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德爾·賈雷爾
很久很久以前,在森林一直延伸到海邊的地方,孤零零地住著一個獵人。獵人是一位身材魁偉的有著棕色臉膛的漢子,有著淺色的頭發(fā)和淺色的大胡子。夜晚來臨的時候,他會坐在壁爐邊,木柴在爐子里熊熊燃燒著,爐火與暗影將房間變成半是金色半是黑色,木柴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把屋外海灘上的濤聲都給蓋下去了。
可是,當木柴燒到余燼,又在余燼熄滅漸成木炭之后,獵人就會躺到床上,蓋上暖暖的熊皮,傾聽那一遍遍重復的、美妙溫柔的濤聲。在他的耳朵里,這就像是母親在吟唱。還沒等他記起已去世多年的母親(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住在那里),他便已經(jīng)隨著濤聲漂入了夢鄉(xiāng)——在他的睡夢中,母親坐在他的床畔吟唱,父親則坐在壁爐邊給弓弦上蠟,或是修補長長的白羽箭。
到了春季,從懸崖蔓生到海灘邊的那片草地上,便會開滿各種鮮花,有的白如海水的泡沫,有的藍如深邃的大海。獵人會盯著那片草地看上半天,那兒可真是太美了。可回到家里,卻沒有一個人能與他分享他看到的景象——就算他采摘了鮮花,把它們捧在手里帶回家,也找不到人可以送。到了晚上,太陽在大海的盡頭慢慢落下,如同一個紅彤彤的世界在人們眼前漸漸消失,為遠方的島嶼勾勒出深藍的剪影,這是何等壯美的景象啊,可獵人還是找不到一個人來分享。
一個冬日的夜晚,正當他仰望星空,看著獵戶星座的那些星星放出清冷的光輝時,一顆明亮的綠色彗星慢悠悠地劃過天際。獵人興奮地高喊道:“看哪,看哪!”可他身邊根本沒有人會來和他一起看。
有一天晚上,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輕柔的夏日微風從敞開著的屋門吹進來,月光透過窗口灑落到地板上,像給地板鋪了一張白熊皮,這不由得引起了獵人的一陣遐思。漸漸地,遐思變成了夢幻,夢幻中母親又在對他吟唱了。這吟唱聲驚醒了他,他睜開眼睛依然能聽到有人在唱歌。他起身沿著草地走到海邊。
遠處,在那些海豹白日里棲居的巖石上,有什么東西正躲藏于暗影中,用女人般柔婉的聲音在唱著。那歌有歌詞,卻沒有一句是獵人以前聽到過的,而且那歌也和獵人以前聽到過的所有的歌都不同。他靜靜地聽了很久。隨著一個婉轉(zhuǎn)低迴的長音,歌曲結(jié)束了,一切又歸于平靜,除了大海的銀色淺浪發(fā)出“嘩——”的一聲輕響,寂靜片刻,然后又是“嘩——”的一聲。
獵人對著歌聲的方向喊了一聲,隨即聽到巖石的暗影中響起一陣急促的攀爬聲,接著是什么東西躍入水中的聲音——那是海豹總會發(fā)出的聲音。獵人手搭涼棚,用力朝巖石暗影周邊的月光中望去,卻什么也沒有看到;他再凝神細聽,什么也聽不到了。又等了一會兒之后,獵人便回家去了。
第二天晚上,等聽到歌聲又起的時候,他便來到海灘上駐足細聽,把新的歌曲聽完,然后對著唱歌的地方輕聲呼喚。那唱歌的跟之前一樣躍入了水中,不過這次,由于獵人把目光盯準了巖石周圍的月光,所以他看見有一個濕漉漉的、光亮的腦袋從水里冒出來,用亮閃閃的眼睛盯著他看,沒多會兒又沉入水中不見了蹤影。這東西他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它有著亮閃閃的長發(fā)和亮閃閃的皮膚,顏色都是泛著銀光的湖藍,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水面。獵人踏過沙灘和草地,走向回家的路。一路上,他輕輕地哼唱著歌,一遍又一遍,曲調(diào)正是那巖石上美人魚唱的那首歌。
第二天的一整天,無論他手上做著什么事情,嘴巴里一直都在哼唱著。有時候,他會短暫地忘記,他真擔心自己會遺忘,可那曲調(diào)總是會重新回到他的腦海里。那天晚上,月亮升起后,獵人來到海邊,開始唱了起來。唱了一會兒之后,他看見,從海浪畫出的離岸最近的白線后面,冒出了一個濕漉漉的腦袋。
獵人不想嚇著她,于是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唱著他的歌。等快唱完的時候,他稍稍把頭轉(zhuǎn)回來一點點,然后又一點點,直到從眼角能看到她已經(jīng)靠得更近一點了——月光在她的頭發(fā)和濕漉漉的渾圓肩頭閃亮。獵人用眼角的余光看著她,口中唱起了屬于她的那首歌。可就在他快要唱完的時候,他停了下來。一時出現(xiàn)了片刻的沉默,接著他聽到了一聲輕笑,笑聲后一個聲音替他把剩下的幾個音給唱完了,然后沒等他說點什么,那個身影就不見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個夜里她都來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更靠近海岸。每一次來,她都用水一般柔柔的聲音跟獵人說話,但是這聲音對獵人和對水來說沒什么兩樣:她的語言和獵人說的話沒有絲毫共同之處。
他們開始互相把自己的話教給對方。不過美人魚學說獵人的話比獵人學說美人魚的話要好得多,在記憶方面她也勝過獵人,因此沒過多久,原本相互的學習就呈現(xiàn)出了一邊倒的態(tài)勢。獵人說美人魚的話說得磕磕絆絆,很不像樣,而她說起他的話來就像一個老魔術(shù)師學一個新的戲法,幾乎不費太大勁就學會了。獵人頗有點納悶地對她說:“你怎么一點兒也不犯錯呢。”
“什么是錯啊?”
“說錯詞——發(fā)錯音,跟你本意不符的東西,就像我這樣。我想說你說的話,可我現(xiàn)在說出口的,就是錯的。”
美人魚用滿意的語調(diào)重復了一遍:“錯。”她又多學了一個詞。
她告訴獵人,她的同類曾經(jīng)也來到過海豹巖,但因為看到獵人每天晚上都在海灘上,她們就都不來了。她說:“大海——”她停了下來,不知道下一個詞該怎么說,于是開口問道:“你是一個男人,那兩個怎么說?三個怎么說?”
“男人們。”
“大海里的男人們,和我一樣——”
“那你該說大海里的人們。”
“大海里的人們,和我一樣,都害怕陸地。我不怕,哦,我不怕!他們覺得我——”說到這里她猶豫了一下,然后帶著成功的喜悅說——“覺得我錯,大錯。他們說,所有的好東西都在大海里。”她用手拍了拍身邊的海水,既表示歡快,又表示對那樣的說法有點不屑。
“你為什么不那么想呢?”
美人魚馬上就告訴他了,不過用的是她自己的語言,不是獵人的語言。他聽了哈哈大笑,她也笑了,然后鼻子和眉頭皺了起來,想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表達,但沒有找到,于是就說了句:“哦,就這樣吧!”每當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或如何表達時,她總是開心地喊一聲:“哦,就這樣吧!”獵人不記得自己教過她這句話,可她就是學會了。
第二天晚上,她有了自己的回答。她的開場白是:“因為陸地是新的。”獵人乍一聽臉上滿是疑惑。她很快接著說道:“他們說所有的好東西都在大海里,可陸地是新的。陸地是——”說到這兒她嘴里吐出一個自己語言里的詞兒,然后又耐心地問道:“你有腿,我沒有腿。月亮是白的,天空是黑的。你管這叫什么?”
“不同?”
“不同!不同!陸地和大海不同。陸地真是太——太——”
她想不出來要說的詞,這在他們相識的很多天里還是頭一次。憋了半天后,她像以前經(jīng)常說的那樣,說了一句:“就這樣!”
到現(xiàn)在為止,美人魚和獵人已經(jīng)有許多時間在一起度過了。美人魚對草地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倆會坐在黃褐色的秋日草地上,目光越過海豹巖眺望遠處的小島,然后美人魚會頗為得意地說:“我現(xiàn)在離開海洋有一百五十步了,是你那種有腿的人走的一百五十步哦!”
“你知不知道還有別的誰到過陸地上這么遠的地方?”
“別的誰?才沒有呢!他們要是現(xiàn)在看到我的話,準會說——”她笑著說起了她以前提到過的那句話,“‘你犯了多大的錯啊!哦,你犯了多大的錯啊!”
不管是不是錯,反正美人魚已經(jīng)成功犯下了:那年秋天她走進了那所房子,就是有桌子和床的那所房子,自那以后,海里面的生物們就很少見到她了,她成了偶爾才從“太——太——”太那什么的陸地前來造訪的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