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歌聲（組詩）

阿洛夫基

草的傾訴

親愛的羊

你們的嘴驚動了我的夢

我遍體鱗傷，傷口交錯

但我不會喊苦，也不喊痛

經過一個冬天的煎熬

不就是讓你們吃掉我嗎

我的肉成為你們嘴里的甜

或胃里的香

謝謝你們成就了我生命的完美

親愛的羊

我身體里有大地是聲音

也有春天的秘密和乳汁

請你們細心聆聽和咀嚼

這樣，你們和萬物連在了一起

世界原本就是一個生命體啊

現在，你們水足飯飽了

懇請你們尿在我的頭頂

懇請你們踩響我的骨頭

懇請你們啃凈我的身體

這樣，經過夜色的澆灌和發酵

明早我的長勢會更茂盛

親愛的羊

夏天很快就過去

我把剩下的肉體放在

秋天的臉龐上

我要縮回大地的身體里去了

等待明年春來

我們能否還再相見

在甘平乃托

那天，我去甘平乃托

陽光格外溫暖。珍貴。可人。

飄動的孩子，搖頭晃腦的樹葉

親切。透明。生機以及擁有快樂的秘密

蔥蘢的山林。裊裊的炊煙。

歌謠在云上。故事在風中。

麥子和麥子里的諺語

滋養著村寨和孩子

那天，迎面走來的畢摩

背上掛著神鈴和畢摩帽

面帶微笑，默默行路

他那一串目光

正好觸在我心頭的疤

神奇的畢摩啊，你能讓我變嗎

請讓我變成她裙上的花紋

或者變成一粒塵埃

飄落在她臉上

兩三聲鳥鳴落下來

我的心輕顫了幾下

那是1992年，春色無邊

山上的燕麥

回到了酒碗中

我輕輕咂一口

聞到了她的汗香

在涼山

在涼山

心傷了

鉆進阿媽的披氈里

讓她裹緊

太陽下山的時候

喝酒吧

是是非非都是一碗酒

在問候或嬉鬧間

自己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月亮出來的時候

唱歌吧

恩恩怨怨都是一首歌

唱著唱著

你會變成妹妹嘴里的詞

在涼山

睡眠總是甜甜的

一覺醒來發現

血管里回響著

金沙江的濤聲

山情

父輩們代代守著

一座座的山

他們死了

這山就歸了我

他們死后，火葬在山梁上

尸骨鋪高或壯大山體

魂魄化作草木和森林

山成了我名副其實的故鄉

風來了，我喊一聲爹

你要穿好衣

雨來了，我喊一聲娘

你要蓋好被

再后來

我把山扎疊成行囊

爬坡涉水，穿街走巷

山啊，我背不動你

山啊，我會背著你

風一吹

風一吹

風就成了自己

輕輕一扭腰

路邊的草們

開始慌張起來

一下午不停地抖索

不遠處，幾株蕎麥桿

不顧一切地抱緊對方

一松手，從此便是天涯

只有眼前的石頭

不動聲色

一如昨天或前天

母親

母親做的蕎饃

圓圓的、黃黃的

饃上有她粗糙的指紋

我常把它捧在手心

細細打量

深怕咬痛母親的手

母親唱的鄉謠

涼涼的、甜甜的

像春雨，滴滴答答

一直飄落在童年的天空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

邊唱邊含著淚微笑

一唱，春天就近了

再唱，時光就遠了

我啃著蕎饃走過昨天

在遠方一回頭

母親就成了山崗上小小的墳塋

那是世上最美的角落

讓人牽掛，令人擔憂

頌歌

翻過山的草

更茂盛，更細嫩

羊啊，你要吃個夠

含著淚的歌

更撕心，更裂肺

哥啊，你要唱個夠

真愛就那么一次

并不甜，卻很美

妹啊，你要愛個夠

我要說的馬邊河

我要說的馬邊河

從外婆的歌謠中流出來

它是男兒的汗

它是女兒的淚

一路道歲月悲喜

一路說人生迷離

我要說的馬邊河

從媽媽的眼里流出來

日出時是一首歌

日落時是一幅畫

一路唱吉祥平安

一路畫世道平直

我要說的馬邊河

它有堅硬的骨頭以及無法丈量的情愫

它變成了妹妹手中的琴聲和眼里的春光

我還反反復復地說馬邊河

更是因為故鄉的女人們

都是這條河的女兒

她們和母親河一樣

一輩子，兩輩子

反反復復清洗自己

那時候，這時候

云在云中漫步

水在水中歡唱

那時候，父親還在

朝霞織成彩裙

鳥聲譜成歌謠

那時候，母親還在

不在乎幸福，只渴望偉大

這時候，我已走的太遠

遠在門之外

故鄉的歌一開口就忘了詞

阿普沃薩神啊，我這幅德行

是否真的很可笑

我為什么不扇他兩耳光

我怎能不記得

那是秋天的一個趕場日

一個陌生男人在酒后

莫名地扇了母親一耳光

沒回過神來

那酒鬼大搖大擺消失在了人群中

母親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母親躲在街的一角哭泣

那時候我只會陪著母親哭

那時候我已經十二歲

我為什么不跳起來還他兩耳光

或者咬破他的右手

很多年過去了

母親早已離開了我們

估計那男人也不在人間了吧

每每想到那個秋天

我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每每想到那個趕場日

我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