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長安，誰記蟬鳴初夏時

◎吳韻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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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長安，誰記蟬鳴初夏時

◎吳韻汐

圖/口　君

裴氏出生于名門望族，自幼博覽群書，是裴家的掌上明珠。然而自嫁給魏徵后，她的生活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彼時魏徵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父親早喪，家門衰微，他空有滿腹經綸與一腔熱忱，在隋朝末年的動亂年代里卻是報國無門。

在那些清貧的日子里，魏徵常與裴氏一起探討天下大事，評說古今奇談，雖然窮困潦倒，卻樂得自在逍遙。他們的房子破舊不堪，每當嚴冬來臨，常常四處漏風。有年冬天，裴氏染了風寒，縮在被子里依然凍得瑟瑟發抖。魏徵急得團團轉，幾乎將家里所有衣服都蓋在裴氏身上。那時屋外滴水成冰，大片大片的雪花迎風起舞，而裴氏看著忙前忙后的夫君覺得暖沁心田。

魏徵愛吃醋芹，每年春回大地時，裴氏都要在庭院里種上一些芹菜。草長鶯飛的時節，等不及芹菜長成，魏徵便迫不及待地采摘下來，央求她做一餐美味佳肴。裴氏雖心疼那沒長成的芹菜，但總拗不過魏徵孩子般的央求，一面搖頭嘆笑，一面為他烹調美味。

魏徵37歲那年，因才名遠播被武陽郡丞元寶藏召來為官，從此仕途之門大開。經過幾年輾轉奔波，成為李建成門下的東宮僚屬。

生活終于有了一些起色，他們再也不必為衣食擔憂。然而富貴如云煙，他們在塵世里相濡以沫，貧窮或富貴對他們的生活來說似乎沒有多大影響。

武德九年盛夏，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事變，李建成被殺。鮮血染紅了玄武門下的青磚，絕望中，魏徵既為太子痛惜，又為以后的生活擔憂。他以為李世民一定會殺掉他，因為此前他曾多次為太子獻計獻策。他并不畏懼死亡，只是想到妻子跟隨自己多年，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又將跌落痛苦的深淵，不禁又痛又恨。

那天殘陽如血，蟬鳴聲聲，等在家中的裴氏哭得昏天暗地。當一彎新月爬上柳梢時，她的眼中早已無淚。對著寂寥的夜，她自嘆：“若是黃泉路近，何不相伴而去？”

就在裴氏絕望之際，魏徵回來了。惜才如命的李世民終究沒舍得殺掉魏徵，還任命他為詹事主簿。夫妻倆抱頭而哭，這場驚心動魄的生死離別讓他們愈發珍視彼此，恨不得此后的所有時光都形影不離。

裴氏擅長紡紗織布，一家老小的衣服都出自她手，一年四季里她永遠忙碌不停，原本鮮嫩如玉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老繭。雖然家境漸好，但他們的生活狀態一如過往。魏徵依然最愛吃妻子親手烹制的醋芹，那是他永生迷戀的味道，人世間任何玉食珍饈都無可比擬。

他們依然住在那棟破舊不堪的老房子里，有年夏季大雨滂沱，將房頂澆出一個洞來，滴滴答答的雨水從屋頂落下，裴氏只好找來一個木桶接雨水。見妻子愁眉不展，魏徵笑說：“足不出戶便能賞雨，倒也是一樁美事。”裴氏立即笑答：“待到雨晴，足不出戶便能賞虹了，豈不更美？”

詩酒年華在塵世的陽光雨露里沉淀凝結，她是他最貼心的知己。那年的雨濕了衣衫，濕了所有的繁華與滄桑，卻迎來了他們生命里最絢麗的彩虹。

沒多久，唐太宗聽說了這件事，立即命人為魏徵置辦了一座豪華的府邸。那日恰好魏徵不在家，裴氏便替夫君婉拒了皇帝的好意。她了解夫君，知道即便夫君在家也絕不會接受。而在外忙碌的魏徵聽說了此事，當即向隨從表達了拒絕之意，隨從問他為何不回家謝絕。他笑著說：“內子最是知我，定不肯接受。”

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于相愛相知的人與相守的人是同一個，如同一朵盛放在春光里的花，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恰好在你經過的那個瞬間倏然綻放，將自己全部的美好都呈現給最愛的人。

貞觀十六年春，一對燕子忽然飛來，在魏徵家的屋檐下筑了巢。那個夏天似乎格外熱鬧，一窩雛燕每天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然而秋天來時，燕子們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梁上的燕巢還在，往日的歡歌卻已成云煙。裴氏為此頗為失落，魏徵見狀便勸說道：“燕子識家，待明年春天，這對燕子定會回來。”裴氏將信將疑道：“能來與否，都要等到明年春天才知曉。”

然而魏徵再也等不到明年春天了，也無法看到那對歸來的燕子了。那年，過于操勞的他一病不起，裴氏寸步不離地守護在病榻旁，晝夜服侍。唐太宗聽說后，派了宮里最好的御醫去給魏徵治病。

那時正值嚴冬，長安城里一片肅殺，偶有枯葉隨風飛向空中。當御醫來到魏徵家中時，不禁被那破落的庭院驚呆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當朝宰相家里竟如此寒酸。而魏徵那床破舊的被子更是令他倍感心酸，回宮后，他便如實向唐太宗稟報自己的所見所聞。唐太宗立即命人給魏徵家里送去幾套錦被。

那時魏徵已口不能言，守在一旁的裴氏卻能讀懂夫君的眼神。當賜被的臣子來到魏徵家中時，魏徵只將目光落在妻子身上。她立即婉言謝絕：“夫君用慣了粗布被褥，不必添加錦被，還望皇上見諒。”她的聲音平淡如風，悠悠然掠過他的眉間心上，那一刻，他的臉上終于綻出舒心的笑容。這一世，她最懂他。那份溫熱的愛開成了塵世間的灼灼桃花，所有的牽掛都化作生命里的峰壑千疊，江山萬里。

沒過幾天，魏徵安然辭世，萬種悲慟嚙噬著她的心，而她依然苦苦支撐著，為夫君打理好后事。唐太宗聽聞噩耗分外悲痛，下令為他舉行盛大的葬禮。然而裴氏婉言謝絕道：“夫君平生儉素，今葬以一品羽儀，非亡者之志。”在裴氏的堅持下，魏徵的葬禮辦得非常簡單。她知道，若是夫君泉下有知，定是希望她如此做。

一世夫妻，一生知己。天邊的鴻雁銜起落日，用溫情守候點燃歲月里的煙霞。那年的長安城大雪紛飛，她的淚滴成冰、化作玉，絲絲縷縷的痕跡傳唱成了最動人的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