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離家出走

尼基·洛夫廷

那年夏天我還沒滿十三歲。那段時間，我常常努力讓自己保持不動，似乎連心跳都要停止了。

我一直是個能靜下來的人，常常特意訓練自己：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動作，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這件事，我比任何人做得都好，但恐怕這也讓我成了別人眼中的怪人。“彼得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家人總這么說，我聽得耳朵都生繭了。

我的問題，那可太多了。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我腳邊的響尾蛇。

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但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低頭盯著地面，心中暗想。我緩緩地眨了眨眼，仿佛合上眼簾就能讓蛇消失。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動不動地站在石灰巖懸崖邊，網球鞋的鞋尖伸到了懸崖外，心臟提到嗓子眼兒上，怦怦跳得飛快。我硬著脖子，緊盯著腳上的鞋——一條全身布滿菱形花紋的響尾蛇，正在陽光下炫耀著它棕色、黑色和銀灰色的閃亮鱗片——它在我雙腳間游移，在我的鞋帶上鉆來鉆去。

這條蛇長了一個標準的楔形腦袋，淺棕色的尾巴尖上有八個擺動時能發出聲音的環——我有的是時間去數它的環，要知道，我已經在這兒站了至少十五分鐘，拼盡全力地站著，一動不動。

我的嘴里干透了，于是我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這時，一直歇在我左腳上的蛇腦袋突然立了起來，黑色的芯子在空氣中探索著，旁邊就是我光溜溜的腳踝。

我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我想了想，該不該把它甩下來，然后逃命。但我馬上又意識到，它在我腳踝上盤得太緊，如果試圖甩下來，它絕對會狠咬我一口。到目前為止，它似乎還只是在……聞我。我記得書上說蛇是靠芯子來聞東西。

真希望它喜歡它聞到的味道，因為此刻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響尾蛇能襲擊身長兩倍之外的目標。也就是說，如果它愿意，這條蛇幾乎能咬到我的喉嚨。

靴子！我真應該穿靴子，或至少穿條牛仔褲，而不是愚蠢無比地穿著這條六年級上體育課時穿的運動短褲。突然，我眼前一黑，不得不繼續呼吸了。于是我緩緩地吸氣，努力不發出一丁點兒聲音，決不能再像剛才那樣引起蛇的注意。

蛇沒有發起攻擊，它連動都沒動，只是繼續舔著空氣。不一會兒，它有了動作，一寸一寸地降下身子，終于又躺回我的腳上。

看上去它想打個盹。

我盡量又緩又輕地呼吸著，心里琢磨著蛇的一個盹會有多長時間。腳踝上盤著一條蛇，不是等著被咬就是要摔倒，我還得保持這個姿勢站多久呢？

應該會有人來找我吧。我沒有躲起來，人們應該能找到我。但前提是，如果有人會像我一樣翻過這座山，再朝這個方向跑二十多分鐘。如果有人會來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我都快被自己逗樂了。那根本不可能。我被困在這里了，除了等待無計可施，除了恐懼別無所有。

我站著，努力保持平衡，不讓自己前后擺動，我覺得自己的肩膀開始放松。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嗎？

是的，除了一動不動，我什么也做不了。或者說，只能等死。

不過，我沒有死。過了四個小時才回到家，卻也沒挨罵。沒有人發現我離開的話，這甚至算不上離家出走。

“你今天干什么了，彼得？”晚餐時，爸爸邊遞給我土豆泥邊問，“你沒有窩在房間里吧，小伙子？呼吸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我能跟他說什么？難道要說“爸爸，我離家出走了，被一條毒蛇纏了一個下午”？也許他會覺得愧疚，畢竟我是因為他才離開家的。當然，我指的是他的鼓聲。

去年，爸爸丟了工作，頭發也掉了大半。于是，他決定要重拾鼓棒、重溫青春。他說得“活動活動筋骨”，好去奧斯汀市參加樂隊試演。

那天下午，爸爸想拉我一起練習。他把牛鈴和三角鐵塞給我，在輪到我敲的時候朝我點頭。這就是他所謂的“父子時間”。

我告訴過他，這些聲音令我頭疼。

我真的沒有撒謊。

“ 你太脆弱了，彼得。”爸爸滿臉失望地對我說，就像往常一樣，“你得強悍起來。”

盡管類似的話我已經聽過無數次，但不知為什么，那天我還是因為這句大實話傷心了。對爸爸來說，我永遠都不夠強悍。

他會相信今天我比響尾蛇還要強悍嗎？我掃了他一眼，告訴自己那不可能。爸爸的表情一如往常，仿佛在說：“為什么我的兒子這么奇怪？”于是，我回答：“我出門散步去了。”

“是嗎？”媽媽坐直身子，抬起頭。剛剛她正在桌布下擺弄著手機，或許在嘗試登錄臉書網賬戶吧，但其實這附近很難搜到網絡信號。“你去哪兒了？遇見什么人了嗎？”

我想起那條蛇，笑了笑。我猜她問的應該不是這個。

姐姐勞拉握著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她正在喂妹妹卡莉吃輔食，但卡莉動個不停，食物大都撒到了卡莉的上衣和圍兜上。勞拉插嘴道：“開什么玩笑？他肯定一個人都沒遇到。拜托，媽媽。您讓咱們搬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方圓百里連個鬼影兒都沒有。”

我們的新房子也和在圣安東尼奧住了快十一年的公寓完全不同，盡管才搬進來一周，我已知道它很難成為合格的家。它根本不像個家：兩層樓的木頭屋架足有三十年了，屋外貼著三種顏色的塑料墻板，每當風刮得稍微大點兒，松動的窗戶就會晃得哐哐直響。

我討厭它。我覺得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和我感覺差不多。但我們沒有太多選擇。老房東說爸爸的鼓和吉他把其他租戶都嚇跑了。他通知我們不再續簽租房合同時抱怨說：“把他們吵瘋了。”

我不怪房東先生。我家的噪音非比尋常：電視機全天開著，音量大到蓋過卡莉的吵鬧和哭叫；媽媽在家時，不是在打電話就是對我或姐妹們嘮叨，如果覺得我們沒有認真聽——她總是這樣認為——她的聲音就會變得更大。

就像現在這樣，媽媽與勞拉大聲地爭吵。這讓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卻用力地擠壓我的頭。卡莉不再往盤子里吐食物，開始號啕大哭。

我拿起一塊肉餅，想起了今天發現的山谷和遇到的蛇。

其實山谷并不遠。走過雜草地、仙人掌地、樹木稀疏的小林子，穿過一片荊棘比葉子還多的灌木叢，然后翻過后面那座山，爬過無數條鐵軌枕木交錯而成的如巨型林肯積木般的層層柵欄，再穿過一條兩旁長滿了青草和野花的柏油路，就到那里了。

山谷不近不遠，剛剛好聽不到哭鬧聲、喊叫聲，還有敲鼓聲。

一切就像在做夢。那是我第一次什么聲音都沒有聽到，無論汽車、火車、電視、電子游戲，或是人們的喧囂聲，什么都沒有。抬頭望天，沒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甚至連路過的飛機也沒有。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了獨處的感覺。我喜歡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