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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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三個短篇小說的寫作
■曉 蘇

曉蘇,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生于湖北保康。1979年考入華中師范大學中文系,大學畢業后留校工作至今。現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先后在《收獲》《人民文學》《作家》《花城》《鐘山》《天涯》《十月》《中國作家》《大家》《江南》《長城》《小說界》《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山花》等刊發表小說五百萬字。出版長篇小說《五里鋪》《大學故事》《成長記》《苦笑記》《求愛記》5部,中篇小說集《重上娘山》《路邊店》2部,短篇小說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燈》《狗戲》《麥地上的女人》《中國愛情》《金米》《吊帶衫》《麥芽糖》《我們的隱私》《暗戀者》《花被窩》11種。另有理論專著《名家名作研習錄》《文學寫作系統論》《當代小說與民間敘事》等3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刋》《新華文摘》《中華文學選刊》等刊轉載40余篇,并有作品被譯成英文和法文。曾獲湖北省第四屆“文藝明星”獎、首屆蒲松齡全國短篇小說獎、第二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第三屆、第四屆、第五屆湖北文學獎、第六屆屈原文藝獎。《花被窩》《酒瘋子》《兩個乞丐》分別進入2011年度、2013年度和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在1990年前后,我寫過幾十篇鄉村小說,主要是短篇。二十年過去了,回顧那段時間的寫作,有三個短篇的寫作背景以及它們的發表情況仍歷歷在目,似乎永遠難忘。
這個短篇寫于1989年。記得正在寫作的那個晚上,寫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好多學生上街游行,腳步聲和呼喊聲使我的筆被迫中斷了半個小時。那會兒,我也跑出去看熱鬧,跑到行政大樓門口時,游行的隊伍已經遠去,校園里漸漸平靜下來。當時是夜里九點多鐘,月光如水照著行政大樓門口的一塊草坪,我正要折身回家繼續寫作時,忽然看見有一男一女兩個學生在那草坪上談戀愛,而且談得比較深入,用一句含蓄的話說,他們正在那個。我氣不過,便跑上去大吼一聲:干什么你們?兩人馬上分開了,但并不驚慌。那男的對我說,我們不游行,在這兒躺會兒還不行嗎?我沒話可說,便轉身離去。那個男生的臉我當時是看清楚了的,他后來因為沒參加游行還受到了學校表揚。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完成了《兩個人的會場》的后三分之二。
《兩個人的會場》實際上是有原型的,我的許多好一點的小說都有原型。作品中的老別,說起來就是我的一位堂兄,原來在每年正月初四開大會開慣了,后來不開了反而不習慣,有一年我回家過年碰到他,他說,這正月初四不開個大會,就像是過年沒過好似的。就因為堂兄的這句話,我有了寫《兩個人的會場》的沖動。小說寫出來后,評論家們比較喜歡,他們說是表現了人性的一種,那就是沒有自由時追求自由,有了自由卻逃避自由,反而還追求束縛。評論家到底是評論家,他們能把我八千多字的小說用幾句話說透,我欽佩他們。王先霈教授、於可訓教授都十分喜歡這篇作品,他們曾在許多場合和文章中提及此篇。后來王先霈教授主編《湖北新時期文學大系》之中的小說選本,就在短篇小說卷中收入了這一篇。他曾對我說,按說你的中篇也是可以入選的,但我太喜歡《兩個人的會場》,所以就沒有選中篇。著名作家劉富道先生也很喜歡《兩個人的會場》,他曾在《湖北日報》上撰文,稱之為新時期農村題材短篇小說的精品。我非常感謝這位著名小說家當時對一個年輕寫作者的鼓勵。
然而,小說寫出來后發表并不順利。因為自己一開始就喜歡它,所以將它投到了《上海文學》。編輯倒是很負責,不久便退了回來,夾了一張鉛印的退稿單。接著我把它寄給了《當代作家》的周百義先生,那時他還是一位普通編輯,他倒是挺喜歡,可最后被負責人槍斃了。小說開頭不久有一段關于老別屙尿的描寫,寫得比較過細,從動作到響聲都寫了,正是因為這一細節,那位負責人在稿箋上批字,說過于低級趣味,把稿子一槍斃了。我后來又給了《芳草》的主編朱子昂老師,他倒是很快給我發了,還發了頭條,并且插了一個很傳神的圖。以后見到朱老師感謝他時,他說,那個屙尿的細節寫得非常好,所以我很快發稿了。我聽到這話后頗有感觸。
這篇小說寫起來是非常順手的,有些細節和句子我至今記得。比如老別在當年的會場上與小寡婦調情的對話。老別說:“喂,妹子,你褲襠的那塊田又干了吧?”小寡婦說:“死老別,我打你的臭嘴!”老別說:“要是干了,我夜里來給你抽水抗旱。”小寡婦說:“死老別,我打你的臭嘴!”老別還死皮賴臉地說:“我自己帶抽水的管子來。我的管子又粗又長。”這個細節只用了這么兩句簡短的對話就把人物性格刻畫出來了。作品中還使用了不少比喻,想起來很有藝術的意味,比如寫日頭掛在天上像一個曬干的胡蘿卜。我不知道當時我為什么會這么形容太陽,只覺得只有這么寫才能寫出人物當時的心境。
對了,《湖北新時期文學大系》出版后,上海的一位小說編輯來到武漢,問我這篇最初發于何刊,我說《芳草》。該編輯說,其實這篇作品我們刊物也能發的。我聽了啞然失笑。
這個短篇寫一個農民受到村長的捉弄,后來又想辦法讓村長受到鄉長捉弄的故事。此篇發于江西的《小說天地》,這是一個地方小刊物,發在一個很不起眼的版面上,沒想到《小說月報》的編輯會看見它。《小說天地》是1991年第一期發表的,《小說月報》同年第四期選了它。這是我的小說第一次上《小說月報》,當我的愛人把登有該期要目廣告的《中國青年報》送給我看時,我居然喊了一聲毛主席萬歲。那張青年報我至今保存著,因為它給我帶來過好消息,并讓我興奮了好多天。后來當我讀到1991年第4期的《小說月報》時,我的眼睛里淚水汪汪。
《吃的喜劇》寫于1990年的夏天,是在我的家鄉保康一位堂姐的縫紉機上寫出來的。當時,我的父親正在保康受冤枉坐監獄,我到處找人為他鳴冤叫屈,檢察院答應重新考慮這個案子。我每天住在縣城里等消息,等得很苦悶,便在我堂姐家找到一些寫信的材料紙,伏在縫紉機上寫了《吃的喜劇》。此篇八千字,只寫了一天時間。之所以伏在縫紉機上寫,是因為這臺縫紉機就放在供我休息的那間房里,我喜歡把自己關在一個單獨的地方寫作,所以就沒去用客廳的那張桌子。寫完后,我怕材料紙丟頁,便馬上用縫紉機縫了邊。就在這篇小說寫出來的第二天上午,我父親夾著被子從看守所里出來了。我和堂姐去接他時,我對父親說,我昨天寫了一篇小說。
《吃的喜劇》原名叫《鄉村喜劇》,編輯發表時改了標題。我還是喜歡原來的篇名。小說的開頭我特別喜歡,是這樣的:朱八桂獨自坐在門檻上用拳頭捶胸脯。他想用拳頭把那股氣捶出來。如果把那股氣捶出來他就會好受一些。可是他一連捶了好半天,那股氣仍然憋在心口那里。后來,朱八桂就對著遠處的一個地方罵了一句:“狗日的村長!”
人民文學出版社每年都要出一本小說年選,我的這篇小說居然被選進去了。進入那本年選的作者大都是文壇名家,我夾入其中除了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無比高興了。那也是我的作品第一次進入年選,隨后連續三年,每年都有一篇被選進去。
這是一個給我帶來了許多榮譽的短篇。寫于1992年5月,發表于《長江文藝》1992年9月號,轉載于《小說月報》1992年12月號。同年長江文藝雜志社開展年度小說評獎,《三個人的故事》榮獲金葉杯小說獎,不但得了獎金,而且還捧回了一個很漂亮的獎杯。在頒獎大會上,當時主持《長江文藝》工作的劉益善先生還特意安排我在會上代表獲獎作者講了話。第二年,《中國文學》英文版和法文版分別以英文和法文向海外譯介了這篇小說。
在這篇作品中,我自己最滿意的是對黑水和白丘三次扳手腕的描寫。第一次扳手腕純屬閑得無聊,沒有任何意義;而第二次扳手腕是白丘提出來的,他是為了打黑水的主意。這時聰明的黑水突然想到找白丘借錢辦瓦廠,于是說:“如果你扳輸了,你幫我借三千塊錢。”白丘同意,但他問:“要是你扳輸了呢?”黑水說扳輸了就讓白丘親一個嘴。這一次,黑水扳贏了,結果白丘借了黑水三千塊錢。第三次扳手腕是黑水主動提出來的,這時她的瓦場已經有了效益,而且在共同辦瓦場的過程中她愛上了白丘,所以她主動提出和白丘再扳手腕,并且說:“你輸了我睡你上面,我輸了你睡我上面。”白丘一聽,就明白了她這話中的深意,所以他們扳一下沒扳出輸贏就上床了。這三次扳手腕的細節在小說中既刻畫了人物性格,又推動了情節發展,很有一些作用。
《三個人的故事》的責任編輯周昉先生為這篇作品問世起了很大作用,他還寫了編者手記與作品同期發表于《長江文藝》,給我的作品以高度評價。我想,如果周老師不在同期配發一篇評論性質的“編者手記”,也許讀者和選家不會那么關注這篇作品。
在《三個人的故事》中,女主人公黑水和男主人公白丘是我使用筆墨最多的,另一位人物龔自安,雖然正面寫他不多,但我自己覺得這個人物在作品中最重要,也是這個人物才使我動念頭寫這篇作品的。龔自安是黑水的丈夫,一年四季給別人打工,是一個做幫工的好手。當妻子黑水要他回來自己干時,他卻怕冒風險,也不愿操那份心,還是去給別人打工了。黑水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與第三者白丘合伙辦了瓦場,發生了愛情。龔自安這種人在我的家鄉到處都是,差不多有一多半的男人都不愿意操心傷神,而寧愿去出苦力流黑汗。我當時覺得,有些人一生下來就是勞力者,他們一生注定要受勞心者的統治。
這篇小說后來在我家鄉油菜坡傳播很廣,許多人都讀了,讀后都議論紛紛,甲說龔自安是乙,乙說龔自安是丙,丙說龔自安是甲,我知道后,心里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