長嗥,在嗥叫中獲得力量。現在,陷阱里的三只狼在對著蒼穹長嗥,一定是想讓身心獲得力量。牧民們怕它們跳出陷阱,如果它們跳出陷阱,牧場上一定會倒下一大群羊,搞不好人也會有危險。
他們握緊了手中的刀棍。
但誰也沒有想到,白鬃狼和另一只狼卻一起向那只狼撲了過去。那只狼嗥叫一聲,身體顫抖著縮成了一團。它們大聲嗥叫著撲向它,似乎聲音里有巨大的巖石,要狠狠砸向那只狼。
那只狼無力掙扎,迅速矮了下去。
它們撲到那只狼跟前,前爪倏然揚起,一團影子便閃爍著,壓到了那只狼身上。很快,閃爍的影子散了,它們用前爪壓著那只狼,嘴里發出嘶啞的呼嘯聲,并露出了尖利的牙齒。那只狼絕望地叫起來,但它只叫了兩聲,卻突然像是喉嚨啞了似的停了。
白鬃狼和另一只狼咬住了那只狼的喉嚨。
它們突然將頭向上一揚,那只狼的喉嚨便被扯斷,一股鮮血噴出,陷阱里便有了醒目的紅色。它的四只爪子抽搐起來,把那片紅色蹬得亂糟糟的,像一朵凋零的花。它們看著它如注的血噴在爪子上,頭一揚又嗥叫起來。在它們的嗥叫聲中,那只狼抽搐的爪子慢慢停了。
它們撕開它的肚子,扯出了內臟。短短的一瞬,那只狼便被自己的鮮血浸染成了紅色。它們撕扯著那只狼囫圇吞噬,直至把它的一半肉身吞噬完畢,才停了下來。
狼會吃狼!
興奮在牧民們的臉上浮動,在眼睛里面閃爍。他們奔走相告,狼吃狼了,兩只狼把一只狼咬死,像啃蘿卜一樣把它的一半身子吃掉了。
風中彌漫著血腥味,也夾雜著隱痛,讓人不禁顫抖。牧民們聽說過,群狼在快被餓死的境地,會將其中一只狼咬死吃掉,但他們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事后仍無比驚駭,這是一場為了躲避死亡的殘酷選擇,那只狼轉眼間便再也看不出是一只狼,而白鬃狼和另一只狼卻神情怡然,一副吃飽了的樣子。吃不上草的馬跑不遠,沒有力氣的人邁不開步。兩只狼吃了一只狼,可以挨過一些時日。它們并不因為吃了同類而痛苦,在這樣的境地,它們吃掉同類,是亙古不變的生存法則。溪流再小也會流淌,山包再低也有高度。這樣的命運攤到別的狼身上,它們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如果攤到自己身上,它們會無怨無悔用自己的生命,換取讓同類活下去的機會。
一股難聞的味道從陷阱里彌漫出來,人們握住鼻子,皺著眉頭把臉扭向一邊。
那只狼身上的毛掉了一地,被染上了腥紅的血,看上去又黑又紅。
兩只狼慢慢挨著時間,牧民們經常走到陷阱邊看它們的動靜,白鬃狼和那只狼看見他們的腦袋在陷阱邊晃動,便盯著他們嗥叫。帶著泥巴的腳不能踏進草地,宰過牲畜的手不能撫摸花朵。雖然白鬃狼的嗥叫很嚇人,但卻奈何不了人,所以誰也不怕它。它們嗥叫了一番,便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似乎喉嚨里有風在呼嘯。他們不喜歡看它如此狼狽的樣子,便一一離去。
接下來,每天的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每天的風從外面刮進牧場,又從牧場刮向別的地方。在陷阱里,兩只狼每天都將那只狼吞噬一些,地上很快又多了一些骨頭。它們吃飽后,神色自若地臥在陷阱里,一副從艱難處境中掙扎出來的樣子。
一位牧民走過陷阱邊,幸災樂禍地對著它們喊叫:“咬啊,繼續咬,看誰最后咬死誰?”
陷阱里的兩只狼沒有反應,他覺得無趣,便南腔北調地唱著歌走了。
大風一直在刮著,天氣也變得陰沉了,似乎要落下大雨。牧民們的臉被大風撕扯得生疼,但他們仍圍在陷阱邊向里張望,兩只狼面前是那只狼的殘肉碎骨,但它們視而不見,只是冷冷地盯著陷阱。黑夜會把大地覆蓋,懸崖會把道路阻斷。它們自從掉入陷阱后,便一直盯著陷阱,似乎遲早會用目光把陷阱戳出逃生的道路。
牧民們對它們指指點點,罵它們以前兇狠殘忍,現在卻這樣狼狽。平時,牧民們很少近距離看到狼,現在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罵就怎么罵,而且還能看到狼的狼狽樣子,他們很高興。
但陷阱里的兩只狼一動不動,似乎臥成了兩團影子。
牧民們看見狼沒有反應,便想,它們因為吃飽了,才可以這樣臥著,好像連風也聽不見。但那只狼的殘肉碎骨遲早會被它們吃完,它們將怎樣忍受饑餓?到時候,白鬃狼和那只狼之間,必然有一只被另一只咬死,只有那樣才可以度過饑餓難關。
熱汗站在陷阱邊,看見幾根斷草被風吹進了陷阱里。陷阱邊的青草不知不覺長高了,風一吹便搖曳起枝葉。過不了多久,陷阱邊就會青草如茵,還會開出漂亮的花朵。但不知陷阱里的一場囚禁,在最后會是什么結果。
風仍在呼嘯,黑暗也迅速擴散開,天很快就黑了。刮了一天的大風,像是用呼嘯聲緊緊抓著時間,終于把白天拖進了黑夜。
自從牧民挖了陷阱,熱汗便無力阻止他們。父親說過,狼從不愿讓自己暴露,一旦被人發現,會迅速離開或神秘隱藏。現在,牧場上整天狼嗥聲不斷,不會再有狼接近牧場了。沒有狼,踐踏牧場的黃羊便不會被驅趕,病死后傳播瘟疫的動物也不會被吃掉。老年人都說春天的狼是寶,原因就在這里。
熱汗向陷阱邊看了一眼,陷阱口黑糊糊的一片,好像牧場上所有的昏暗,正在向陷阱里滑落。
時間過得很慢,似乎每一天被狼嗥聲緊緊抓著,直至到了黃昏,才墜入寂靜的黑暗中。
兩只狼趴在陷阱里,除了嗥叫,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自從它們掉進陷阱后,再也沒有狼撲進牧場禍害羊。往水里扔一塊石頭,整個水面會漾起漣漣;對著鳥群喊叫一聲,所有的鳥兒都會飛走。也許狼都因為害怕去了別處,庫孜牧場便安靜了下來。牧民們在氈房里喝酒,唱歌,間或扭頭朝陷阱方向看上幾眼。他們很少說話,看一眼陷阱就好像說出了最高興的話。
每天的太陽升起時,人們便盼望它盡快落向西邊的山岡,好讓一天早一點結束。時間過得快一些,他們就能早一點看見兩只狼的撕咬,不管是白鬃狼咬死那只狼,還是那只狼咬死白鬃狼,都是讓他們解氣的事情。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一位牧民在陷阱邊大叫,狼又要吃狼了。
所有人的身影一晃,迅速向陷阱邊躥去。昨天,白鬃狼向別處張望時,偶爾會看一眼那只狼。白鬃狼的目光很隨意,但那只狼卻極為害怕,似乎白鬃狼的目光是大山,只要落在它身上就會把它壓垮。牧民們猜測,過不了多長時間,它將死于白鬃狼之口。
今天,果然不出牧民們所料,白鬃狼將銳利的目光盯在了它身上。
它明白了白鬃狼的意思,用怪異的目光盯著白鬃狼。它目睹了一只狼被白鬃狼咬死的過程,看見白鬃狼的目光,便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這些天,它一定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它緊張害怕地挨著時間。這種挨時間實際上是痛苦地等待,它在等待死亡。
它眼睛里浮出屈服的神情,頭慢慢低了下去。
牧民的說話聲讓它受驚,它突然向上躥起,像是要用爪子把人的聲音抓住。但人的聲音無形也無影,它落下去,摔出了一聲悶響。它喘著粗氣,無助地望著白鬃狼。
白鬃狼仰起頭,對著蒼穹嗥叫了一聲,然后把目光死死盯在了它身上。它在白鬃狼的嗥叫聲中一顫,突然把頭仰起,也嗥叫了一聲。
陷阱邊的人都看出來了,那只狼想活下去,它嗥叫一聲后,獠牙碰出了一連串脆響。
白鬃狼把兩條前腿收起,直立了起來。一團狼毛被白鬃狼踩得飛起,那只狼身子一扭,用爪子把那團狼毛抓了下去。
它不想死。
白鬃狼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死死盯著它大聲嗥叫。站在陷阱邊的人毛骨悚然,覺得白鬃狼身上的每一根毛都變成了大手,要把那只狼死死抓住。那只狼在白鬃狼的叫聲里渾身一抖,軟軟地垮了下去。
白鬃狼的叫聲擊垮了它。
白鬃狼一躍跳起,四只爪子帶起的狼毛旋飛出一片眩暈的光。很快,那片光又還原成狼毛,飄落了下去。而白鬃狼已撲到它跟前,用無奈的目光望著它。它抬起頭望著白鬃狼,但白鬃狼眼里的無奈迅速消失,隨即浮出一層冷漠。
白鬃狼又嗥叫一聲。
陷阱里游移著一片暗色,四周已變得有些模糊。白鬃狼的嗥叫似乎將那片暗色沖開,無比沉重地砸向了那只狼。它低下頭,身體蜷曲成一團。白鬃狼嗥叫著撲向它,幾聲沉悶的聲響過后,它的脖子被咬破,肚子上出現了一個口子,就連臀部也被撕掉一大塊。它渾身抽搐,喉管里傳出沉悶的聲音。白鬃狼扭頭去看它,它喉管里的嗚嗚聲不絕于耳,傷口上噴出如注的血,陷阱里又多了一片醒目的紅色。
白鬃狼并不急于吃它,而是撲到它身上,頭向下一探,它的一塊肉便被扯了下來。它身子亂扭,喉管里仍傳出嗚嗚的聲音。白鬃狼看了一眼它的眼睛,撲過去再次咬住它的喉嚨,用力一扯,它的頭便被扯斷,到了白鬃狼到嘴里。白鬃狼叼著它的頭,有血珠滴滴答答向下落著。白鬃狼用力一甩,它的頭飛到陷阱壁上,砸出一聲悶響后落了下去。它倒在陷阱里,脖子斷裂處一片模糊,讓人疑惑它不是一只狼,而是被白鬃狼征服的一只獵物。
白鬃狼很快便撕下它身上的肉吞吃起來。
牧民們皺著眉頭離去。饑餓的大手要將白鬃狼拽向死亡深淵,白鬃狼便死死抱住陷阱里的殘酷法則,以吞噬同類的方法讓自己活下去。兩只狼都死了,這不是結束,而是可怕的開始,接下來白鬃狼還會餓的,它怎么辦,難道它吃自己嗎?
天黑后,白鬃狼不停地嗥叫著,聲音里充滿痛苦和絕望。牧民們被它的叫聲攪擾得頗為煩躁,便到陷阱邊罵它:“不要臉的狼,你連狼都吃,你還是狼嗎?”
白鬃狼仰望著蒼穹中的月亮,月亮很圓,像一個潔白的銀盤。白鬃狼突然對著月亮長嗥了一聲。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以為它看一眼月亮,又要做出什么舉動。白鬃狼的這聲長嗥尖利刺耳,似乎它要從陷阱里跳出來,一口咬在人的脖子上。能吃肉就能啃骨頭,能馴服馬就能騎馬。所有人都害怕白鬃狼從陷阱里跳出來,便駭然離去。
半夜,下起了大雨。
雨越下越大,不時傳出白鬃狼的叫聲。它似乎知道自己最終會被餓死,所以它不想熬了,要用嗥叫的方式死去。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了。今年突然下起了這樣大的雨,牧民們都皺起了眉頭。雪能冷出人心里的痛,雨能澆出人心里的愁。牧民們覺得白鬃狼一定會死在陷阱里,多年前,阿爾泰山的獵人就用陷阱捕獵,狼掉入陷阱后被困死,有老鼠爬上爬下啃食它們的尸體。牧民說,狼平時很威風,沒想到死了后卻縮成了一團。更讓牧民解氣的是,狼死后經不起老鼠啃咬,很快就會變成一堆白骨。
雨接連下了四天,陷阱里積了水,但天仍然陰得像一動不動的黑布,綢密的雨水仍往陷阱里落著,傳出一連串聲響。
白鬃狼泡在積水里,腦袋向上仰著,像一片樹葉。牧民們在陷阱邊往里看了幾眼,白鬃狼不停地在積水中移動著,但不論它怎樣移動,都無法脫離積水的囚禁。狼有搖擺身軀甩掉身上的水的習慣,但白鬃狼搖了幾下身軀后,身上的毛反而在積水中黏成一片。它惱怒地甩了一下頭,不料身子趔趄著歪倒下去。它用力站穩身子,嘴里發出粗啞的嗚嗚聲。
雨水落入陷阱的聲音連綿不斷,白鬃狼的嗥叫聲越來越小,牧民們雖然在遠處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們知道白鬃狼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他們又去看遠處,但什么也看不清,大雨很快就把他們的目光擋了回來。
第五天早上,雨終于停了。
陷阱里一片昏暗,像是黑暗也變成雨水落了下來,直至雨停后也沒有散去。到了中午,牧場上飄移著雨后的濕氣,陷阱里才變得明亮了。牧民們走到陷阱邊,看見白鬃狼已被寒冷擊垮,整個身子像是被積水緊緊拽著,只剩下腦袋浮在水面。陷阱里積了很深的水,如果大雨再下一兩天,白鬃狼就積水沒頂,連探出頭的機會也沒有了。
熱汗走出氈房,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但他不甘心,總覺得有亮光在閃,他只要抓住那亮光,身體就不會再軟了。少頃,他終于明白那束亮光是一個想法,他想放走白鬃狼。人心里有了想法,身體便也就有了力量。熱汗握緊了拳頭,那個想法一經產生,便像洶涌的火,涌出了一股讓他全身鼓脹的力量。
熱汗走到陷阱邊,看見白鬃狼在積水中仰著腦袋,便打算用繩子做一個套子,扔進陷阱套住白鬃狼的脖子,把白鬃狼拉出陷阱。但他又想,我是在太陽底下有影子,在月亮底下敢睜眼睛的人,不能偷偷摸摸做事情。要放,也要當著大家的面放走白鬃狼,那樣才光明正大。但是牧民們都恨白鬃狼,他們會容許我放走它嗎?
熱汗猶豫不決。
過了一會兒,熱汗有了放走白鬃狼的理由,白鬃狼也是狼,會干任何一只狼都會干的事情,比如在開春時驅趕進入牧場的黃羊。我把白鬃狼放走,它在每年開春時驅趕黃羊,黃羊就不會成群出來,草場就不會被踐踏得不像樣子。這樣想著,熱汗發現白鬃狼抬頭看了一眼他。他心里一熱,覺得白鬃狼知道了他的心思。
放,還是不放?
熱汗心里有“兩只手”在打架,一只是“放”,另一只是“不放”。
雨后的牧場一片明凈,清涼的風吹在熱汗臉上,他心里的“兩只手”搏擊得更厲害,更無法分出勝負。他抬頭眺望遠處的雪山,雨后的濕氣使大地升起大霧,像是將雪山蒙在了一塊白色大布中。雖然他望著雪山,但心里的“兩只手”卻仍在打架。馬不會在路上被累死,但會在淤泥中被困死。人的心不管有多么慌亂,都必須鎮定,不能讓心里的慌亂冒到臉上,否則就會亂套。
慢慢的,熱汗心里的“兩只手”沒有了力氣,那只“放”的手打不過那只“不放”的手,同樣,那只“不放”的手亦打不過那只“放”的手,便都平靜了。
大霧慢慢從雪山上散開,雪峰一點一點袒露了出來。
熱汗看著從大霧中袒露出來的雪峰,似乎用目光緊緊擁抱了雪峰。霧散盡,雪峰終于袒露了出來。太陽的光芒照徹到雪峰上,雪峰反射出了炫目的光芒。
雪峰的光芒擁抱了熱汗,把一股熱烈注入了他心里,他的心熱了起來,身體有了力量。
他握住了“放”那只手,“不放”那只手軟了下去。
熱汗很快便做了一個套子,陷阱邊沒人,他把套子扔向白鬃狼的脖子,白鬃狼驚恐地跳開,駭然看著繩子。繩子落進積水中,讓水面漾起一圈漣漪。熱汗把繩子收起,再次扔下去套白鬃狼的脖子,它再次閃開,大張著嘴意欲一口咬斷繩子。熱汗不得不把繩子收起,茫然地看著它。陷阱很深,白鬃狼之力無論如何是跳不出來的,只有用繩子才能把它拉出來。但是它不知道他要幫它,怎么辦呢?
熱汗看著白鬃狼的眼睛,那“兩只手”又開始打架了,他咬咬牙,把繩子再次向白鬃狼甩去。他本沒有抱希望,卻意外地套在了白鬃狼脖子上。他一陣欣喜,迅速向上拉繩子,白鬃狼身下的積水發出“嘩”的一聲響,便被熱汗拉了起來。
熱汗不敢松勁,一鼓作氣把白鬃狼拉出了陷阱。
白鬃狼剛在陷阱邊站穩,便一扭頭咬斷了繩子。它身上的水往下落著,在扭頭的一瞬甩出一連串水珠。它感覺到脖子上的那個套子還在,便用爪子去抓,但卻抓不下來。它很快便放棄了套子,緊盯著熱汗,前抑后蹲做好了攻擊的準備。馬套上鞍子,會知道上路;羊走進牧場,會知道吃草。白鬃狼雖然被積水浸泡得渾身無力,但它的狼性還在,隨時都會拼死一搏。
熱汗看著白鬃狼恢復了兇惡的樣子,心里一顫,渾身又變得軟軟的。人的身體沒有了力量,心里就空了。熱汗不知道放走白鬃狼是對還是錯,如果白鬃狼對人感恩,在以后不再襲擊人和牛羊,那么他就做了一件好事。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一想法,不,白鬃狼會因為人折磨了它而心生仇恨,會在以后加倍報復人的。
那“兩只手”又開始打架,一時分不出勝負。
最后,熱汗堅信放走白鬃狼是對的,牧民背著他挖了陷阱,他們的詭計像一塊黑布,蒙住了他的雙眼,讓他迷失了方向。所以,他要從迷失中掙扎出來,而掙扎的唯一辦法就是放走白鬃狼。
一陣晨風吹來,遠處的大霧彌漫向庫孜庫場,但尚未進入牧場便消失了。大霧幾乎每天都向牧場彌漫,但最后都會消失不見,牧場便一直是原來的樣子。
少頃,熱汗發現,白鬃狼明白他對它并無惡意,而且明白是他放了它,便低低地叫了一聲,搖搖晃晃向牧場外走去。那個繩套留在了它脖子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掉下。它在陷阱中被饑餓和積水摧殘,看上去會隨時倒地斃命,但它已經脫離危險,迅速邁動著身軀出了牧場。
熱汗看著白鬃狼離去,終于松了一口氣。
一場大雨讓草又長高不少,白鬃狼搖晃著四爪,把身軀挪向綠草深處。偶爾間,它的頭會在綠草間消失,但很快又會冒出來,像水上浮動的樹葉。
突然,一塊石頭后冒出了一個人。是一位牧民,他握著自制獵槍,把槍口對準了白鬃狼。他帶了獵槍轉場,千防萬防還是被狼咬死了三只羊,這幾天他一直想打死白鬃狼,卻苦于沒有機會。現在,他終于把槍口逼到了白鬃狼面前。他想,毛驢子下的白鬃狼,你往前走等你的是槍口,往后退等你的是陷阱,我看你還能往哪里跑?
他舉槍瞄準了白鬃狼。
熱汗驚叫一聲,勸他不要開槍,但他不理熱汗,右手指扣住了扳機。
白鬃狼一動不動,兩條后腿緊緊夾著尾巴,一幅很害怕的樣子。他舉槍向白鬃狼瞄準,白鬃狼突然轉身將尾巴甩了過來,一股難聞的東西甩進了他眼睛里,他準備扣扳機的手慌亂松開了。白鬃狼嗥叫一聲撲向他,他心想完了,今天要喪命于狼口了。但白鬃狼只是用爪子把他的獵槍打飛,很快便跑了。
他從地上爬起,聞出白鬃狼用尾巴甩進他眼睛里的東西是狼尿。他這才明白,狼在無路可逃時,會悄悄把尿液尿到尾巴上,迅速甩進人的眼睛,然后趁人慌亂逃跑。怪不得狼平時總是緊夾尾巴,原來是為了在危急時刻甩出狼尿脫險。
白鬃狼剛走出牧場,一只烏鴉在樹林上空發現了它,在它頭頂叫了一聲。烏鴉是狼的好朋友,經常在天空中給狼傳遞信息。白鬃狼聽到烏鴉的叫聲,加快速度跑出樹林,沿一片荒灘迅疾向前。它脖子和四條腿上的白鬃毛被陽光照亮,閃出一片刺眼的光芒。如果它轉過身來,它的牙齒和眼睛將比白鬃毛更刺眼。但它沒有停頓,一直向前跑去。
烏鴉又在白鬃狼頭頂叫了一聲。
白鬃狼看了一眼空中的烏鴉,然后又向荒灘一側望去。大霧已經散盡,荒灘一側并不見任何東西,只有陽光把荒灘照得無比明亮,樹葉和草叢泛著綠的生機。
白鬃狼快速向荒灘一側跑了過去。
很快,荒灘一側有一團影子一閃,樹枝和草叢一陣晃動,復又安靜下來。白鬃狼感覺到了前方的動靜,遂加快速度跑了過去。
那團影子從草叢中露出了頭,是一只狼。
它看見白鬃狼后,向白鬃狼叫了一聲。狼與狼相見,會用聲音給對方打招呼,這只狼也不例外。白鬃狼向那只狼跑過去。天空中的烏鴉又叫了一聲,然后飛離而去。
太陽已經升起,白鬃狼的四條腿在明亮的陽光中邁得越來越快,整個身體似乎都有了透明感。它離那只狼越來越近,那只狼叫了一聲,像是在迎接它。白鬃狼跑到它跟前,盯著它看了一眼。那只狼又對它地叫了一聲。
突然,白鬃狼一躍撲過去,一口咬住了那只狼的喉嚨。那只狼沒有防備,在疼痛中拼命掙扎,有幾次差一點從白鬃狼嘴里掙脫,但白鬃狼死死咬住它不放,它們扭來扭去,騰起的灰土讓它們變得模糊起來。
熱汗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那只狼被白鬃狼扯著脖子,像一片樹葉似的甩來甩去。最后,那只狼沒有了力氣,白鬃狼用力將頭向上一甩,它的四顆獠牙起到了作用,那只狼的喉部飛濺出一股鮮血,慢慢倒了下去。白鬃狼撲到它身上,撕扯開它的肚子吞噬起來。
荒灘中安靜了下來,只有白鬃狼的頭在動。過了一會兒,白鬃狼站起,迅速向荒灘外跑去。它吃飽了,有了力氣,要盡快離開庫孜牧場。
荒野上的陽光更為刺眼,似乎太陽化成了光的河流,要從天上傾瀉下來。
熱汗走到那只狼跟前,看見它脖子上有一個像刀子割開似的傷口,正往外涌著血。它的胸腹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扯斷的骨頭和凌亂的皮毛。它身上留有白鬃狼抓出的爪痕,旁邊的草地上,布滿白鬃狼帶血的爪印。
熱汗明白了,白鬃狼在陷阱里吃了兩只狼后,味覺記憶留下了狼肉的味道,當它從那只狼身上聞到熟悉的味道后,便撲過去咬斷那只狼的喉嚨,瘋狂吞噬了一頓。
熱汗想,也許白鬃狼以后不再吃別的動物,只會吃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