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約莫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頭一回知道了“圣誕節”一說,是從英語課本中輾轉學到的。那時的我已長大到不再相信圣誕老人的年紀,但仍覺得這是一個奇妙的節日。落雪的時節,圣誕老人背著他的大口袋,駕著馴鹿雪橇,從遙遠神秘的北方降臨在人家煙囪之上……在玄想的資源并不豐盛的年代,這一切在我心里觸發了某種莫名的浪漫情愫。
我突發奇想,決定給年幼的弟弟過一個圣誕節。選在平安夜的傍晚,我繪聲繪色地給弟弟講了圣誕老人的傳說,尤其渲染了他給孩子派發禮物的情節,接著便慫恿他也在床頭擺上一只長筒襪,說不定明早醒來,就能收到圣誕老人送來的禮物。
弟弟完全相信了我的胡謅。他從襪箱里找出一只最長的絨襪,莊重地搭在他與爸爸媽媽合睡的大床的雕花后檔上。為了演足全套,我也取了一只襪子,裝模作樣地懸在自己的小床檔上。等他早早地睡了,我便跑到樓下書桌前,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圣誕明信片,以自創的花體英文編出了一則蹩腳的英語信,大意是圣誕老人來到此處,為乖小孩送上禮物。信寫畢,我從自己的零食箱里取出一板“密藏”的巧克力、一把水果糖,備在自己床邊的小柜里。晚上還不敢把這些物什放進弟弟的襪子,怕爸媽見到責備我胡鬧。
待第二天一早,爸媽早已起床到樓下忙碌,弟弟還在熟睡。我便悄悄起床,把糖果塞進弟弟的長襪子里,再搖醒他。
弟弟睡眼蒙眬地看著我,顯然已不記得襪子的事了,經我提醒才爬到床頭去看襪子。我也裝作回到床邊去查看自己懸掛的那只襪子。不一會兒,果然聽見背后的弟弟大叫:“姐,我襪子里有禮物!”
“是嗎?”我裝作驚訝地回轉身,去看他的禮物。
他很激動地把襪子里的糖果取出來,還有那張卡片。他自然看不懂上面寫什么。我拿過來,告訴他這是外國語,我也看不大懂。于是又取來英文字典,裝模作樣地邊查邊解釋給他聽。讀完,還一臉失落地給他看我的空襪子:“瞧,圣誕老人只給了你禮物。”
弟弟興奮極了,馬上跑到樓下去給爸媽看他的圣誕禮物。可惜爸媽正忙著,只是諾諾地應付,無暇睬他。吃過早飯,我和他便各自上學去了。他上的是村小的幼兒班。
傍晚回到家,我已經忘了早上的事,弟弟卻委屈地跑來找我訴苦,說他和班里的小朋友們為了圣誕老人的事爭了起來。
我才知道,一到幼兒班,弟弟便迫不及待地去告訴周圍的小伙伴,“圣誕老人”昨晚光顧了他的床頭,給他留下了禮物。為了證明,他特意把卡片拿出來給人家看。可惜大伙兒都不肯信,一群人爭得面紅脖赤。有好事的同學把事情報告給了老師,同時也先給弟弟貼上了“撒謊”的標簽。老師便把弟弟傳喚到辦公室詢問。弟弟倒不怕,理直氣壯地舉著卡片給老師看。一個辦公室共四位老師,輪流看了卡片。他們沒有責備弟弟,只是跟他說,圣誕老人必定是不存在的,估計是你姐寫的卡片,蒙你來著。
回到家,弟弟氣鼓鼓地對我說:“姐,他們都不曉得圣誕老人的事,老師也不信我,還說是你寫卡片騙我!”他一臉不平的表情,這不平是為自己,也是為他的姐姐。他從始至終也沒有想到懷疑他的姐姐,一副與我同仇敵愾的樣子。
但他一面肯定地說,一面也充滿期待地望著我,顯然在等我說出讓他放心的話來。
我想了想,只得有些汗顏地低聲告訴他:“卡片真是姐姐寫的,禮物也是我放的。”
“啊!”弟弟大吃一驚,但還勉力保衛著他的防線,“可你也沒看懂上面的外國話啊!”
“姐是故意的。”我只好向他交代了“作案”的過程。可能自己也覺得沒勁吧,我的解釋寡淡無味,全沒有了前一天編故事時的神采飛揚。
弟弟臉上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了下去,大概絕沒有想到,自己為了它與全世界奮而對抗,原來竟是假的。他的表情沮喪無比,說了句:“你怎么騙我?”
多年后,我又向弟弟說起這樁往事。他全不記得了,只笑著說,原來當時年紀小,曾被你這樣地戲弄。
但我總覺得歉疚。那時候,他還是那樣小的一個小孩,像守衛信仰的門徒一樣守衛著我說給他聽的一個小小故事。而我那么輕易地就推塌了他的堡壘。時光移易,要是回過頭去,我能為弟弟的圣誕節找到最完美的解釋嗎?我不知道答案。或許,我會試著告訴他,故事雖然是想象出來的,但它的美是真實的。
這種美的感覺,應該在童年的生活里延續得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