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振快
少林寺與少林武功的歷史真相(二)
文/洪振快

(接上期)
達摩與少林寺、少林武術的關系到底如何至今仍是一個謎。不過,縱觀將達摩塑造成少林武功始祖的“造‘祖’運動”,可以發現其過程可以分為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把達摩與嵩山相聯系;第二個階段,把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系;第三個階段,把達摩與《易筋經》相聯系;第四個階段,把達摩與少林武術相聯系。從達摩與少林寺毫不相干,到達摩成為少林武術的開創者,從中可以看出一個逐漸附會的線索和頭緒。
在最早的有關達摩的文獻中,達摩與嵩山無關,更不用說少林寺了。梁武帝的《達摩大師碑頌》說達摩“莫知其所居”,釋慧皎的《高僧傳》沒有提到達摩,成書于東魏武定丁卯年(547)的《洛陽伽藍記》的“永寧寺”和“修梵寺”兩處提到“菩提達摩”,但這個“達摩”是否禪宗初祖達摩還有不同的看法,而且都未曾提到嵩山。
唐初道宣撰《續高僧傳》(完成于645年),達摩本傳和慧可傳提到達摩“游化嵩洛”,這是最早的把達摩與嵩山聯系起來的歷史文獻。到玄宗開元十一年(723)裴撰《皇唐嵩岳少林寺碑》,才明確說到達摩與弟子慧可“嘗托茲山”,“茲山”,即嵩山,但此碑沒有說達摩在少林寺。
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智炬的《寶林傳》和唐昭宗光化年間(898—900)玄律的《圣胄集》開始將在達摩與少林寺相聯系。10世紀時劉等人所撰的《舊唐書》中開始有達摩“隱于嵩山少林寺”(卷一九一神秀傳)之語。北宋景德年間道原撰《景德傳燈錄》,其在達摩傳中說到達摩“寓止于嵩山少林寺”、“達摩大士住止少林”、“師不下少林”,在慧可傳中說到“少林達摩”、“自少林托化西歸”。《舊唐書》和《景德傳燈錄》的這些說法與《寶林傳》和《圣胄集》一脈相承,至此,達摩與少林寺的關系正式確立。
從“莫知其所居”——達摩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流浪漢(或者說得“專業”一點是游方僧人),到“游化嵩洛”——在嵩山、洛陽一帶游逛,再到“嘗托茲山”——定居在嵩山,再到“寓止于嵩山少林寺”——不僅是“茲山”,而且是“茲寺”,不再是“游”,而是“止”,幾百年的不懈努力,終于讓達摩在少林寺安家落戶,而且安居樂業——傳他的禪法,做一個偉大的僧人——中土禪宗初祖。
按照《景德傳燈錄》所說,達摩于后魏明帝太和十年居洛陽,后入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至太和十九年逝世。由太和十年至十九年,恰好九年,從此衍化出達摩面壁九年之說。
但是,這則資料有幾個漏洞:一是太和十年,嵩山尚未建少林寺,少林建寺,在太和十九年(或二十年)。既然此時達摩已經逝世,而少林寺還未建成,那么說達摩在少林寺豈非荒唐?(達摩在嵩山活動的具體時間尚有疑問,可能在少林寺建成之后,《景德傳燈錄》所說未必正確。)二是太和并非孝明帝年號,而是孝文帝的年號。
唐代有關少林寺的史料,如碑文、詩文等等,都沒有提到達摩面壁及達摩在少林寺之事。達摩面壁之事在作家詩文中多了起來是在宋代,在《景德傳燈錄》之后,顯然是受了《景德傳燈錄》的影響的結果。如宋初文彥博(1006—1097)的《宿少林寺》詩中已有“五品封槐今尚在,九年面壁昔何如?”的詩句,蘇軾(1037—1101)《達磨(摩)面壁大師贊》有“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之語,黃庭堅(1045—1105)詞《漁家傲》有句:“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葉親分(吩)咐。只履提歸蔥嶺去。”黃庭堅書頌的祖源諦本碑上刻達摩像,二祖慧可侍立,碑文中下方書“少林九年,垂一則語,直至如今,諸方賺舉”。實際上,達摩面壁的地方,即后人所稱的達摩洞,與少林寺有一段不近的距離,有人指出達摩實際上并未進入少林寺,“寓止于嵩山少林寺”的說法實際上并不嚴謹,可能是因不知嵩山地理而相混淆了。
如果說《景德傳燈錄》“面壁而坐,終日默默”是后來達摩面壁九年說法之濫觴的話,那么這個“面壁而坐”又可能是源于禪宗“壁觀”之說,是因“壁觀”之象征性說法而實解為面壁而坐。“壁觀”一詞在《續高僧傳》中出現了兩次。達摩對慧可說:“外息諸緣,內心無惴,心如墻壁,可以入道。”“壁觀者,喻如墻壁中直不移,心無執著,遣蕩一切執見”,是達摩所修大乘禪法入道之法門(湯用彤:《菩提達摩》)。
“禪”,是梵語“禪那”的略稱,即安定、止息雜慮的意思。達摩所修禪法的特點在壁觀,要求內心清靜,心堅如壁,無有雜念,以便領悟禪法。這種修行方法,與中國氣功的修煉方法相通。南朝陳和隋代的天臺高僧智覬有《修習止觀坐禪法要》(又名《小止觀》或《童蒙止觀》)。“止觀”,“止”為停止,止住雜念,使心如明鏡止水,把注意力停止于一點,以一念代萬念;如“止”不能止住雜念,可用“觀”法,“觀”即閉目返觀,克服雜念,以便入靜。止觀之法有六,一數、二隨、三止、四觀、五還、六凈,稱“六妙法門”。止觀法的鍛煉有調身、調息、調心之分。調身,即調整身體姿勢,用單盤半跏坐或雙盤全踟坐;調息,即調整呼吸,使呼吸自然,柔細深長;調心,即調整心緒,分入定、住定、出定三步,把雜亂的思緒、心情調整寧定。唐代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述禪定方法為:“住閑靜處,調身調息,跏趺寡默,舌柱上腭,心注一境。”將坐禪的方法與要求說得很清楚。
這種坐禪修煉法門對中國古代氣功的發展可能會有影響,所以把面壁與氣功相聯系也就不足為奇。《宋史》中有“僧菩提達磨《存想法》一卷,又菩提達磨《胎息訣》一卷”,從“存想”、“胎息”的名字來看,應該是坐禪法門或氣功、養生之類的著作,由此可見從宋代開始達摩之名已經開始與氣功相聯系,宋代張君房編纂的道教類書《云笈七簽》中也收有《達摩大師住世留形內真妙用訣》,這就不難明白為什么明代天啟四年(1624)出現的《易筋經》會托名達摩所撰。因《易筋經》又曾經名為《少林拳術精義》,因此少林寺一達摩一易筋經一少林拳術這些概念就慢慢地趨合在一起。
到清末民初的時候,少林武術創自達摩開始成為一種流行的說法。這個說法的正式來源,是清宣統三年,亦即1911年辛亥革命前夕,革命黨人在上海所辦的《天鐸報》,副刊上刊登了一個傳抄本《少林宗法》,里面說達摩曾把一種名為“十八羅漢手”(或名“羅漢十八手”)的拳術傳給少林僧人,這才有達摩創少林武術之說。鼓吹驅滿復漢的《天鐸報》之所以刊登《少林宗法》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因為當時主持副刊的陳鐵生由于辛亥革命之前事情較多,一時沒有合適的文章,于是拿《少林宗法》充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少林宗法》的思想是反清復明,與革命黨人所宣揚的理論一致。
《少林宗法》的作者是誰?史家如唐豪等人斷定,是洪門中人。主張“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同盟會,與以反清復明為宗旨的清代最大的秘密社會組織洪門本來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洪門傳習洪拳,洪拳屬于南拳系統的一種,據說傳自出身福建南少林的洪熙官,而南少林是北少林的分支,所以洪門與少林寺在觀念上也有著說不清楚的復雜關系。
《少林宗法》發表之時,由于清室還未下臺,有些露骨的反清言論未能刊登。1915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少林拳術秘訣》(署名尊我齋主人撰)在其基礎上增加了五章,內容更為齊全。原傳抄本所附而未刊登的拳譜,于1923年被陳鐵生列入《國技大觀》予以公開,而其“圖像手法,純是廣東之洪拳”。經《少林宗法》和《少林拳術秘訣》,少林武術由達摩所創之說開始流播,以后便相因而不察了。民國時候的許多武術史著作,如許禹生的《國術史》、吳圖南的《國術概論》等,直到1988年出版的《新編少林寺志》,都沿用其說法。武俠小說中提到的“達摩老祖”,在民國時候的舊派武俠小說中才開始多起來,到了金庸寫武俠小說的時候,大概已經成為一種習焉不察的潛在觀念了。
少林武術從何而來,這是一個難解的謎團。現在也有人提出,少林武術的起源不是少林本寺,而在河南安陽,當然也就與達摩沒有什么關系了。
《倚天屠龍記》以郭襄去少林寺問詢楊過的下落開始。郭襄春心懊悶,一邊觀賞嵩山景致,一邊想著心事,不覺來到少林寺前,“只見樹木森森,蔭著一片碑林”,“瞥眼只見一塊大碑上刻著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許少林寺僧立功平亂。碑文中說唐太宗為秦王時,帶兵討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余十二僧不愿為官,唐太宗各賜紫羅袈裟一襲。郭襄神馳想象:‘當隋唐之際,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馳天下,數百年來精益求精,這寺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好手。’”現在的少林寺有一片碑林,在圍墻之內,山門之后。碑林中有許多碑刻,保存了不少歷代與少林有關的名人手跡,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郭襄所看到的這一塊了。不過,按照金庸小說的說法,少林寺是不許女子入內的,郭襄既然還未進入山門,她是不大會有機會看到這塊碑的。不過現在的少林寺建筑是清代重修留下的格局,也許《倚天屠龍記》的時代與現在的情況不同,所以我們也不能說郭襄看到這塊碑有什么不對。當然,按照情理推斷,這塊碑對于少林寺既然如此重要,沒有理由放在寺外,由行人隨意觀看而不加以保護,試想要是有人毀碑或偷碑又如何得了?
這塊碑對于少林寺到底是怎樣的重要法?——這塊碑關系到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要了解少林武功的千年傳奇和歷史真相,就必須從這塊碑所刻的內容入手。但是,這塊碑上到底刻了什么東西呢?
其實,碑上的內容未必像《倚天屠龍記》中所說的那樣,倒是有幾句出現在《鹿鼎記》中。《鹿鼎記》第二十二回里寫韋小寶奉康熙之命到少林寺,“韋小寶取出圣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地讀了不少,什么‘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這篇圣旨中的許多典雅的文言語句在韋小寶聽來自然屬于他所理解不了的“長篇大論”,自然也不可能知道那些語句是淵源有自的。至于康熙圣旨中是否有那些內容則另當別論,反正金庸先生成心不讓韋小寶聽懂。圣旨中的話正是上述石碑中的內容,原文是“法師等并能深悟機變,早識妙因,克建嘉猷,同歸福地,擒彼兇孽,廓茲凈土”,“金大俠”在《鹿鼎記》中只是把那段話修改了一下。當然,也許圣旨上的話原本是對的,只是韋小寶耳朵有點問題,以致聽誤了。“深悟機變,早識妙因”諸語出自李世民《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即小說所謂的“御札”,正是解開少林武功之謎的關捩。
如《倚天屠龍記》所述,這塊碑上所刻的是“唐太宗賜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因為當時李世民尚未登基,因此說“唐太宗”并不嚴謹,說“御札”也欠妥當,實際上這只是一封非官方的信件,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份普通的官方文書。不過,這封李世民寫給少林寺寺主的信——《告柏谷塢少林寺上座書》,作為歷史的見證,是少林寺最值得向人夸耀的東西。但是,歷史的真實并非如金庸所理解的那樣,而是另有隱情。
作為武俠小說中的第一大門派、中國武術中的第一大流派,少林武功的千年神話,便從李世民的這封信開始。因此要解開少林武功之謎,還其歷史真面目,也必須從正確理解這封信開始。李世民的這封信,是少林寺歷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其故事后來被定型為“十三棍僧救唐王”的模式,其內容可以簡要地表述如下:“少林寺眾僧于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來聲名不替。”(《鹿鼎記》第二十二回)
它是少林武功源遠流長的一個最重要的邏輯基點,這種觀念不僅在武俠小說作家的頭腦中是確信不疑的,即便是武術史家也從未懷疑過。然而歷史真相果真如此嗎?
“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是晚清的時候繪于少林寺白衣殿的一幅壁畫,是李連杰主演的電影《少林寺》的取材依據,說的是少林寺以曇宗為首的十三名武功高強的僧人救護到后方刺探敵情的唐軍主帥李世民,幫助唐軍打敗王世充,擊殺王世充之侄王仁則。后來李世民至寺頒賞,并特準其設立規模很大的僧兵組織。少林僧人的武功因此聞名天下,少林寺從此成為中國武學的重鎮,成為武人景仰和崇拜的地方,成為諸多武術流派的發源地,是天下武學的淵藪。
簡單地說,就是金庸小說中表述的一段話:“少林寺眾僧于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來聲名不替。”(《鹿鼎記》第二十二回)這不僅是金庸的理解,也是中國民間武術界的共識,關于少林武功的觀念基本上是建立在這一個基點上的。因此,這個歷史事件不僅對少林寺關系重大,而且對中華武學影響深遠。然而,這種理解與歷史的實情相距甚遠,其中的許多隱情被遮蔽了。
要解開被遮蔽的歷史隱情,關鍵的一點是需要對“十三棍僧救唐王”這一幅壁畫和它所指的故事模型進行深度的解剖,這包括對這個故事中的諸個要素——“十三”、“棍僧”、“救唐王”進行分析,以及對少林寺幫助李世民軍隊的動機的分析,還要了解這幅壁畫的繪制時間和時代背景,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才能剝落歷史畫卷上斑駁的油彩,還其本真的面目。
隋末唐初的那一次給少林寺掙下千年榮光的行動,由于歷史風煙的遮蔽,人們對于其故事的主角有著不同的理解。電影《少林寺》根據晚清少林寺白衣殿彩繪壁畫“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塑造了十三個棍僧,他們的師父是曇宗,而金庸《倚天屠龍記》開頭中說到這個故事時則認為“少林寺和尚投軍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曇宗一僧受封為大將軍,其余十二僧不愿為官”。這二者在理解上顯然有所不同,金庸說“最著者共一十三人”,話外之意是不止十三人,而“十三棍僧救唐王”故事模型則確指為十三人,這二者孰是孰非?其實上述兩種理解的原始材料是一樣的,是說當時因立功而被賞賜榜上有名的共有十三名僧人,其名號都有詳細的列載,為上座善護、寺主志操、都維那惠揚、大將軍僧曇宗,同立功僧普惠、明嵩、靈憲、普勝、智守、道廣、智興、滿、豐。因此要了解“十三”的準確含義,需從這份名單和其他原始材料入手。金庸對此的理解是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就是說當時“投軍立功”的不止十三人,這比“十三棍僧救唐王”所說的十三人參與那次“偉大”的行動要高明得多,因為雖然立功受賞榜上有名的是十三名僧人,但未必恰好是十三人參與了那次行動。根據唐代叢林制度(即寺院組織管理制度)可知,上座是戒臘(即出家受戒年限)在20年以上的僧人,德高望重,一般年事已高,寺主負責一寺實際事務,都維那則總管僧眾雜務。這三者都是當時寺院的主事者。
我們可以想象,當時做出“救唐王”的重大決定必有禪房高級秘密會議之類的行動,參加這次高級會議的人最重要的自然是上座善護、寺主志操、都維那惠揚,按情理而論曇宗自然也應該在場。善護、志操、惠揚三人是做出決定的最終決策者,但不一定是行動者。他們可能是精研佛法的僧人,但未必是會武功的“武僧”。做出這樣重大的決定固然不能沒有他們,但他們不一定必得躬于其事。而具體行動的領導者無疑是會武功的曇宗,因為曇宗被封為“大將軍僧”,“將軍”自有“武”的意義,且“大將軍僧”明顯不同于上座、寺主、都維那這些寺院管理者名目。
因此,所謂的“十三”顯然不是實數,由十三人立功不能導出十三人參與行動的結論。當時參與其事的應該不止十三人,但后來論功行賞,十三個人榜上有名,其中就包括了寺院的領導善護、志操、惠揚等人。
“十三”在現在的一些地方被視為不吉利的數字。但有人指出,“十三”是少林寺的吉祥數,寺內許多建筑合于十三之數。
(未完待續)
(編輯/張 震)